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柏秋一叉子面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着,腾不出空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时槿之自嘲地笑笑,不再言语。

    过去的事情是伤疤,揭开总会疼,她这些天小心翼翼,不敢在傅柏秋面前表露丝毫想挽回的情绪,可是忍不住。

    而对方忽冷忽热的,让人捉摸不透,好像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个毛毛。

    吃完饭,傅柏秋主动洗碗,时槿之想说点什么,瞥见她那张冰坨子脸,堪堪把话咽回去,进浴室洗澡。

    傅柏秋在厨房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悄然松口气。以前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哄人,尤其哄时槿之,小公主脾气很傲,容易生气哭鼻子,她每次都既心疼又头疼,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惹对方生气,说什么是什么,宠到骨子里。

    至于现在,她会逃,会躲。

    洗好了碗,傅柏秋关掉水,浴室水声也停了,接着门被打开。

    毛毛,帮我拿一下睡衣。时槿之探出半个脑袋,对外面喊了声,就放在我床上。

    傅柏秋眼角微微抽搐:好

    这是时槿之的老毛病,洗澡总忘记拿衣服,以前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她经常光|着从浴室出来,无所顾忌地当她面穿衣服,穿着穿着两人就穿到被子里去,然后都要重新洗澡。

    傅柏秋走进那间稍大的卧室,开灯。

    房间里非常整洁,被褥床单枕套都是蓝色系,床头柜上堆了一叠五线谱稿子,她没细看,拿起床沿处叠好的睡衣,视线一掠,发现最上面是条黑色内|裤。

    丝绸面料,透明网纱款。

    大拇指恰好按在某个中心位置,像有火烧似的,指尖蔓延开尖锐的烫意,她手一抖,翻过睡衣包裹住,关灯,匆忙离开。

    来到浴室前,她平复下心绪,敲门:衣服。

    门打开一条小缝,氤氲白烟袅袅往外散,一只细嫩纤瘦的手伸出来,手背沾着晶莹水珠。傅柏秋把衣服递过去,不经意瞥见她手腕内侧爬着一道深褐色疤痕。

    不等她看清,门已经关上了,隔门传来一声谢谢。

    傅柏秋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那扇门,心底涌起复杂意味,站了足有几分钟才上楼。

    她坐在二楼书房里,门没关,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低沉缓慢的琴音

    那引子萧瑟孤寂,沉闷而忧郁,傅柏秋听着十分耳熟,来不及回忆是哪首曲,突如其来爆发的一连串音群把她吓得心脏猛跳,手抖了一下,书掉在地上。

    音群连弹之快,犹如狂风卷落了枯叶在空中翻腾飞舞,划出杂而不乱的线条,从弱到强,忽而忧郁,忽而悲愤。

    是肖邦练习曲《冬风》。

    傅柏秋弯腰捡起书,太阳穴随着曲子感情起伏的节奏突突直跳,心跳也乱了频率,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刚松口气,那暴风雨前宁静般的引子又响起来,循环往复,又一次爆发。眼下刚过八点,没到规定不准发出噪音的时间,当初更是没有说不让人练琴,她现在叫停不合适。

    傅柏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下楼,踏着音群走向沉浸在发泄中的时槿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琴音中断,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像断线风筝一样飘摇落地,湮灭尘土。时槿之双手悬在半空,不满地抬起头,见是傅柏秋,眼神倏尔温柔:毛毛?

    有没有轻柔一点的曲子?傅柏秋知道她练琴时不喜被打扰,心里有些愧疚,声音不由自主放软,贴着她坐下来。

    这琴凳够长,能坐两个人。

    两人肩膀挨着,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感触,时槿之怔怔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里温和的笑意,不禁喉头滑动,心口仿佛有一把野火在燃烧。

    嗯?

    她一声鼻音,时槿之不敢再表露过多情绪,低下头: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没有。傅柏秋拂了拂头发,手放在中央C上,我给你弹《两只老虎》。

    当年时槿之教她认五线谱,这么久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依稀还记得简谱《两只老虎》怎么弹,她试着按下了几个键。

    do re mi do,do re mi do,mi fa sol

    音色圆润饱满,听着不像是用了十年的钢琴,贵自然有贵的价值。傅柏秋单手弹得开心,循环两遍,慢慢找到了一点感觉,不由弯起唇角:你原来教我弹那个《蜜蜂做工》,要两只手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她那时两只手不协调,分开练了好几天,才学会一首简单的儿歌。

