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衣飞石一愣,他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可是,谢茂说了这句话,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是在等他的回应。

    衣飞石才后知后觉地哽了咽喉,低声道:我臣是该吃些苦头。君上要如何处置,敬请责罚。他对此没有太多经验,惟恐自己说得不对不够,又补充道,或是君上告诉臣,臣臣自己动手。臣是应该的,臣准备好了,臣罪该万死,怎么都是该受的君上

    我现在要划开你一段皮肉,将一根骨头拆出来。谢茂面前的衣飞石是他的人质,他真正威胁的对象是墙内咬着记忆不放的另一个自己。

    衣飞石永远都想不到,他会从君上口中听见如此残忍的话。他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君上会用如此酷戾的手段对付他。单单是这一句话,就足够让衣飞石痛得下地狱了。

    他脸皮微微抽动,只停顿了不到半秒,温顺的应承已出口:是。君上想要臣哪一根骨头?

    谢茂久久地看着他,低声道:抽一根肋骨吧。

    衣飞石一声不吭,利落地脱去上衣,尽量吸气使自己藏在精悍皮肉下的肋骨显出轮廓。

    谢茂不过多看了一眼,衣飞石便问他:君上要亲自动手惩戒臣,还是让臣自己来?君上素来爱洁,不若臣自己动手,退得远些,以免鲜血污了君上手足

    谢茂见他目光略微闪烁,知道他心中为何胆怯,故意逼问道:你害怕我来动手么?

    臣怕弄脏了君上的手。君上是担心臣伸手就将这根骨头抽出来了,吃的苦头不够多么?臣抽得慢一些,君上想要臣多久,臣就多久。衣飞石曾经以为,只要君上饶了自己一命,自己什么惩罚都能接受,什么都不害怕,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当他明白谢茂要故意折磨他的时候,故意用非人的手段对付他的时候,他很害怕。

    如果这种苦头非吃不可,他宁愿是自己来动手。他不想那双曾经教他御剑飞天,扶他轻上云端,温柔地爱抚过他,带给他安全和快乐的手,最终沾上他痛苦的鲜血。

    谢茂冷酷地拒绝了。

    他说:我来动你这根骨头。

    衣飞石不着痕迹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轻喘两息,低声道:是。请君上责罚。

    谢茂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切开了他肋下的皮肉,皮开肉裂,鲜血争先恐后的往下淌,衣飞石本以为会很疼,那种痛苦却意外地没有心中的煎熬激烈。

    过了好一会儿,谢茂始终没有第二个动作,衣飞石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大颗小颗的冷汗。

    他低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肋下,问道:君上割得太浅了,看不见臣的骨头。臣替君上找一找。

    那只自虐的手还没碰到伤处,就被谢茂铁钳般捏紧!

    你觉得疼了。谢茂说。

    臣不疼。

    你很疼,很痛苦,很伤心。因为我从来不曾这么对你。谢茂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地说,小衣,我要你求我饶了你。你要对我哭,对我哀求,对我说,你很疼,你很痛苦,你受不了。

    谢茂轻轻抚摩他的侧脸,低声道:小衣,你要求我饶了你。

    衣飞石呆呆地看着谢茂。君上这是什么要求?重点竟然不是让他受罚,而是要他哭求饶恕?

    谢茂钳着他的那只手突然捅进了他被剖开的伤口,衣飞石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忍住了突袭带来的痛苦,旋即看见谢茂的双眼。他根本无法拒绝谢茂的任何命令。不管那命令多么奇怪。

    向君上求饶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求饶的字句都梗在咽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哪怕肋下很疼,很疼。

    皮肉疼,肋骨疼。

    左边胸腔埋着那颗心的地方,更疼,疼得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君上还等着我求饶。我该怎么才能对着君上,一边无耻地哭,一边无耻地说疼痛?

    被逼到了极处,衣飞石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他似乎看见君上的脸上显出了先生才会有的细微表情,想起昨天清晨还搂着自己柔情蜜意的谢茂,衣飞石紧绷的情绪终于放低,眼角有泪意聚集。

    为了完成君上的命令,衣飞石必须去偷偷吸自己偷来的贼赃,去妄想本不该存在的先生。

    他无法哀求君上。

    可是,对着先生,对着陛下,他能哭。

    ※

    谢茂闭目徜徉在智慧海中。

    他跟着记忆里的谢茂在时间罅隙里养伤,他不记得衣飞石说的具体时间了,反正挺长的吧?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怎么能养出小衣那么可爱的灵呢?

    就在此时,他听见小衣的哭声。

    小衣抽泣着哀求:疼,很疼求君上饶了臣臣知错了,臣不敢了

    抽泣中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呻吟,似乎小衣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嘴里口口声声求着君上,可是,谢茂很明白,那不是呼唤君上的腔调。小衣喊的是先生,是陛下,是我!

