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弘灵玉皱了皱眉头,不怎么赞成地轻声问他:你伤口崩开了?
    弘卓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摇了摇头,卷起一些袖子证明给他看:没有。
    弘灵玉含糊着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那就不是他的血味儿了。
    弘灵玉想。
    他们一直在泰城呆到了年底。
    弘灵玉那天在别墅的书房看了两眼,找到了一本德语书,讲述的是欧洲中世纪的故事。他兴味盎然地看了一下午,一口气看完了,后来又觉得有些手痒,晚饭后就直接坐下来开始翻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过翻译的单子了,不过手里有些存款,加上寄人篱下没什么需要花费的地方,一时间也不着急,多的是时间做想做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看他要用书房还是怎么样,这几天弘卓即便在家也不往书房去,直接把偌大的书房拱手让给了弘灵玉,电脑也直接贡献了出来,自己只是偶尔上来一趟,或者是给弘灵玉送点吃的喝的,或者只是单纯为了确认弘灵玉还在书房。
    弘灵玉有一次从面前的书里抬头,正好看见弘卓推开门,隔着整个书房的距离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要离开。
    弘灵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书里提到过的一个欧洲传说,讲的是一只恶龙霸占了王国的所有黄金,白天他就出去圈占黄金,偶尔回一趟巢穴却并不进去,只是隔着巨石的缝隙看一眼里头,确认自己所藏的珍宝都还在,让后就继续出去寻找更多的财宝。
    弘卓这几天隔一会儿就上来看一眼书房里面的行为,还真是很像这只恶龙了。
    弘灵玉回想着那个场景,唇边勾出了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淡淡笑意。
    眨眼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这天下午,别墅里早早吃过午饭,弘卓带着弘灵玉就上了游艇,带着弘灵玉下海钓鱼,又派了人带他下海潜水,自己在岸上看着,然后傍晚时候玩累了,就陪弘灵玉在甲板上躺着晒太阳。
    到了傍晚,大概是太累,弘灵玉就这样晒着太阳在甲板上睡着了。
    等到几个小时后被饥饿唤醒,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人也在船舱里的床上了。
    他从船舱里走到甲板上,看到眼前的布置,一刹那间几乎以为他们换了船。
    原本空档的甲板上布置好了桌椅,餐布的颜色素雅温和,上头已经摆好了餐具,只等客人上桌了。
    弘卓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西装,宝蓝色的颜色衬的他轮廓越发深邃,他手中端着一杯酒,正靠着栏杆看着远方,夕阳剪影出他高大结实的轮廓。
    听见脚步声,弘卓回过头来,微润的嘴唇动了动:你醒了。然后放下酒杯,亲自过来接他。
    ☆、第四十七诊
    弘灵玉身上只穿着一身沙滩裤,和甲板那边精心布置的餐桌格格不入,弘卓却并不在意,一直把人牵到桌前,亲自给他拉开了椅子。
    烛光摇曳,映照出弘卓硬气的五官,和在他脸上罕见的柔和线条。
    只是这样柔和的模样,这段时间似乎常常能在弘卓脸上看见。
    船上仅有一位侍者,只负责把做好的食物一样样端上来,放在两人面前。
    海浪声中,坐在船头吃饭的两人没有一人说话。
    所有的菜点都上完,到了上甜点的环节,侍者却已经下了船。
    弘卓耐心等着弘灵玉放下刀叉,拿起搁在膝盖上的餐布,对着他说:稍等。然后便起身,去了船舱里。
    不一会儿,他便双手捧着一个蛋糕走了出来,蛋糕上点了蜡烛,是一个圆圈框出的20岁字样。蜡烛已经点燃,从圆心开始,星星点点钻石般的火光顺着外框的边缘往两边燃烧下去,直到20岁的字样脚底,才开始网上蔓延。
    隔着黑夜里唯一的火光,弘灵玉看见对面人的嘴唇动了动。
    宝贝,生日快乐。
    他说。
    弘灵玉五岁那年,生平第一次,有人给他过生日。
    从弘氏老宅亲自发出来的邀请函千金不换,能前往现场的没有等闲之辈。
    在弘氏修缮的极为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弘卓亲自抱着弘灵玉,走到大厅最中央那个足足有一米五高的蛋糕跟前,握着他的手,切下了第一块。
    那时候,年幼的弘灵玉毫不怯场,瞪着一双圆圆的、黑漆漆的湿润眼珠,看着他们对他露出藏好了情绪的各种表情。
    次年,弘灵玉六岁。
    在这一年的第一天,弘卓忙至深夜才得了片刻空闲,然后让管家去楼下拿来早就准备好的蛋糕,摇醒了沙发上已经陷入熟睡的弘灵玉,给他过了人生中的第二个生日。
    从那之后的十四年直到如今,他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弘灵玉一直以为,许多回忆他早就忘了,可这时突然去回想,他才发现原来当时的一分一秒,他都记得。
    他记得人生中第一次吃到蛋糕那种甜到心坎的感觉,记得那时候弘卓握住他手切蛋糕的温度,记得半夜从沙发上醒来的迷糊感和突然有生日蛋糕吃的惊喜感。
    他在弘氏的十六年,也唯有前两年值得回味,因此弥足珍贵。
