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卉慈察觉了什么,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在暗淡的天光下定定地看着他。

    藏了六年的话在舌根底下转了好几圈,方卉泽终于说:姐,我还是喜欢阿肃,我改不了了。

    方卉慈裹着厚厚的围巾,半个脸藏在阴影里,双眼忽然绽出一阵凛冽的寒意。方卉泽直觉事情要坏,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必须告诉他。

    方卉慈的声音很冷,比花园里的积雪还冷:我当你喝醉了,阿泽,这话出你的口,进我的耳,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我们就当它没说过,OK?

    方卉泽热血冲头,挡住她试图离开的脚步,说:说过的话怎么能当没说过?姐,你把我扔到美国六年,我也想忘记,我也想像你说的那样换个人试试,但我做不到!我只爱他一个,我爱不了别人!

    所以呢?方卉慈道,所以我就要纵容你,成全你,让你去毁了他吗?

    毁了他?方卉泽愤怒了,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他?姐你明不明白,他都二十岁了,他需要一份感情,需要一个人亲密无间地陪伴他,保护他

    是你需要!方卉慈冷酷地打断了他,他不需要,即使需要,也不是你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方卉泽有一瞬间的窒息,但随即强硬地道:你从没有问过,又怎么知道?姐,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喜欢谁,不喜欢谁,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方卉慈冷冷一笑,说,那好,方卉泽,你来告诉我,你要怎么亲密无间地陪伴他,保护他?

    这问题方卉泽六年来曾经想过无数次,他激动地回答道:我要和他结婚,陪他做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周游世界,去看极光,去亚马逊探险,我要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卉慈再次打断了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只是在自己的臆想中爱着他,把自己的幻想套在他的身上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你这种爱,也只能感动你自己。阿肃从来没有这种浪漫不切实际的少女梦,他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实,他喜欢学校,喜欢安安稳稳地做学问,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方卉泽,如果你对他哪怕有一分的尊重,就该明白,你最好的选择,是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作个好舅舅。

    方卉泽如坠冰窟,这番话仿佛叩击到了他的心灵,一个他从来未曾触碰过的角落。

    但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被戳中了痛点,也许只是喝多了酒,他不管不顾地叫道:不!我不信!除非他亲口拒绝我,否则我绝对不会放弃!

    方卉慈本已转身,忽然回头,眼中寒光暴涨:够了!方卉泽,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在美国的合伙人文森,你们已经同居了将近一年!你连公司的原始股都偷偷给他做了转让!十年前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你永不和王桂玉来往,但这些年你偷偷摸摸见了她多少次?给了她多少钱?

    方卉泽悚然惊呆,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方卉慈看了一眼二楼的卧室窗户,压低声音道:你真的是你口中那个情深义重,把阿肃放在第一位的痴情种吗?不!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你的生意,你的野心,你的床伴,你的生母,你的杀父之仇这些年你断断续续在心理医生那里看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精神状况有多不稳定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承认吧,方卉泽,你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业余生活的调剂,是精神安慰的软糖,你内心太黑暗太压抑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阿肃拉下水,让他温暖你沉重的灵魂!你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救你自己!

    不方卉泽整个人都混乱了,在她的逼视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绝不允许你用这种狭隘的,病态的爱来伤害他。方卉慈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得对,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四岁,我没那么大的力气再去教养你,挽救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方卉泽,离我的儿子远点,不要破坏他现有的生活,他已经够命苦了,让他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平静点,安逸点吧。

    她掉头走向台阶,又在门口站住了。门廊暖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头上,让她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女性的坚韧:否则,我会把十年前的那些证据,交给警方。

    方卉泽人生中唯一的表白,就这样胎死腹中,春节过后,方卉慈替他定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再次将他送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开始他的另一段流放。

    那个死丫头,可真是狠心啊!审讯室里,王桂玉看着高窗外随风微晃的树影,啧了一声,说,杀人诛心,她这么多年没有动过阿泽一指头,可是,那天晚上把他的心都捅碎了。

    她扶着额头,手指在眼角带过,掩饰地擦去半滴水渍,嘴角却仍旧含着讽刺的冷笑:不过我还得谢谢她,就是她这番话,彻底把我的儿子推回了我的身边。

    荣锐冷眼看着她,问:她说的是真的?这些年方卉泽一直和你有联系?

