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记不清自己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隐约想起来,他在和沈归穹说完话后本是想要闭目养神片刻,谁知道后面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本想再睡一会儿, 外面却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只听见月月红尖着嗓子喊:这不合规矩啊,姑娘们都睡着呢您今儿个晚上来!大侠您慢些走,枕花魁还在休息呢
    一个人粗声粗气地打断了月月红的话:什么枕花魁?!那是好人家的姑娘!
    月月红连声应着:是是是, 好人家的姑娘哎, 您且在外头等一等, 五妹这时候不晓得起来了没, 我叫人去请她。
    请什么?那人道, 五妹这时候伤着,别叫她行动,我叫人抬了轿子来接她这地方, 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谢遗看不见月月红此刻的神情,然而猜想应当是不怎么好看的。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伸手在床榻间摸索出了一把匕首, 做出将要自刎的模样。
    尖刃刚抵上自己的喉间, 房门就被推开了。
    进来的那人一看屋中场景,匆忙屈指弹出疾风,雪亮刀锋一晃,便被打落在床上。
    他三两步走过去, 忧心忡忡看着谢遗, 五妹, 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遗面容平静,仿佛已经心如死灰,道:我如今堕落至此,仍旧是没能一雪深仇活着,也是叫沈家蒙羞罢了他说完这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心口被动作牵扯地发疼,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那人本还对他的身份有些疑虑,然而见他这幅病恹恹的模样,心上那些怀疑也不由抛诸脑后,道:五妹,你如何我们都是知道的,事情错不在你。你既有报仇的心思,何不好好活下去?终有一日可以杀了那谢忌魔头偿命
    他放轻了声音细语安慰,只希望谢遗能断了自尽的念头。
    谢遗被他劝了会儿,脸色缓和了些,似乎颇为动容。
    那人趁热打铁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陈叔叔,你幼年时我还去你家看过你,只是可惜,那时候他说到这,忙止住了话,斜眼觑向谢遗,只希望他不要再被刺激到。
    谢遗仍是一脸平静,目光却不似之前那般沉滞如死水,终于起了些涟漪:我当然记得,陈叔叔,你是要为我沈家报仇的吗?他这样说着,目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希冀地看向陈珂。
    陈珂目光游移一瞬,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一声,才又看向他:报仇一事从长计议,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只当谢遗真的是沈五妹,本着男女授受不清的念头,不敢去碰他的身体,合掌轻轻拍了两下,叫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粗壮的女人,道:阿金,你来抱着五妹下去。
    那女人垂首应了声,没等谢遗出声,便上前拦腰抱起了谢遗。
    他虽然消瘦,但是毕竟是男人,要比同体型的女人重上些,只是这个叫做阿金的女人抱起他来似乎毫不吃力。
    谢遗还是第一次被女子这样抱着,心下顿时生出些别扭与羞耻,他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正有些手足无措之间,就听那女人道:您搭住我的肩膀,小心摔着。
    这声音
    谢遗隐约觉得熟悉,再一看,那人眉眼虽然是陌生的,但是眸中神采却是谢遗所熟悉的。
    沈归穹。
    他虚虚搭在对方肩上的手终于找到了可以着力的点,勾住了沈归穹的脖子。他对沈归穹倒不用担心什么男女之防,这人又是他养大的,如今他又走不了路,被对方仅是这样的抱一抱似乎也没什么。
    只是
    他抬眸看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对方掩盖在层叠衣领之下的颈子,和弧度优美的下颚没想到沈归穹这样的人也会假扮女子。
    白白仗着人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在一边碎碎低语,谢遗凝神听了会儿,什么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类的。
    沈归穹抱着谢遗径直出去,月月红见了,忙上前象征性地阻拦。陈珂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钞,点也不点就塞进了月月红的怀里,赎身!赎身!
    月月红接了钱,脸上露出了一抹谄媚的笑,道:瞧您说的,五妹是好人家的姑娘,这是家里人接她回去呀。
    陈珂懒得和月月红讲话,领着伪装成阿金的沈归穹大步离开。
    陈珂雇的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了,沈归穹将谢遗抱进了轿子里,正要退出去,却被他轻轻扯住了衣角。
    嗯?沈归穹低头看他。
    谢遗轻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担心你。沈归穹顿了顿,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地补充了一句,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去做。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伸手替他牵了一下领子,遮挡住了喉结,叮嘱道:小心。
    沈归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没做声,出去了。
    轿子一路平稳地抬到了一处府邸,又是沈归穹将谢遗从轿子抱了出来,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众人已经等待多时了。其中为首的是谢遗之前见过的白凤山庄庄主慕容决,无忧师太也领着徒弟在,明空和尚没出现,不知是去了何处。
    谢遗被安置在了厅堂上的座椅里,他佯做要起身行礼,还没站起来,就被慕容决出声打断了:沈五小姐身体不适,不必多礼,且坐着吧。
    众人在谢遗身边围了一圈,听慕容决这样说,也纷纷面露赞同。
    陈珂也道:五妹你坐着就好。
    谢遗便安安分分坐下了。
    五妹,这是你父亲旧日的好友,白行风这是你何叔叔陈珂一一为谢遗介绍了身边的人,最后道,你日后若是遇着什么麻烦,也可来找我们。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又勉力开口道:各位前辈,我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谢遗环视一圈周遭,又收回目光,低垂了睫羽,低声道:是有关我沈家灭门一事的。
    众人面露不忍,却是无忧师太先开口:此事,其中可有什么因缘吗?
