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衣摆还没在手里抓稳,呼地被抽了出去。

    谢润秋回头盯着他:你想要什么?这表情可称不上和善。

    谢茂小声说:爸爸。

    不算谢润秋看不入眼的女儿,光是他存活的儿子就有十多个,每天管他叫爸爸的娃多不胜数,这要不是特别优秀的孩子,谢润秋都懒得多看一眼。

    陡然间被谢茂喊了一声爸爸,谢润秋心里居然有点软。

    他寻思着吧,可能人骨子里就是犯贱。平日上赶着讨好他的娃,他都不稀罕。这个以前老是倔强地偏过头、不喜欢跑过来亲近他的娃,突然之间低头软软地叫爸爸,他的反应才会这么奇怪。

    说吧。谢润秋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如果明天的基因检测结果,依然是谢茂天生不携带任何虫基因,他会直接在蒙城把谢茂处死。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总是看见这么个人生唯一的污点,谢润秋也已经腻烦了。这些年他始终在为了三级评定努力,谢茂的存在就是个绕不过去的坎,一直留着谢茂,是因为他对评级始终有幻想。

    明天的检测再次失败,直接处死谢茂,就是谢润秋对放弃评级的决心。

    这么多年来,他一个出身乡下的能力者,一直想朝着大体制方向去融入、去努力,蹉跎了太多光阴。既然家族基因评级过不去,干脆就不走这条路了!破釜沉舟,彻底混见不得光的黑暗社会去!

    我想去看看妈妈。谢茂仰起头,瘦弱的脸上充满了期盼。

    谢润秋已经不记得四太太长什么样儿了,模模糊糊有点谄媚笨拙的印象,他对四太太没什么感情,不过,如果基因检测失败,谢茂也不可能再回山南镇,这孩子的临终心愿是见见亲妈。

    谢润秋认为,可以见。

    当然,如果基因检测成功,谢茂依然要被意外死亡。

    所有人都知道谢茂不携带虫基因,二少夫人朶夺用技术手段给他弄出一份携带虫基因的检测报告,为了防止事后核查,谢茂这个最大的马脚和破绽,必须尽快死掉。

    唯一能让谢茂顺利存活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的具有虫基因。

    只要他真的携带虫基因,哪怕只有一丁点儿,谢润秋都会好好地保护他,捧着他,借此向所有基因评定委员会的成员展示,这个曾经是我污点的孩子真的携有虫基因,我不是作弊得来的更新数据。

    但,那可能吗?

    去吧。谢润秋吩咐二太太,给他带点东西去。

    谢谢爸爸!

    ※

    谢茂历经辛苦吃这顿饭,管渣爹甜丝丝地叫了好几声爸爸,卖了几次萌,终于见到了四太太。

    二太太遵命给他收拾了一桌席面,还有二两果酒,干净的衣料、香料,一些妇人用的细碎东西,让仆妇陪着他,一起上了白塔。

    白塔共有七层高,底层就锁了门。进去之后,谢茂才发现塔里也有锁。

    隔一层就锁了一道门,从塔底到囚禁四太太的塔顶,总共有四道上锁的门户。越往上行,空间越小。底层还能收拾出来一两个略宽敞的厅屋,七层之上就变得非常狭窄了。

    门是锁着的,窗户倒是很爽朗地开着。

    七层塔的高度足够摔死人了,只要四太太不想死,就不可能冒险翻窗逃走。

    不过,房间太小,哪怕窗户能够自由打开,屋子里依然有味。这个时代的人能通电有自来水,山屋上都有洗衣机了,囚禁四太太的白塔之上却十分原始。用水得靠仆佣往上挑,刚开始三五个月,佣人还肯给她送水,这都十二年了,久病床前还没孝子呢,见过牢头给囚犯下苦力的吗?

    四太太每天能有吃喝的水就不错了,偶尔能擦个脸,洗个眼睛,洗澡那是根本不必想。

    不洗澡的脏臭还在其次,主要味儿大的是墙角放着便溺用的马桶,幽幽地发出发酵过后腥馊浓郁的臭味,开着窗都吹不散大约是习惯了,夜里风凉,四太太干脆关着窗户。

    陪着谢茂上来的女佣都捂住口鼻,露出嫌恶之色。这世上哪还有这么脏臭的地方?!

    谢茂倒是想像个孝顺儿子一样扑上去,可是,七层塔,那就是整整七层楼啊!

    提着食盒、抱着衣服被褥的仆妇们健步如飞,弱鸡谢茂爬得面红心跳、气喘如狗,好不容易爬上七楼,直接就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哎哟我的妈呀,就这、这我还想把四太太偷出去。

    谢茂闭嘴努力调匀呼吸,这是要累死在犯罪现场,人赃并获!