    是,也不是。王桂玉低声说,他其实是想遵守承诺的,他一直试图作回方家的好儿子,可是谁叫他心软呢?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像我,唯独这一点像极了他爸爸那时候马强的案子刚闹完,我回了马王村,被婆家和亲戚们欺负得活不下去,走投无路只能悄悄去学校找他。一开始他躲着我,把方卉慈抬出来吓唬我,可是等真的见着我,听了我的遭遇,还是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取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自顾自地点上抽了起来。缭绕的青烟中,她的脸和十几年前那个憔悴愁苦的女人慢慢重合,没有浓烈的美丽,没有动人的妖娆,但眉梢眼角总含着一种楚楚可怜的轻愁,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谁欺负了她,又能怎么才能帮到她。

    那些年我回到学校继续深造,一直是他在偷偷资助我。王桂玉说,但是那个傻孩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承诺,所以只给钱,从不见我直到2022年春节之后,我打听到他回了国,终于找机会见了他一次。

    2023年2月,临出国之前,方卉泽单独去给父母上了一次坟。

    这些年不管他和方卉慈之间怎么样,方氏夫妇一直是一心一意待他的,他预感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靖川了,所以去墓园见父母最后一面。

    王桂玉就在那儿堵住了他。

    母子二人已经有近十年没见了,王桂玉看着儿子肖似石鹏的模样忍不住潸然泪下。方卉泽在恐惧和绝望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春节,骤然见到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放松。

    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秘密,而又同样被方卉慈以此而威胁吧。

    那天他们破天荒聊了很久,王桂玉告诉他自己这些年艰辛的生活,方卉泽也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因为萧肃而被方卉慈流放的真相。

    王桂玉何等样人,寥寥几句,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终于可以把儿子从方家手中彻底夺回来了!

    她完全站在方卉泽这一边,以爱的名义反驳了方卉慈那套说辞。她轻而易举地摸清了一个沉浸在无望之爱的年轻人的心理,借着为他出谋划策的名义,一跃成为他的知音,他的知己,他同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至于战壕对面的敌人,自然就是方卉慈。

    那次出国之后,方卉泽和王桂玉彻底恢复了关系,为了避免方卉慈发现,他甚至策划了重生计划,在越南找了一个替死鬼,给生母换了一个完美的假身份。

    2023年秋,王桂玉化名洪颖,带着巨额遗产回到中国,创办无暇,开始他们伟大的终极计划干掉方卉慈、搞垮方氏、控制萧家兄妹

    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谁也猜不到无暇的后台是阿泽。王桂玉柳眉微竖,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等我搞死方卉慈,搞垮方氏,萧然那个毛丫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到时候阿泽从天而降,自然会成为他们的救世主萧家那个短命鬼还不是要乖乖听话,受他的庇佑?

    她眉飞色舞地说:没有了能干的老妈,厉害的妹妹,他一个病秧子能靠谁?阿泽将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主宰!

    她几乎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阶下囚,焦急地吞吐着烟雾,一边说:我一早把他身边的人都摸了个门儿清,那个丁天一,是个聪明人,可惜太嫩了,被我三两下说动,和萧然反目成仇;还有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傻乎乎的小律师,在我收拾尤刚夫妻的节骨眼上送上门来,被我轻轻松松弄成了替罪羊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他半死不活的,还能想办法帮那小律师脱罪,哼!是我小看了他

    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这半年多来的丰功伟绩,荣锐沉默地听着,等她吐得差不多了,才问:所以,现在方卉泽在哪儿?

