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步重华低声吩咐,是止疼片。
    但吴雩没有动,目光涣散而神智昏沉,就这么一手抓着步重华的手,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抓我吗?
    什么?
    吴雩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抓我吗?
    天色已经很晚了,台灯橙黄的光映在他半边侧脸上,额角贴着的医药纱布边缘隐约露出血迹,反衬出头发异常的黑,而肤色又冷得发白,眼角眉梢有种疲惫、茫然而不确定的神情。
    这是那天深夜车厢里那个绝望的亲吻之后,步重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近距离地观察吴雩的脸,心里突然掠去一个荒谬的猜测是他吗?
    这个念头就像尖锐的碎冰投进心里,紧接着整个中枢神经都微微发起热来。
    步重华看着咫尺之际的眉眼五官,试图找出与二十年前重合的细节,但确实已经太久了。不论再怎么竭力搜索脑海,凌乱破碎的回忆中都只有月光下清瘦矫健的背影,以及少年最后一次回头时,抹在他脸颊上的滚烫的血。
    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吗?
    可是,千里迢迢人海茫茫,阴差阳错的世事怎么可能如此凑巧?
    你不好好吃药的话我就把你抓走。步重华俯身靠近了些,鼻息几乎贴在吴雩脸颊光滑的皮肤上,冷冷道:抓起来关在家里,看你还能不能从八楼跳下去。
    吴雩小声道:我不跳了。
    顿了顿他又说:我太想弄死他了,对不起。
    步重华看着他红丝密布的眼睛:为什么你不敢让嫌疑人落到警方手里?
    这次吴雩没有吭声。
    谁派他来杀你的?
    吴雩一直沉默着,步重华伸手扳回他冰凉的下巴,吴雩,你应该知道嫌疑人已经把我的照片发给他雇主了。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嫌我知道得太多,而凶手不会顾及我知道得太少。万一哪天出了事,大不了我做个糊涂鬼陪你一起上路,咱俩到了地下你再慢慢给我解释,好不好?
    吴雩半晌没有动静,许久后终于屈起双腿,把胳膊肘顶在膝盖上,双手用力抹了把脸,满是伤痕的十指都插进了头发里。
    他闭着眼睛,下巴颏上还残存着护士没擦掉的干涸的血迹,隐约顺着脖颈线条收拢到深陷的颈窝里。因为天生骨架轻,他锁骨深陷得非常明显,再往下三棱刺尖划出的血口几乎横贯前胸,医生说只要再往上一厘米就会伤到大血管,那顷刻间就生死难料了。
    他就像一头在野外受尽了伤害的猫科动物,那全身上下的累累伤痕,反而从骨子里淬炼出了一种锋利到极致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那个人叫玛银。吴雩从手臂间发出沙哑的声音,是塞耶的独生女。
    塞耶,十年前红山刑房,吴雩被张博明放弃险些暴露的那次卧底任务;也是他十三年艰辛岁月中最早、最辉煌的战功。
    步重华敏感地问:你不是说塞耶的势力已经被全部消灭,连亚瑟霍奇森都被抓了吗?为什么他的独生女逃脱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出地道里摇晃的火把、地面上蜿蜒的血迹,以及胸肋下插着一把刀,难以置信摇摇晃晃退后的少女。
    他自上而下重重搓了把脸,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炸塌的地道里逃脱的。应该是当时手软了。
    你手软了?
    嗯。吴雩顿了顿才说:可能当时还是年轻。
    步重华有一丝诧异,他以为吴雩这样的人,狠起来是天崩地裂都不会有半点手软的,但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跟那个玛银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吴雩不敢让嫌疑人落在警方手里,是不是正因为怕他吐露出这一点?
    步重华舌根上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知道以吴雩的行事风格,如果他有一件事无法自圆其说,那么这件事背后的内情一定比他表现出来的疑点更大十倍、百倍,甚至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嫌疑人说三七攀不上玛银,而玛银知道人骨头盔,也就是说她、秦川、鲨鱼现在应该绑在一起了。吴雩喃喃道:但我想不到有什么共同利益能把他们绑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取画师的项上人头?
    画师。
    步重华呼吸微微一顿,半晌问: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么平常的代号?