    只是回忆和现实的对比太过强烈,他出于自我保护,一直刻意遗忘而已。
    可骆驼怎么会忘记沙漠中绿洲的方向?汲取温暖是他二十年孤寂人生中的本能,早已在七千三百个日夜的循环中,刻入骨髓。
    以至于,当弘灵玉看到眼前蛋糕的最初一瞬,便能下意识想起十几年前入口人生中第一块蛋糕的甜腻口感。
    弘卓端着蛋糕往餐桌走,一边笑着,一边低低地唱着生日歌。他低沉的声音有如大提琴的鸣奏,夜色中和浪涛声完美融合,仿佛二重唱。
    最后一个音调唱完,弘卓把蛋糕推向低着头的弘灵玉面前,示意他许愿,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弘灵玉有动作。
    弘卓正起身要去看看,却突然看见有一颗透明的水珠砸在了他面前的蛋糕上,把蛋糕最上面柔软的奶油砸出来一个坑。
    胸口忽然一拧,弘卓倏然起身走了过去,半蹲在弘灵玉面前。
    只见弘灵玉眼中蓄满泪珠,却茫然地瞪大了眼,等到眼眶积蓄不住,便又有一颗泪珠无声无息落在桌上,其中有一颗砸的四分五裂,溅到了弘卓手背,触感冰凉。
    弘卓满心的志在必得刹那烟消云散。
    你知道了。夜色中是弘灵玉被泪气晕染之后突兀响起的声音,有种他不曾显露过的尖锐和冷硬,穿过原本已经被海风吹得柔软的夜色,扎在弘卓心上。
    刹那间弘卓便明白,对方指他知道了眼前人就是弘灵玉这件事。
    于是弘卓微微点了点头。
    弘灵玉恍然一瞬。其实弘卓给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章代秋不会用枪,可是弘灵玉会。章代秋从来没有听过枪声,可是弘灵玉却对枪声无比敏感。弘卓从来不会对陌生人放下戒备,可他居然这样相信对他而言是陌生人的章代秋,还让他入住弘氏老宅、进而在近日带在身边。还有那两本弘灵玉曾经试图寻找,却没发现踪迹的日记。
    弘卓看着他眼里的泪光,想要伸手抹去他脸颊泪痕,却被弘灵玉躲开。
    弘灵玉背后泛起阵阵凉气,仿佛突然背负沉重的负担,被压弯了背脊,他缩起肩膀,开始发起了抖,喉间无法自制地发出呜咽。
    弘卓如坠寒潭,伸手想搂住他,给他一些自己的温度,却被弘灵玉毫不犹豫拍开。手掌拍在他的手背上,瞬间拍红了一片。
    呜咽声中,弘卓听见弘灵玉勉强克制的声线这么说:放我走。我,我不欠你命了。
    弘卓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被人定身当场,无法再靠近弘灵玉分毫。
    就在弘卓愣神的时间里,弘灵玉浑身的颤抖已经无法自制,泪痕悄无声息地爬满了他整张脸,额角血管凸起,上下牙磕在一起,发出机械般的声音。
    弘卓怕他心脏病发,压下心中悲恸,把人搂入怀里,同时动作轻柔地给他拍着后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他的安抚毫无作用。
    弘灵玉的泪珠在无声之间眨眼浸湿了他的整个肩膀。
    连哭都是静悄悄的,不发出声来。
    弘卓牙关咬的死紧,红了眼睛。
    而他怀里的弘灵玉已经无声哭到打嗝,气息在喉间哽咽,仿佛下一刻就要哽住、凝在胸口,阻塞呼吸。
    放、放我走弘灵玉舌根酸成一片,含糊不清地反复低低念叨着,额头被按在弘卓肩上。
    弘卓左腿膝盖抵在地上,伸出双手轻柔地扶住弘灵玉的头,微微仰头看向他,一字一句说的异常缓慢而清晰:对不起。
    请给我一次补偿你的机会。
    弘卓胸口酸涩成一片,生平第一次向人示弱,可开口的时候却如释重负地发现,尊严和眼前的人比,一文不值:求你。
    弘灵玉隔着朦胧泪光分辨出他的口型,嘴角轻轻压了压,仿佛在笑,泪却低落的更汹涌,他俯视着眼前单膝下跪的人,兴许是这几个月对方的纵容给了他底气,兴许是自己不再欠他什么的事实给了他力量,兴许是这些年的委屈在这一瞬间无论如何也无法压抑他睁着一双泪珠不断上涌的眼睛,直视着弘卓,也一字一句地说:六岁那年,弘夫人把我关在地下室,我等了两天。
    那一年弘卓发现弘灵玉先天不足,对其大为失望,于是干脆寻找联姻对象。也就是这一年,弘夏轩母亲怀着他来到弘氏,为了立威,也为了告诉老宅的下人她肚子里孩子的地位,她把弘灵玉关在地下室中整整两天两夜,期间只送过去几杯水。
    十岁,第一颗子弹。
    那是弘卓放弃弘灵玉的第二年,弘灵玉在一次随他去欧洲返程的途中中了一枪,子弹从他的腹部穿透而出,幸运的是没有打伤要紧的内脏,即便如此,年幼的弘灵玉也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十五岁,第二颗子弹。
    这一次的暗杀,弘灵玉曾写在日记里,正是藏在山中才得以逃生的那一次,也是他无数次噩梦中都会回想起的一次。
    十九岁
    别说了!弘灵玉的话忽然被打断。
    弘卓半跪在地,背脊挺的笔直而僵硬,却奇异地泄露出一丝脆弱,他不敢再去看弘灵玉的眼睛,死死咬住了牙关,下颌崩的很紧,两条浓黑的眉拧成一条直线,双眼红的几乎能滴出血。
    他近乎哀求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别说了
    弘灵玉看不到他的口型,仍旧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替你挡了最后一颗子弹。
    随着他话音落地,弘卓的手握紧成拳,骨头咯吱作响。
    此时,弘灵玉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更难看。他不想去回想这些,可眼前的人却仿佛忘了这些,好像这十几年来,只有他挣扎其中无法自救,而对方竟然说回头就回头,说放下就放下。
    凭什么?