    王桂玉丢下已经熄灭的烟蒂,犹豫了,大概是随着讲述,忽然意识到方卉泽是她的儿子,唯一的亲人。

    荣锐却道:其实,你一直是明白的吧?他从没把你当成过母亲,他接纳你,不是因为你给了他母爱,而是因为你能帮他搞垮方氏,得到萧肃。

    王桂玉一怔,随即嘿嘿嘿地诡笑了起来,说:你不用再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想离间我们,想找到他,从他手里把那个短命鬼抢回来。

    她神秘莫测眯了眯眼,说:你太聪明了,荣警官,你知道我能看透你的居心,但你还是当着我的面挑拨我们母子

    因为你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荣锐道,我的居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你想要我把他抓回来,想要当面质问他你这种心情,比我还要迫切。

    王桂玉沉默,少顷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名字。

    从审讯室出来,天已经麻麻黑了,荣锐大步走回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打开笔电看悬红。

    可惜,没有消息,不过下面浏览人数多了很多,足有上百人,说明那三百万还是有效果的,已经有上百个黑帽子在帮他留意萧肃的动向了。

    我定了明早第一班机票。孙之圣也从监控室赶了过来,道,今晚的票没有了,最早是明天上午六点那班,我们八点半落地,租车开往目的地,大概要五六个小时我查过了,那个小村子非常偏僻,路不好走。

    他说的是王桂玉提供的那个地址,2023年,方卉泽就是通过那儿的一个蛇头,在越南给她找了洪颖这个替死鬼。

    据王桂玉说,他和那个蛇头有某些灰色交易,关系非同寻常,如果要潜逃出境,很可能走对方的路子。

    行,我来弄车子。荣锐打开手机订车。孙之圣将带来的盒饭打开,拆了筷子放在他面前:吃点吧,边吃边说。

    荣锐放下手机,埋头吃饭,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事实上,除了下午那一瞬间的失态,他一直非常克制,非常冷静。

    孙之圣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荣锐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但眉宇间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你觉得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孙之圣问。

    绝大部分是真的。荣锐道,只不过避重就轻,略过了一些关键性的东西。

    荣锐放下筷子,灌了两口冷水,道:方卉泽被二次流放,是2023年2月,回国,是2029年2月,这期间有整整六年!如果他仅仅是为了搞死方卉慈,搞垮方氏,根本用不了六年,2024年,至多2025年,就能达成目的。

    所以,这六年里他一定还策划了另一件事。孙之圣道,他之所以选在今年2月回来,一定是某个条件终于成熟了会是什么事呢?

    荣锐摇了摇头,道:王桂玉没有说,可能是有意隐瞒,也可能是她根本不知道。

    不管她知不知道,另一个人肯定知道。

    文森?

    孙之圣点点头:下午我们去文森的公司调查,发现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方卉泽回国之前,将他在全球范围内所有公司的所有股权,全部转到了文森名下。

    荣锐吃了一惊:他把自己所有的资产给了文森?

    嗯,通过同性伴侣相关财产条款,他把自己净身出户了。孙之圣挑眉道,而且就在今天上午,他回到碧月湖之后不久,就通知文森离开公司,去了美国大使馆。

    荣锐瞳孔一缩:他这是想要保住文森,保住他的公司?

    是,他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万一他暴露了,公司也不会因此而被调查,因为公司在文森名下,而文森是干净的。孙之圣说,而且文森是美国公民,一旦进入大使馆,我们没有非常严重的、确凿的证据,根本无法申请审讯他。

    孙之圣冷笑了一声,说:所以,你的猜测是对的,荣锐。方卉泽一早就打算放弃王桂玉,所以把一切都给了文森。我想,王桂玉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在昨晚奔赴避暑山庄之前,还在做她母慈子孝的春秋大梦呢!

    第102章 S2

    萧肃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境是黑色的, 没有光, 没有声音他走在无边无际的空虚里, 感受不到自己的脚步, 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这就是终点吗?他有些恐惧,又有些踏实,原来,终点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似乎,并没有更坏呢。

    突如其来的颠簸,额头猛地一痛,嘈杂的噪音忽然涌进了梦境, 萧肃挣扎着清醒过来,发现四周一片黑暗, 但不是那种浓墨般空虚的黑暗, 不时有灯光掠过,照亮眼前粗糙的皮质座椅靠背。

    他在车上。

    引擎声嗡嗡响着,收音机里播着路况播报,但不是靖川的交通调频, 主持人刻意带着点口音, 似乎属于南方某个城市。

    头晕得厉害,上腹部隐隐作痛,萧肃动了一下, 感觉双脚被绑住了,但双手是自由的,嘴里也没有塞什么东西。

    恋耽美

章节目录


不正常博物图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绝世猫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绝世猫痞并收藏不正常博物图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