    他这句话语气平常,没有任何异样,听不出丝毫试探的意味。但那瞬间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吴雩脸上,似乎想从那疲倦苍白的脸上找到二十年前那个血腥夜晚的蛛丝马迹。
    但出乎意料的是,吴雩的反应很平淡而且很正常:代号是特情组起的,跟我自己没关系。
    那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吴雩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以前听张博明说,二三十年前有一个边境卧底也取了画师为代号,最后功成身退,而且后来结局非常好。所以可能他们觉得画师这个称号,本身就带有一点吉利的兆头吧。说到这他半是调侃半是自嘲地笑了笑:说到这个,可能正是托了这个代号的福,我才能活着回来呢。
    这是步重华在短短24小时内第二次猝不及防从别人嘴里听见张博明这三个字。
    步重华这个人一向冷静、锐利、不动声色,有种年轻上位者特有的锋芒毕露的威势感。但此时此刻在安静私密的病房里,他思维却罕见地混乱起来,只看着吴雩,很多话堵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吴雩仰起头也看着他,视线从他俊美的眉眼轮廓、挺拔的鼻梁脸颊上来回逡巡,小声问:你怎么啦?
    他们两人距离非常近,步重华坐在病床沿,两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扭回头定定望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他思索时有种沉静的气韵,吴雩盯着他常年严苛自律锻炼出来的宽肩、窄腰、结实的大长腿,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瞧着病床被子,过几秒却又忍不住去看他,这次不巧正对上了步重华突然投来的视线。
    吴雩,他欲言又止地顿了下,才沉声问:我有时候是不是让你也联想起张博明?
    虽然是个问句,但他尾音却是平直的。
    吴雩没想到他这么问,当时就愣住了,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摇头笑起来,大概本意是想佯装调侃,但唇角弧度一拉开就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不,不会。这世上会喜欢我的估计也就你而已。
    然后他好像忍了忍,但没忍住,伸手小心地碰了碰步重华另一边额角上的纱布:
    而且你比他完美多了,就算破相了也很好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会喜欢我。
    步重华心里最深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戳了一下,突然抬手抓住了吴雩的手指,俯身吻上了那干涸而柔软的嘴唇。
    吴雩上半身光裸着,从颈部以下打满了绷带,勾勒出悍利削瘦的线条。他肩窝与锁骨的阴影在床头灯下非常明显,腰身紧实得就像条鞭子,被步重华迎面而来的力道压得向后弯,肩胛蝴蝶骨抵在了床头上,随动作发出吱呀吱呀的摇晃声。
    步重华身上有种雨后丛林般广袤而深邃的气息,吴雩感觉自己那满身伤痕的血锈味都被包裹住了,向着未知的深渊迅速陷落。他一只手被步重华按在床单上,两人十指互相紧紧交叉,另一只手下意识勾住步重华肩上结实的肌肉,然后把他后颈按向自己,就像要彼此相嵌永不分离似的,热烈到孤注一掷地回应这个亲吻。
    空气都在唇舌厮磨中被一寸寸烧化了,流遍全身上下每一寸感官,连心底里都开出花来。
    步重华略微分离稍许,然后抓着他的手举到自己眼前,凝视着那新伤旧伤无数重叠的五指。
    吴雩那只左手跟美好的形容词不沾边,擦伤还在渗血,三根骨节都有轻微错位,皮肤下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出声抗拒,步重华就把他的手贴在唇边,温柔亲吻他瘦削的手背、细长的手指,连因为颤抖而略微变色的指甲都没有放过。
    仿佛连伤口都没有那么痛了,从指尖到全身的神经都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让人鼻腔发酸。
    吴雩撇开视线想把手抽走:不好看,你别嘶!
    他的话被轻微刺疼打断了,是步重华突然一咬,在他无名指腹上留了一圈齿印,晃了晃说:先留个戳,虽然待会你也就忘了。
    吴雩沉默下来,怔怔坐在暖黄色的光晕里。
    我没有那么完美,其实远远不如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喜欢上我,像突然收到了一件非常珍贵的礼物,不敢相信又患得患失。步重华低头笑了声,然后抬眼看向吴雩,他毕竟还年轻,眼底闪动着无法掩饰的炙热的情意,说:其实我也担心有一天你会对我失望。
    步重华确实是太年轻了,想不到为什么江停能用短短两句话在顷刻间取得吴雩的信任,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耗尽半生疲于奔命的人,会突然舍得拿出全部的勇气,试探着停留在某个风险极大的岔路口。
    吴雩不太敢正视他的凝望,瞅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左手,心里感觉有一点荒谬。
    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失望呢?
    我永远都不会对步重华这个人有丝毫失望。
    步重华略微靠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病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咣咣咣被敲响了,是严峫:步重华!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们两人同时一愣,又是更急促的咣咣咣:开门!快点!
