衣飞石很努力地想要活过这一场劫数,可是,他做不到,他终究要死在谢茂面前。

    谢茂知道,他只有两个方法可以脱出心魔障。

    其一,他救下衣飞石,不让衣飞石死在面前。

    其二,亲手杀死衣飞石。

    这是上古先贤们思考了许多年的终极解决方案,没有第三种出路。

    说穿了,很简单。要么解决问题,要么解决问题本身。

    就像凡人问佛陀,我想升官发财娶美女,一直做不到很痛苦,佛陀啊,你说我该咋办?佛陀说,你境界太低了,不去追寻那些虚伪的东西,你就自在了。

    凡人的欲望一直都在。要么努力提升自己满足欲望,要么消灭那些不在能力范围内的欲望。

    谢茂与衣飞石的心魔障交织在一起,想要救衣飞石,就得先解决谢茂的心魔障。然而,想要解决谢茂的心魔障,就得不让衣飞石死在他面前,可衣飞石的心魔障又必然导致衣飞石死在谢茂面前。

    这是个无法互相妥协的死结。

    谢茂唯一的出路,只有第二选择。

    以杀止惧。

    不是害怕衣飞石死掉吗?你多杀他几次,不在乎他的死亡了,心魔自然消亡。

    道理倒是很简单。如果他能那么容易地杀了衣飞石,衣飞石的死亡又怎么会变成他的心魔?

    怎么办?主子越来越虚弱了。

    铠铠趴在谢茂的左手胳膊上,满脸忧虑。他如今只有巴掌大小,看上去像个小玩具。

    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同样是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偶人。和铠铠五官清秀极具辨识度的模样不同,这只小傀儡和无数眉目不清的小傀儡一样,看上去就是个批量生产的路人甲,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紧绷着小脸,看着沉睡中的谢茂,不管铠铠怎么牢骚,始终一言不发。

    谢茂在神魂之中自认为度过了七天,实际上,他陷入沉眠仅有七个小时。

    直到他堕入心魔障之后,他的时间更是彻底停滞了。

    换句话说,对于铠铠而言,谢茂目前依然处在刚刚看见衣飞石颈骨折断的瞬间。

    也导致铠铠目前接收到的后果,就是衣飞石的神魂瞬间虚弱,疯狂虚弱。

    因为,外界的时间停滞了,心魔障中的谢茂和衣飞石依然在不断地轮回。谢茂的心魔不会损伤他自己的神魂,衣飞石死亡一次神魂就虚弱一分,这疯狂地削弱几乎把衣飞石拖垮。

    你不是风险把控程序吗?现在很危险了,你倒是想个办法把控一下啊!铠铠急得眼眶泛红,我怎么觉得从地宫崩溃你就一直在忽悠我!合着我主子死了倒霉的不是你啵?!

    小傀儡默默吐了一口血。

    铠铠惊住了:现在不流行气吐血了吧?我也没说什么呀。

    他嘴上没把门,身体倒是很关切地凑了上去,从小兜兜里掏出一堆药丸子,关心地问小傀儡:你怎么了啊?我有药,你吃啵?

    我用白骨笛暂时封住了你主子的神魂,再等一等。小傀儡不吃铠铠递来的药,用铠铠的袖子擦嘴。

    铠铠有点嫌弃他,想想还是算了,就这么让他用自己袖子擦去嘴角的血。

    两个巴掌大的小人儿相对而立,站了一会儿,铠铠智商突然上线:什么叫再等一等?风控小儿,你丫是不是又使坏?我主子神魂虚弱是你捣鬼不?!你给我说清楚!

    当然不是我。你看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小傀儡小脸煞白,看着挺无辜。

    铠铠满脸狐疑:你当然有。

    小傀儡哭笑不得,说:你主子是什么身份?我能在他神魂上做手脚,起码是大半个圣人了吧?还需要做个小程序吗?

    具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肯定是知情者。铠铠一口咬定。

    小傀儡不说话。

    这么多年来,他只和铠铠相伴,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因他说过,一旦身份暴露就会死亡,大咧咧的铠铠始终对他的存在守口如瓶,连衣飞石面前都没有泄露半句。

    饶是如此,许多重要的事情,他还是不能告诉铠铠。

    他没有倾诉的欲望。

    何况,许多事情,一旦说出来了,就会使温情脉脉的一切都变得残忍。

    他是一道风险把控程序,是谢茂留下的终极保险。

    他的任务是,确保谢茂在彻底控制住戾气之前,绝不恢复记忆。

    如他所说,他确实不能对衣飞石的神魂做任何手脚,换句话说,他也无法阻止衣飞石的神魂崩溃。

    目前能够救衣飞石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衣飞石自己,另一个则是恢复了记忆的谢茂。