    求君上恕臣一次,宽宥片刻臣似是疼得出不了声。

    谢茂双手紧攥,浑身微颤。

    臣知错了隐带哭腔。

    谢茂霍地睁开眼,怒吼道:狗日的死变态到底想干什么!

    他几乎不敢看四面八方悬挂的巨幕,又实在不知道衣飞石遭遇了多么可怕的折磨,才会哭着求饶。

    不得已睁眼看那些特写巨幕,只见衣飞石精赤上身,肋下好长一道口子,有鲜血淌了半身,顿时气炸了肺,直接掀了桌子:你信不信再这么搞我,我马上把自己爆了!

    外边的谢茂在墙外冷冷地看着他:你在智慧海咬住记忆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了。

    谢茂喘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变态!明明也舍不得小衣,居然玩这么变态的手段!

    憋了好一会儿,谢茂才说:你不让我看记忆,我怕我恢复记忆?

    外边的谢茂看着他。

    说句话你能死啊?谢茂指着衣飞石流泪的脸庞,你把小衣搞成这个样子,我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你知不知道小衣一辈子才哭过几次?

    咱俩谁也别装大尾巴狼,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今儿你戳着我心肝了,下次你再这么再这么狠,我真的把自己爆了谢茂往脸上抹了一把,竟然真的有泪水在手心,湿漉漉一片。

    外边的谢茂才说:你追着记忆而去。你成了我。你与我,有什么分别?

    谢茂一愣。他一直认为他和君上有着本质的不同,君上这句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和君上没那么多不一样。也许,君上也曾经是他这样,也许,在他拥有君上的全部经历之后,他就会变成君上。

    君上费心下界,处心积虑设计了谢茂的存在,设计了墙的存在,当然不想要一个复刻的自己。

    不要再去追寻你没有的记忆。外边的谢茂警告道。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指条路啊,使劲折磨我的小衣干嘛?谢茂再次无奈拍墙。

    墙那边的谢茂只留下非常不负责任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出来。但是,你必须出来。

    你也不知道?

    谢茂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浑身上下都冒冷气。

    你都不知道怎么出去就这么逼我?!你还拿小衣冒险?你个二杆子这么莽,你绝对不是我!

    ※

    衣飞石越哭越觉得尴尬。

    因为肋下真的不疼了,伤口也快愈合了。

    君上说得很可怕,要拆掉他一根肋骨,他也真的认为自己今日不能幸免,必然要狠狠吃一番苦头,将那根骨头抽出来献给君上。

    哪晓得一开始剖开皮肉时就是浅浅一层,被君上用手捅了一下,那感觉也是很恐怖,一寸寸地挨着肋骨往外抹然而,等他哭着求饶之后,哭求很快就收到了回应。

    他只要哭着说疼,疼痛就会减轻,他只要哀求一句饶恕,伤口就会愈合一点。哪怕不喊疼不求饶,哽咽着呜呜两声,伤处也会多一丝被安抚的温柔。

    现在实在有点哭不下去了,满脑子都是问号,君上到底想干什么?

    谢茂摸摸他的脸,说:我要惩罚你的。

    衣飞石一时气弱,所有想法都得给负罪让道,低声下气地说:我、臣便不求了。君上将臣这根肋骨抽出来吧。

    谢茂摇头,抹去他眼角的泪水:以后我要惩罚你,叫你吃苦头时,你便哭着求我。

    谢茂眼中没有一丝温情,更没有一丝与先生相同的爱宠。可衣飞石熟悉眼前的谢茂。这是他的君上,哪怕被诸神万界称为暴君,动辄杀神灭仙、屠戮种群的暴君,对他依然不肯动手的君上。

    我明明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错误,君上也知道不该宽恕我,原谅我,却依然舍不得我。

    衣飞石轻轻捂住谢茂贴在自己侧脸上的手,手心与手背贴在一起,一边凉,一边热。他一点头,就有泪水啪嗒落下,簌簌不绝:嗯,我求饶。

    第681章 两界共主(195)

    衣飞石以为自己顺利过关了。

    因为谢茂表现得实在太正常,他似乎不再将衣飞石视为罪臣,衣飞石终于在他跟前有了位置。

    阳光和煦的午后,谢茂懒洋洋地晒太阳,也准许衣飞石在他身边小睡休息。正午过后,太阳不再炽烈,谢茂回浴室去冲水,也没有刻意把衣飞石吵起来折腾,自己静悄悄地走了。

    毕竟是圣人手段。他不想惊动衣飞石,衣飞石就歪在他的躺椅边上,睡得十分酣甜。

    待衣飞石一觉睡醒,夕阳西下,暮色将临。

    昨天没准备晚饭是什么下场?衣飞石就算是金鱼脑子,皮肉也记得教训。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顺手将躺椅收入廊下,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厨房准备晚餐。终究是醒得太晚了。