    时槿之痴迷地看着她,轻咬了下嘴唇,用余光引着手指去按琴键示范。

    好。傅柏秋眼睛看着,心里默念着右手旋律,上手试了一段。

    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勤做工。

    她两只手又不协调了,琴键也挺重,力道软绵绵的按不得劲,有点泄气。

    毛毛。

    嗯?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逃掉体育课,跑去琴房玩?时槿之克制着去牵她手的冲动,眉眼间一片苦涩。

    傅柏秋眼神迷离,点点头:记得,我说我想听《flower dance》,缠着你弹给我听。

    然后我们就逃课去了琴房。时槿之笑着接上,满目回忆。

    然后被体育老师一状告到班主任那里。

    然后

    傅柏秋从回忆中抽身,淡淡地打断:我想听《离别》。这才是她下楼来的目的,让时槿之换轻柔点的曲子,而像《冬风》那样激昂狂躁的可以白天弹。

    不要。时槿之皱眉。

    《离别》么,肖邦十九岁那年爱上了一个女孩,羞怯不敢表白,在离开祖国前往巴黎时,对女孩弹奏了这首曲子。缠绵爱慕,幽怨悲戚。

    她一点也不想跟毛毛告别。

    傅柏秋只想到《离别》轻柔好听,适合夜晚,后知后觉想起其中典故,当即明白了时槿之为什么拒绝。她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一下子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坐在琴凳上,挨着时槿之那么近,对她笑,回忆起过往。

    她在干什么?

    糊涂!

    傅柏秋猛地站起来:你练琴吧,我不打扰你了。

    毛毛!时槿之拉住她衣角,语气近乎哀求,我弹,你坐下来陪我好吗?

    傅柏秋抿着唇,牙齿咬得两腮肌肉酸疼,心里的念头叫嚣着,挣扎着。时槿之攥住她衣角的手紧了紧,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僵着愈久,眼中失落愈浓,她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明明已经分手。

    对不起。她松开手,轻轻吸了吸鼻子,晚安。

    傅柏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径自上楼。

    悲戚幽怨的《离别》在身后响起,她进了房间,轻轻关上门,抱着骷髅模型滑坐在地。

    糊涂。

    琴声持续到十点便停了,不知循环离别了多少次。傅柏秋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目视一片黑暗,脑袋里塞满纷乱冗杂的念头,时间分秒流逝,过了十二点,她还没睡着。

    口里干渴,她摸到床头杯子晃了晃,空的,打开台灯,起身下去倒水。

    楼梯边留了一盏小夜灯,她就着暖融融的黄色光往厨房去,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哭声,脚步顿住。

    人在黑暗中,听觉会格外敏锐,傅柏秋当即判断出声音来源是大卧室,走过去一看,门是虚掩着的,哭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呓语传出来

    她心里一紧,悄悄推门而入。

    唔我不吃药我不吃

    作者有话要说:  我第一次听《冬风》差点没吓死,真前方高能。

    感兴趣可以去听一下,李云迪版本的冬风练习曲。

    第8章

    唔我不吃药我不吃

    今夜没有月光,傅柏秋站在门口,待眼睛适应了黑暗,轻手轻脚地走近。

    床上的人向外侧躺着,身体蜷缩成团,被子只盖住了腿,喉咙里发出抽泣呜咽声,嘟囔着梦话,不知梦见了什么场景,似乎很痛苦。

    放过我

    不吃唔

    梦呓愈发凄凉,她肢体无意识蹬动,做出反抗动作,袖子里的左手腕露了出来,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赫然显现。

    傅柏秋捉住那只手,指尖触碰到微凸不平的皮肤表面,心倏然揪了起来。

    轻微动作惊醒了时槿之,她缓缓睁开眼睛,还未从可怕的噩梦中脱离,就看到黑暗中有人抓着自己的手,顿时失声尖叫。

    啊!!!

    放开我我不吃药我不吃药她挣扎着爬起来,双腿乱踢乱踹,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傅柏秋一时蒙圈:吃什么药?

    话音刚落,时槿之一脚踹在她大腿上,得以挣脱,迅速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蜷起瑟瑟发抖的身体,低声抽泣:放过我吧

    这一脚,够分量。

    咝她一手揉着腿,一手摸到床头开关,啪地按下去,漆黑一片的卧室瞬间被点亮。

    床头灯是温馨的暖黄色,缩在被子里的人怔了怔,小心翼翼掀开条缝,探出脑袋。看清楚站在床边的人,时槿之满目茫然:毛毛?