    他是风险把控程序,明白自己的职责。他既要确保谢茂的记忆状态,也要保证衣飞石不出意外。照着君上目前对衣飞石的重视程度,倘若衣飞石出了意外,所有人的下场都很难说。

    谢茂目前面临的心魔障,就是风控设置的一道测试关卡。

    只有他顺利通过了心魔测试,风控才敢让他恢复记忆。

    如果谢茂选择杀衣飞石破除心魔,那么,他的记忆还远远不到可以恢复的时候。

    衣飞石只能自求多福了。

    如果谢茂不选择杀衣飞石,这倒是通过了风控的测验,问题是,不杀衣飞石,谢茂根本不可能从心魔障中脱出。所以,这需要风控来把握其中的程度。

    风控需要判断,谢茂能够在心魔障中耗费多久?他是否永远都不会选择伤害衣飞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确认这一点之后,风控才能做出评估,选择是否松开谢茂的记忆封印。

    这将是个很艰难的判断过程。

    艰难之处不在于判断的难度,而是一旦判断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陷入心魔障之后,谢茂的时间已经停滞。风控不得不耗费大量的心血精元,在停滞的心魔轮回中监看着两边的进程。期间他还得强行压制衣飞石的神魂损耗,恐防出现时间停滞后,衣飞石神魂不断轮回削弱瞬间崩溃的恶果。

    让风控很意外的是,他没能拿到最终的评估结果。

    因为,君上之所以是君上,总有办法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谢茂当然没有用杀死衣飞石的方式来破除心魔。

    负责监控谢茂与衣飞石两边心魔进程的风控深陷无语困境,终于理解了铠铠身为系统时的无奈。

    君上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众所周知,心魔障之所以难搞,是因为它是潜藏在修士内心中的缺憾与执念,是人摇摆不定的苦难,一旦显化,它既扎人心肝又完全不讲道理。强悍如衣飞石都被它折磨得没了脾气。

    你对着自己心中的痛处和缺憾怎么讲道理?必然是自己知道有毛病了,才会心魔丛生。

    但是,人对自己的心魔讲不了道理,因为对手是自己。

    谢茂对衣飞石可以讲道理啊。

    就在无数次二人心魔无缝衔接的瞬间,谢茂抓紧机会抱住衣飞石:小衣,救我!

    衣飞石愣住了。什么情况?

    你在心魔障中无法自拔,我循着神魂来寻你,被你拖入了心魔障中。如今我也出不去了。你要救我。谢茂知道衣飞石的弱点在何处。

    衣飞石喜欢他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只要稍微示弱,衣飞石就心痛得不行,立马举手投降。

    这会儿谢茂一口一个救我,望着衣飞石的眼神还有些可怜的湿润,衣飞石脸色都变了。

    先生莫急,我在。衣飞石下意识地握住谢茂伸来的手,嗓音沙哑却稳定。

    什么心魔?什么愧疚羞耻?陛下安危跟前,统统都要靠边站。

    别说断了颈骨,就算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断成渣滓,他爬也要爬起来替陛下一战。

    咦,我怎么觉得铠铠丢下小傀儡,重新跳上谢茂的胳膊,主子好像稳定下来了?

    风控无语地擦了擦口鼻处的鲜血,叮嘱说:不要说我来过。

    哦哦,你去吧。铠铠是标准的主子安全了,风控你随便哪儿凉快去哪儿吧,看都没回头看风控一眼,只瞅着谢茂的胳膊不住嘀咕,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待会儿不会再恶化吧?

    那可能是,情之所至,天下无敌吧。

    风控心中默默吐了个槽。

    至于恢复记忆,他苦心设计的心魔障就被谢茂顺手破了,只能推迟处置。

    风控设计的心魔障厉害之处,就在于用真实的衣飞石凿实了谢茂面对心魔的痛苦。这是个很天才的设计,也如愿把谢茂逼得快炸毛了。偏偏谢茂破局的关键,也正是利用了衣飞石的真实。

    风控知道自己必须深藏一段时间。就算心魔伎俩难以捉摸,设局的痕迹也不算很明显,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然要尽量少出现,恐防谢茂疑心。

    当藏在君上背后的风险把控程序,真的很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被捉出来!