    弘灵玉的态度一反常态地坚定,他随着弘卓半跪的动作蹲下来,让视线对上弘卓:我还欠你什么?弘家主还想让我怎么还?
    此时正好零点。
    他们周围的海面上忽然燃放起了盛大的焰火。火花以他们所在的游艇为中心,众星拱月般汇集在头顶,然后砰的一声炸开,在辽阔的夜空中划出白昼一样的黎明。
    这些焰火汇成一个又一个的字,最终连成一整个句子:乖宝,生日快乐。
    夜空在焰火的照耀下亮如白昼,漫天绚烂的光芒中,弘卓清晰看到了弘灵玉眼底几乎将人溺毙的绝望,和他眼中几乎算得上从从狼狈的自己。
    弘卓反手握住了弘灵玉的手腕,抿了抿嘴唇。
    你不欠我什么。
    是我欠你良多。
    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第四十八诊
    在生日之后的几天里,医院那边有了弘灵玉心脏源的消息。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弘卓就带着弘灵玉直接回了国内。
    心脏源是一位在车祸中意外丧生的人,生前签署了内脏捐赠,正好同弘灵玉能匹配上。
    按照弘卓的要求,医院将所有的相关资料和说明整理出一份文字版,打印出来送到了弘卓位于市中心的公寓里,一式两份。
    第二天弘灵玉就去医院签了字。
    他是趁着弘卓不在家中的时候去签的,消息传到弘卓那里,等他赶来医院的时候,弘灵玉已经签完了字,正在做各项体检。
    弘卓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默默陪着他做完了全套体检。
    手术定在了半个月以后。
    这半个月的时间,弘灵玉就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弘卓泰城别墅里的那本书带了回来,如今已经翻译了三分之一了。
    和他的镇定不同,弘卓这几天略有些暴躁。跟在弘卓身边的几个人莫名其妙经历了近乎一个星期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却仍然处处会惹的弘卓冷眼,在得知主母即将做手术之后,他们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才得到解答,纷纷默契地尽量不出现在弘卓面前。只是偶尔有倒霉的秘书撞上枪口,无一例外都几乎要被弘卓周身的低气压吓尿。
    手术前三天弘灵玉就住进了医院。
    早上八点半,手术准时开始。
    消失了几天的纪稻恭和肖正平纷纷现身医院,默默陪着弘卓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其实往上一层就是休息室,只是弘卓坚持要在手术室门口。
    手术室门口提前摆放了几个柔软的沙发,这会儿却形同虚设,弘卓只在弘灵玉被推进手术室的第一分钟坐了下来,在那之后他就仿佛困兽一样在走廊里反复踱步。
    纪稻恭和肖正平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有何自己一样的惊讶,这才好受一点。
    不是我一个人被家主吓到。
    他俩同时想。
    中午的时候周听雨和胡柏来了一次,给弘卓三人带来了午饭,还带来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弘卓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
    弘卓最后只换了衣服,周听雨带来的饭一口都没有吃,就这样放在一边,直到凉透。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一亮就是八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半一直到下午四点半。
    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弘灵玉被推了出来。他双眼紧闭,脸上没有血色,一动不动。
    弘卓起身的动作一顿,因为太急,有些扯到肌肉。
    他怎么样?弘卓眨眼走上前去。
    听到医生毫不犹豫地手术很顺利,弘卓才松了一口气,紧绷了八个小时的身体一放松,手臂的枪伤、刚刚扯到的腿部肌肉都泛起疼痛,他身形一晃,在纪稻恭伸手扶他之前自己撑住墙壁,调整了一下呼吸,跟着弘灵玉,一路看着医生护士把他送进监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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