    她发丝凌乱,脸颊通红,眼睛里水雾盈盈,呼吸随胸口起伏而抽搐,狼狈又惹人心疼。

    傅柏秋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轻声道:醒了就好。

    时槿之喘着气,脑袋逐渐清醒,看着傅柏秋欲言又止。

    谁也没有说话。

    她抬手抹了把眼睛,眼泪越抹越多,好像因为傅柏秋在这里,那些一言难尽的委屈便被无限放大,无法控制。

    你手上疤怎么弄的?傅柏秋低垂着眼眸,看不见她的狼狈,我记得以前没有。

    这句话轻而易举击溃了时槿之心里的堡垒,破碎瓦砾四散倒塌,她慌忙拉起袖子盖住手腕,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不小心摔的。

    傅柏秋敛下眼皮,无奈摇头。

    好吧,她信,摔跤能摔出刀疤。

    快睡吧,晚安。她伸手去关灯,时槿之拉住她衣角,小声说:等我睡着你再走,行吗?

    毛毛。

    衣角晃了晃,两人距离不到半米,傅柏秋转过视线,在她漆黑明亮的瞳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也看到她眼里孩子气的神情。

    以前时槿之既骄傲又强势,傲不是盲目自大,是对自我有正确认知后底气满满的自信,强也不是蛮不讲理,是对未来有明确规划后野心勃勃的欲|望。当初分手,她答应得那么干脆,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样的人爱可以很爱,但要为什么东西放弃爱,也绝不拖泥带水。

    谁想七年光阴,人就变了。

    孩子气的她倒有几分新鲜可爱,傅柏秋不自觉弯了唇角,目光柔软。

    好。

    我去洗个脸。时槿之破涕为笑。

    哭特别消耗体力,傅柏秋没坐多久便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习惯性为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

    翌日,时槿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家里空空荡荡,她吃着傅柏秋留好的早餐,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事。

    毛毛还是在乎她。

    赖在这里是对的。

    与之相比,噩梦的痛苦可以忽略不计。

    吃完早餐,她洗干净碗筷,打扫了下厨房的卫生,然后练琴。房子之间相距较远的优点是安静,无人打扰,不用担心琴声会吵到邻居,可是练着练着她开始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弹过无数遍的曲子,正投入,突然就忘了谱,停下来。

    她盯着琴键,脑袋空空,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下一秒仿佛看到琴键自己会动,耳边传来空灵清透的琴音,忽远忽近。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放在钢琴上的手机响了,她回过神,屏幕显示来电备注是乔鹿。

    喂?

    我的槿姐姐啊,你人呢?乔鹿那把轻微烟嗓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好来录音棚等我,我新歌都录完了,连你影子都没见着。

    时槿之一怔,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半,想起今天约好去乔鹿那里玩,这么晚了却还在家里,脑袋像是卡了壳,有点转不过来。

    练琴,忘了。

    就知道。乔鹿隔空翻白眼,快来,我在休息室,一会儿经纪人过来有点事,先让助理到公司门口接你。

    好。

    挂掉电话,时槿之盯着琴键愣神,忘掉的谱子又回到脑海里,好像刚才断片儿只是错觉,她双目发直,机械似的把曲子弹完。

    半小时后,D.K Eai。

    时小姐,请随我来。

    年轻的小助理对时槿之微微一笑,带她上到三楼某间休息室前,敲了敲门,推开。

    鹿姐,时小姐来了。

    乔鹿正在跟经纪人说话,见她进来,抬头招呼道:槿之,你先坐会儿。

    嗯。时槿之坐到旁边单人沙发上,不经意瞥见经纪人投来的目光,对她友好地笑笑。

    经纪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您

    时槿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闭嘴。

    坐了几分钟,经纪人离开了,带着满肚子对她们关系的疑惑。乔鹿把门一关,冲上去就抱她:我的槿姐姐哟!想死我了!

    虽然深秋天冷,但室内非常暖和,乔鹿穿了件长到脚踝的灰色皮大衣,质地厚重,内搭纯黑低领毛衫和西装裤,脚下一双白底黑面运动鞋,捂得相当严实,两人每次见面,时槿之都忍不住要吐槽她的混搭风,这次也不例外,一伸手把她推开:你说你,除了黑色就是灰色,外表装高冷老阿姨,心里是个幼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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