    步重华剑眉锁紧,起身打开反锁的病房门,一个字都没来得及问就只见严峫迎面扔来一手机,劈头盖脸道:吴雩上热搜了。
    他指指吴雩,又指指手机,面色极不好看:高清,露脸,视频。
    步重华脸色剧变,扭头与吴雩对视,同一时刻吴雩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是林炡!
    我在南城分局,立刻让步支队回来一趟。手机对面,林炡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里,网页上一排排刷新的文字正沉沉映在他眼底:五分钟前,The Assassination Market网站榜单突然开始更新,暗网对你的人头发布了新一轮悬赏。
    第80章
    哇跳下来了跳下来了!牛逼!
    视频长达二十八秒, 晃动得非常厉害。开始五秒钟只是从侧面对着空旷的建筑楼层, 紧接着只见两道身影紧贴着从八楼一跃而下, 其中一人炮弹似的直接摔了下去,另一人则砸碎几层防护网和脚手架,落地后直滚出去十数米,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在这过程中拍摄者一直在大呼小叫,同时拿着手机快步跑近,直到吴雩站起身那一刻来到工地铁丝网外, 迅速放大了镜头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视频截图中吴雩满是鲜血灰尘的脸却一点也不模糊, 只要稍微有心做一下锐化,甚至能称得上是高清图。
    随即吴雩跌跌撞撞走向另一边, 镜头被工地堆在铁丝网边的建筑废料挡住了,拍摄者惋惜地叹了口气:老铁双击666哈!原创不易, 给个爱心
    艹你麻痹。严峫低低咒骂一句,再次重重摁断了手机。
    南城分局信息技术办公室亮如白昼,林炡皱眉紧盯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笔记本显示屏, 只见深黑色的网站页面上闪烁着一排排密集刷新的荧绿色文字。严峫吸了口气稳定情绪, 一手撑着办公桌沿俯下身,皱眉道:这到底什么意思?
    22:57PM【Name_画师 Country_PRC Status_Alive Pool Size_BTC5.46】
    22:58PM【Name_画师 Country_PRC Status_Alive Pool Size_BTC6.18】
    23:05PM【Name_画师 Country_PRC Status_Alive Pool Size_BTC7.56】
    The Assassination Market 2.0,暗网著名的暗杀市场。林炡顿了顿说:确切形容,是众筹杀人市场。
    严峫简直被震惊了:这玩意还带众筹的?!
    对。这个网站的玩法是,管理员将被暗杀者的名字贴在列表上, 所有希望他死的人会把比特币投进死亡池,并提出对这个人死亡时间的猜测,死亡池里的所有奖金都会被猜测最准确的那名用户拿走。但你注意到这里有个悖论,谁能真正预测到另一个人死亡时间呢?只有凶手本人。因此这个网站的真正用途其实是招募杀手,你看到的每一次刷新,都是有人为买下画师的项上人头多加了一份筹码。
    匿名网络放大了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杀人不再需要花费很大代价,仅仅一两百美金就可以成为人群中的凶手之一。
    严峫瞳孔微微缩紧,猛地回头看去。
    江停后腰靠在窗边一言不发地抽烟,吴雩低着头坐在旁边的大转椅上,烟头在下垂的手指间忽明忽灭,眉角、手臂、右大腿和左脚踝上都打着医药绷带,身上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T恤,领口处隐约可见纱布血迹,深蓝色兜帽衫把半边脸颊都遮住了,只留下一小段笔直的鼻梁,以及天生往下落的沉默的唇角。
    严峫想了想,低声问:就没有办法把目标从这个死亡池里买下来吗?
    林炡说:有,你出更高的价格给网站就可以。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如果真有人愿意花钱买他死,只需要再标出一个比你更高的价就能把画师放回死亡池,你觉得金三角那些被画师潜伏过、捣毁过、破坏过运毒路线的毒贩掏不出这几十万吗?
    那如果我一次性把价格抬到
    没有用,画师最值钱时悬赏高达108.2409个BTC。林炡无奈地打断了严峫,说:你应该庆幸现在死亡池里的筹码只有区区几十万,因为暗杀市场现在出了个新玩法。一旦众筹超过100个BTC,他们就会
    严峫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冰凉的预感:就会怎么样?
    林炡张口欲言又止,表情十分复杂,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步重华边打手机边裹着一身寒风疾步而入:行我知道了,立刻通知附近巡警埋伏定位,辖区民警上门带人。另外网信办那边有消息随时通知我,待会我去跟宋局打招呼行,随时保持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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