    第694章 皆有来处(7)

    被囚在斗室十二年, 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茂对此丝毫不陌生。修士坐关是寻常事,有人闭关五分钟放风俩小时,也有人狠心凿开一块棺材大小的山壁把自己塞进去,十年二十年死关不出。谢茂就曾经坐过长达二十年的死关。

    对修士而言, 修行是一件极其美妙享受的事情, 坐关也从不以为苦闷。

    四太太是个普通人。

    她能受得了长达十二年的囚禁吗?

    就谢茂的观察来看,四太太似乎是适应良好。

    谢茂来时, 她已经睡下了。塔里没有电, 也没有可燃的脂膏蜡烛, 四太太养成了日落即眠的习惯。听见门外的人声,她又爬起来,正眯着眼睛看仆妇提来的手灯。

    没有谢茂想象中的疯癫,也没有一丝憔悴瘦弱, 她居然养得白白胖胖, 看上去十分年轻。

    就稍微邋遢了点。

    碍于生活条件实在不凑合,再爱美的女人在这个囚室里也整洁不起来。

    谢茂想起林太后,想起徐以方, 他记忆中的两任亲妈, 都是出身高门的千金大小姐,内心骄傲矜持又聪明大方, 若是沦落到如此境地只怕也保持不了仅有的尊严。

    然而, 眼前这位四太太, 依然让谢茂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违和。

    人在困境之中是会有紧迫感的,小林氏遇到来自孝帝的压迫会奋起反击, 徐以方察觉到自己所爱非人也会不计代价地远离。按说四太太生了个不得丈夫喜爱的儿子,还被丈夫囚禁起来,她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么?不替自己的孩子担忧吗?她这个情绪稳定的洒脱模样,让谢茂觉得很

    也许,亲妈走的是世外高人路线?毕竟,一个人被囚禁了十二年,自己不想开点怎么活得下去?

    谢茂调匀气息之后,仆妇们已经把席面摆了出来。

    有二太太的吩咐,还有二少的叮嘱,这群常年服侍在二太太身边的仆妇还算给面子,捂着鼻子把这间狭窄的囚室打扫了一遍,厉声呵斥楼下守门的佣人上来清理马桶:这臭得不像话了!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

    你莫要高声。谢茂打断了仆妇的训斥。

    底下人惯会见人下菜碟,他在家里是什么身份地位,不言自喻。

    纵然谢茂有了二少的好感,他和二少又不是同母兄弟,关系且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何况,他目前没有安置四太太的方案,明天还得去蒙城,不能在近处守着四太太。

    这负责给四太太送水、清理马桶的下人,名义上是下人,实际上是牢头。四太太就像是人质被抵在人家手里,谢茂不敢轻易得罪。

    那可是亲妈,一根头发都比旁人珍贵,若是等四太太吃了亏,他再来找人报复,那有意义吗?

    谢茂还仔细留意了一下牢头的情绪。

    大约也是常年被呼来唤去习惯了,这个身材短小的小老头儿并没有生气,提着马桶就要出门。

    四太太本是坐在简陋的席前啃水晶蹄膀,嗖地横身拦在那小老头儿跟前:嘿!

    谢茂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太太伸出手,那小老头儿将臭气四溢的马桶往地上一放,隐约就有不明物体滴落在距离席面不远的地板上,四太太和小老头儿就此展开了激烈地交锋

    你这只有半桶,五分之二。我给你两块钱!

    哪里就才五分之二了?多半是有了。我也不要你多的,三块钱拿走。

    那我不能吃这个亏。明明就只有小半桶。

    没人叫你吃亏,你不乐意,给我放回去!

    放回去就放回去!等你满出来了,看你找谁来收。

    呵呵,不给钱,我从窗口倒出去也不让你收去肥田。

    现在种地都用化肥

    那你花钱收我的农家肥?你怕不是傻?呵呵。算了,给你打个折,两块半拿走。

    我给你放好了。

    两块四。

    就两块,没多的了。

    不止谢茂惊呆了,这群常年在二太太院里服侍的仆妇们也惊呆了。

    合着不是人家不给四太太清理马桶,是四太太自己死守不放,要留着便溺物卖钱呢?

    仆妇眼底露出轻蔑,谢茂则十分心酸。活在世外的仙女可以洒脱,生活却如此实际。困窘如四太太,连小姐太太们羞于启齿的排泄物都要当作仅有的资源,死死地守护着。

    她和下人争论的是什么?一块钱,五毛钱?谢茂目无表情,心内如针扎一般。

    好了!不就是一块钱的事么?领头的仆妇掏出一枚硬币,快去清理了!

    那你还得给我两块,说好的!四太太眼疾手快拿走了仆妇手里的硬币,再向小老头儿伸手,如愿又收了两块钱之后,才对她自己的马桶放行。

    阻拦小老头儿出门时,四太太和他争执不休,曾动手抓过马桶。习惯了无水的环境,她将手在身上穿得松垮垮豁口的灰袍子上擦了擦,重新坐回去,继续啃盘子里的蹄髈。

    打水来!仆妇实在看不下去了,怎么能这么脏?不嫌臭?