    衣飞石一边快速备菜,一边想着该如何解释。若是先生下楼了,我先出去赔罪

    他已经做好了被杖责的准备。

    要不要求饶呢?这是个问题。或许等挨上几十杖再求饶,像样一些

    稀里糊涂想了一堆,等他把所有的菜都准备好了,端出餐厅,抬头看了挂在厅中的时钟,已经快八点了。谢茂却没有照着吃饭的点儿下楼。

    君上知道我耽误了。衣飞石在上楼请谢茂吃饭还是乖乖等着两个选择中,摇摆不定。

    没等他犹豫半分钟,谢茂就下楼来了。

    臣衣飞石要跪下。

    坐。谢茂没有看他,口吻一贯平淡。

    衣飞石只得跟着他进了餐厅,先服侍他落座,小声解释:臣一时睡过了。臣自知一过二犯罪加一等,昨夜领了责罚,今日竟又再犯,是臣不知教训。

    说到这里,见谢茂目光在桌上扫过,他先闭嘴替谢茂盛汤,轻轻放在谢茂手边最合适的位置。

    臣先服侍君上用膳。他将蒸好的东坡肉解开,一块一块,都是谢茂最习惯入口的大小,君上稍微垫一垫,吃些东西,臣再领罚可好?

    谢茂再次说:坐。

    衣飞石很意外,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等着他吩咐或是训斥。

    谢茂已然吃了两口饭,衣飞石还保持着谦卑谨慎的姿态坐着,他拿纸巾擦了擦嘴,这是要说话的意思,衣飞石忙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就听见谢茂吩咐:去拿餐具来吃饭,不要总是看着我。

    这句话里隐隐带着责怪,你坐下来不吃饭老看着我干嘛?!

    从昨天到现在,衣飞石忙前忙后挨打受罚,总共也只喝了几口化过保元丹的清水,哪可能不饿?

    可这事显得有点太出乎意料了。衣飞石迷迷糊糊地去厨房拿了碗筷勺子,先给自己盛了饭,又给自己盛了汤,在侧位上坐下。君上虽说赐了他一个吃饭的位置,他也不敢再坐谢茂身边。

    这方桌侧位离着几盘菜都有些距离,衣飞石也不大敢伸筷子,便低头吃汤里的各种蘑菇和小肉片。

    谢茂的心情很复杂。

    自他封圣之后,正经吃饭的场合是非常少的,偶尔大宴群臣众仙,各人品阶森严相隔,都是分席而坐。以谢茂的身份,当然没有人能够和他共座。

    衣飞石是他的心腹近臣,要么坐在身后,静静地守护着他,要么坐在他身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平时他与衣飞石相处,有茶点果子,二人随便些坐了,桌子也小,哪里就够不着了?

    想得更遥远一些,那时候他还未封圣,他带着衣飞石在天下游走,衣飞石刚刚成人,对人间烟火大为惊讶好奇、垂涎欲滴,他便带着衣飞石东吃西吃,从路边摊档到皇宫大内,树下篝火到扁舟小炉,两双筷子一口锅,一碗羹汤两张嘴,谁也不曾嫌弃谁。

    他们曾经一起吃过饭的。

    哪怕没有谢茂的那段经历,他也和衣飞石好好地吃过饭。

    不过,衣飞石不敢伸筷子,谢茂也没有吩咐他伸手,更没有如谢朝皇帝对臣下那般,指着一个菜盘子说赏。他看了衣飞石两眼,察觉到衣飞石的紧张,便不再看衣飞石,径自吃饭。

    一顿饭吃完,衣飞石还惦记着自己那顿耽误晚饭的责罚,谢茂却根本不问,上楼去了。

    真的过关了?!

    衣飞石掩不住心中的狂喜,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掌。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笑出声。

    衣飞石并未忘记下午君上对他说过的话。他知道未来大概率还会有惩罚等着他。

    然而,衣飞石所在乎的,并不是谢茂的饶恕,他希望得到的是君上的原谅。只要谢茂愿意原谅他,不管还要承受多少惩罚,衣飞石都认为自己过关了。

    多数人在犯错之后祈求宽恕,都是为了逃避惩罚。

    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别惩罚我?上学迟到了,哀求老师宽恕,能不能不罚站?上班迟到了,哀求老板宽恕,能不能不扣钱?上岗迟到了,导致责任事故,哀求法律宽恕,能不能不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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