    第529章 两界共主(43)

    谢茂说,他的心魔是目睹衣飞石之死。衣飞石的心魔障就瞬间就破碎了。

    谢朝的一切化作虚无,谢茂眼前仅剩下衣飞石大如山川浩海的神魂,下一秒,神魂剧烈收缩,化作一个与谢茂同样等身的尺寸,站在谢茂跟前。

    二人脚下是一片虚无。

    所谓虚无,其实也不是彻底没有。他们都在谢茂的身体里。

    人身有五行阴阳,自成世界。浮于世界之表,幻入肉身之里,混混沌沌,仿佛虚无。

    先生。

    衣飞石的表情相当羞耻,还有一种无法面对的难堪。

    心魔这种东西原本是杀死大修大能的终极劫数,许多与天不朽的大修士很难被打败,却最终死于自身心魔。衣飞石陷入心魔障中,原本也很惊险,若非风控强行用白骨笛封禁,他的神魂也已然崩溃然而,他和谢茂都不知道这一点。

    衣飞石所知道的是,他的心魔被谢茂一句话就给破了。

    闹着玩儿一样。

    就好像这个很严重的局面全是他矫情拿势,明明屁事儿没有,非要作,非要闹。

    谢茂看着他。

    谢茂的眼神中带着审视,绝不是一贯柔软的宠溺与爱慕。

    这代表着谢茂在琢磨他的立场,思考他的动机,不再是毫不迟疑地信任。

    不再是爱侣的关系。

    明白这一点之后,衣飞石不敢再与谢茂对视,他垂下眼睑,低头屈膝想跪下。

    没等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谢茂已伸手抱住他,手掌在他背心轻抚:小衣,若我的记忆常识没有错,修士堕入心魔障中,陨落者十之七八。这不是儿戏。你告诉我,何谓心魔?

    摇摆不定,即是心魔。衣飞石的修真教材是谢茂所写,标准答案也不会有误差。

    心魔是对自身的怀疑。你想救我,你把我看得比你关心的任何东西包括你的善恶,你认知中的正确错误,你立身处世认同不认同的一切都重要,这是毋庸置疑也绝不会摇摆不定的事。

    谢茂捧住他的脸,看着他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的双眼,温柔肯定地说,你爱我。

    衣飞石满嘴苦涩,低声道:臣有罪。

    爱不是罪。谢茂安慰他。

    如果臣如从前千万年一样,将爱他提起这个字,就有一种负罪的嘲弄与耻辱,藏在心中,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它确实不是罪。但是,臣没有守住分寸。因为爱,狂妄自持,谋害君上,强辱君上这就是臣不能被宽恕的罪。

    自新古时代衣飞石恢复记忆以来,谢茂很难得听他倾诉一回。人的心内藏了秘密,如何坦然面对?

    爱是甜蜜欢欣,爱是信任倚靠,爱是互相扶持,爱是臣与君上相遇那一日的艳阳轻风,是臣守在君上身畔的日日夜夜,爱是好的,是让人高兴的。衣飞石低头,声音颤抖,不是背后的沉默与猜忌,不是放在茶内的九转迷心种子,不是偷来的宠爱与追逐

    臣爱了君上千万年。

    打从臣偷偷盘算着,如何才能放倒君上,将君上送入轮回起,臣对陛下的感情就不再是爱了。

    衣飞石很难面对这样的自己,他剖开自己的心,越看越觉得黑暗,那是臣的私欲。

    谢茂给他揉着背心,想了想,说:这么做肯定不对。

    衣飞石被谢茂这被迫主持家务事的口吻噎住了。

    都说不爱发脾气的人,一旦被惹爆了,气势很惊人,君上从前就是那么个脾气。轻易不会生气,生气了非常可怕。到最后谢茂被异血之患惹得心浮气躁,天天都在暴雷,天天都很可怕。

    但是,谢茂确实不是那种笑眯眯杀人的脾气秉性。

    他不会一边温声细语和你讲道理,一边含笑慈爱地往你腰上插一刀。

    衣飞石被谢茂揉得心里发毛,谢茂还絮絮地跟他说:我都八成听明白了。你喜欢我,暗算我,逼着我只能跟你捆绑轮回,对不对?

    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多别的考量,衣飞石的初心用意绝不是将谢茂据为己有,但是,谢茂非要这么说,衣飞石四舍五入一下,觉得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他低头认罪:臣有罪。

    对不对?谢茂开始训诫他。

    对。

    我第一世被五马分尸,是你设计的么?

    不衣飞石下意识就想否认,然而,这事到现在已经扯不清楚了。

    铠铠设定了寻找殉奴的轮回条件,这账算他头上不冤枉,但是,铠铠不可能设定所有小世界人数的思维方式和行事细节。那么,在谢茂穿越的第一世里,将他处以五马分尸刑罚的决定,究竟是铠铠单独施以影响形成的结果,还是人物自然形成的思维结果,只有铠铠才知道答案。

    衣飞石不能对自己没把握的事情做保证,只能含糊其辞:臣绝不愿见君上受伤。

    谢茂心想,听听这狗屁倒灶的话甭管你是不是受伤了,反正我心里是不希望你受伤的也就是朕脾气好,你这心虚胆战低级白莲婊的回答,搁别人不把你掐死?

    我找了周琦替我殉死,你是不是很不高兴?故意不许我过关?谢茂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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