    谢茂素性爱洁,这会儿也不能嫌弃自己的亲妈,心情复杂地上前,想要坐下和四太太说话。

    就不说盯着那张脏兮兮的坐席,谢茂是怎么才能鼓起勇气坐下去的,这屁股还没沾着小腿呢,无声快速啃着蹄髈的四太太呼啦一声,把他面前的几盘菜全部往后拖了一圈,尽数护在怀里。

    四太太警惕又凶狠地盯着谢茂:我的!嘴里还在迅速咀嚼蹄髈肉。

    妈妈,谢茂喉咙有些哽,我是谢茂。

    谢茂也不能吃我的饭。四太太的眼里没有一丝善意,只有野兽护食的凶狠。

    这态度把谢茂的所有悲情都刺破了,他不是真正十二岁的小孩,他能准确地感觉到四太太想要传递出来的情。四太太并不是遗忘了谢茂是谁,也不是不认识他。

    她的态度很明白,我知道你是我儿子,但,我的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抢。

    大凡母亲都有一种男人无法理解的神性,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舍不得让儿子挨饿受苦。没有乳汁的时候,甚至愿意给孩子喝自己的血。

    自然也有不受母子羁绊的母亲存在。只是,有林太后与徐以方珠玉在前,谢茂不觉得四太太是天生不爱孩子的类型。他想,四太太是吃了多少苦,才会一点点地磨灭了她的母性呢?

    我不吃。谢茂很照顾四太太的情绪,自动往外挪了一尺。

    四太太方才放松了警惕,继续伏案大嚼。她吃东西没有声音,非常快,风卷残云扫掉了一盘子蹄髈,转头对着香烤鹿肉进军。

    谢家的席面做得再精致,那也是扎扎实实的两个肉菜。谢茂很担心四太太吃太多了,直接撑死。

    妈妈,都是你的,要不你慢慢吃?谢茂试探地说。

    四太太充耳不闻。

    倒是打水来的仆妇翻了个白眼,说道:十一少明儿个要去蒙城了,特意向家主请求来看你。四太太,你脑子也是拎不清的嘛?好好儿个少爷长这么大了,你对他好好的,他多来看看你,还怕没有席面吃?说不得就能把你接出去,貂皮衣裳穿着,鱼翅燕窝吃着,丫头婆子用着哩。

    谢茂很不乐意有人对四太太这么说话,可是,这妈他有点沟通不了。这要是偷四太太的计划还没做好,前来提前透风时,一顿席面把四太太撑死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么?

    这话果然说动了四太太。

    不过,她没有停下吃饭的动作,目光在席面上搜寻许久,将一盘麻酱菜心推出来:你吃。

    谢茂:

    硬生生把谢茂憋得没法儿了,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喝下去,才算冷静了几分。

    恰好今天大太太坏了事,跟着谢茂上塔的都是二太太的仆妇,有二少的面子撑着,下人们都很配合。谢茂请她们下去稍坐,他要单独和四太太聊聊天,仆妇们都顺从地下了楼。

    毕竟谢茂才十二岁,没有虫基因,一向又不显得特别机灵,仆妇们并不担心他搞事情。

    一个脑子拎不清的四太太,一个爬七层塔就气喘吁吁的弱鸡少爷,他俩要能闹出事来,至于等到今天吗?这十二年都没出过事呢!

    妈,你这些年,谢茂斟酌词句,语带试探,受苦了。

    当了几辈子皇帝,看了几辈子谢朝各地稀奇古怪的奏折,谢茂是有识人之明的。

    四太太但凡有一丝小林氏和徐以方的资质,谢茂都敢直接说自己的计划,甚至和四太太商量着来。这不是稍微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了么?

    只是林太后和徐以方把谢茂的期望值点得太高,让他很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可是我的亲妈,应该不至于吧?

    四太太还在拼命吃吃吃。

    妈,我以后不会让你挨饿的。谢茂小声说。

    你要是有本事,你能混成这样?四太太将嘴上的油抹了抹,翻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行了甭操心了,我在这里饿不着。一天三顿管饱,就是没什么油水底下那老狗,嘿,领了我的饭,先把肉菜油菜刨他自己碗里吃了,我就是馋肉

    她还不忘记继续嘲笑谢茂,看着谢茂瘦成皮包骨的模样:你吃得还没我好!

    须知道,这可是谢朝遗民所在的天任星。自从谢茂散播神仙种之后,这片大地就很少出现饥荒。谢家好歹也是山南镇最有权势的家族,能混进谢家当下人,哪里就穷到吃不起饭了?

    除非家主人刻意虐待,否则,哪怕是被囚禁在塔顶的四太太,也没有挨饿的时候。

    顶多是吃得不够好罢了。

    所以,谢茂总担心四太太会撑死,那真是错估了这个时代的生态。为了多生产农家肥,四太太每天都会吃很多饭和馒头,胃口早已被撑得足够大,这会儿啃上几斤肉绝对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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