    自然是有的。谢遗阖了一下眼睛,语气悲伤,当日谢忌,屠尽我沈氏满门,是为了得到一件宝物,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他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了,却还是继续道:有消息说,前朝皇室留下的秘宝,是一把可以开启前朝宝藏的钥匙,那钥匙由两处组成,一是鲛珠,一则是我沈家的螭玉。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伪,但那螭玉虽是前朝废太子赠与我父亲的,却无什么玄机谢遗编着谎话,只是谢忌似乎是认定了其中有什么奥秘,五年前拿了螭玉,如今又想要拿到鲛珠
    鲛珠慕容决沉吟良久,这鲛珠失窃的消息,是近些时日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谁拿了,流落在了何方
    却是站在一边的梅韶倾施施然开口,道:失没失窃,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谁知道可不可行。
    他这般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瞥了谢遗一眼,眸中藏着些深意。
    谢遗抬手用袖子掩住了口,轻轻咳了两声,面色苍白,一副柔弱病态。一直注意着谢遗的沈归穹忙倒了杯水递过去,喂谢遗喝了点儿。
    他喝了点儿水,止住了咳嗽,才道:虽然不知晓鲛珠失窃是真是假,但是我思量着,总不能让鲛珠落在他手中
    五妹说的有理。无忧师太道,既然魔头想要得到这东西,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轻忽怠慢,定要阻止他为祸。
    慕容决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倒是在想,谢忌想要得到这两件宝物是为了什么。倘若前朝真有宝藏,想必这宝藏与复国息息相关,若是谢忌得到他目光在众人中扫过,意有所指。
    无忧师太低低骂了一声狼子野心。
    谢遗伤还没有好,说话也是费精神的,和他们勾心斗角地说了这么久,谢遗不由犯困起来。眼见一切都是朝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他略略松了一口气,半阖上眼开始打瞌睡 。
    他闭眼闭得太早,因而没有瞧见梅韶倾望过来的一眼,目光很是意味深长。
    沈归穹看谢遗靠着椅子,苍白的面孔上眉峰微微皱起,心下不由生出些爱怜之意,低声提醒陈珂:沈五姑娘累了。
    陈珂瞧了瞧,对沈归穹道:阿金,你送五妹去新收拾出来的那间屋里,待会儿把药熬上,醒了给他喝。还有那什么燕窝、老参什么的,叫厨下做了,给她补补身体。
    沈归穹:是。
    陈珂又道:这些日子你就在五妹跟前伺候着,保护好她。
    无忧师太也道:不若叫我爱徒静若闲时也来陪伴沈五小姐,也好保护于她。
    陈珂道: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沈归穹不由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出声。他如来时一般,抱起谢遗离开了。
    第62章 破春寒
    风雨如晦。
    马车脱离了官道,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疾驰。
    齐王扶着车壁,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太多的话已经骂不出来。怜奴缩在角落里,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 唯恐被波及。
    马车的速度终于慢慢缓了下来,颠簸也没有之前来的厉害。
    察觉到这点的齐王略略松了一口气,坐稳了身子, 朝外头问道:那人没追上来吧?
    外间一片沉默, 半晌听不见车夫的回答。
    刚刚的松下一口气又重新提到了心口,齐王手心里不由沁出些汗来,他小心翼翼吞了口口水,眼角却瞥到了一边瑟瑟发抖的少女。
    你去。他对她使了个眼色。
    怜奴红着眼圈看着他,妄图祈求主人的些许垂怜, 她啜泣着呢喃:王爷
    去!
    少女咬住了下唇,慢慢挪了过去,她伸出颤抖的手, 几次触碰到马车门又滑开,最后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来,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伸手用力地将之推开。
    马车门似乎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传来的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夜色沉沉风急雨劲, 怜奴被寒风暴雨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也没看清掉在地上的是什么。
    她畏畏缩缩在那儿待了会儿, 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
    赵武赵武她小声呼唤着车夫的名字, 却得不到回应。
    天际一声惊雷乍响,雪亮的电光撕裂了浓重的暮色,将四下照的明亮,怜奴终于看见了遍呼不应的赵武。
    他倒在马车下,喉咙豁开了长而狭的口子,血液早就淌了一地,被雨水浇洗稀释。
    怜奴尖叫出声。
    下一刻,她就看见那个男人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凝视着这边。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淌,落在了衣裳的纹理之间,又顺着衣裳的下摆滴落。
    闪电的光芒在滴落的水珠上擦过,映入了怜奴的眼,是氤氲着淡淡的绯红的。
    血。
    电光淹没在浩荡天幕的一瞬间,怜奴意识到了那丝绯红是什么。
    沈归穹提着刀,慢慢地走了过去,他在漆黑夜色中视物如常,透过绵密的雨看清了浑身瘫软的怜奴。他一手提起了她的领子,丢下了马车。
    少女委顿在地,泣不成声:求求你,别杀我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沈归穹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便挥刀掀了马车的车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倒在车中的齐王。
    没了车顶遮挡,雨水一瞬间浇透了齐王一身,他怯怯看着沈归穹,却还是挣扎着问出声:谁派你来的!本王出钱!本王出更多的
    他的声音忽然梗在了喉咙里,只是睁大了眼睛,惊惧地看着沈归穹抵在自己双眉之间的刀尖,因为过于恐慌,嗓子里传出不成句的可笑的嚯嚯声。
    鲛珠在哪?沈归穹问。
    本王不知道!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齐王颤抖地如筛子,牙齿打颤地道,本王什么也不知道。
    沈归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微微挑了眉,就要挥刀。
    是皇上让你来的吗?!齐王尖声喊道。
    刀锋划破了雨幕,撕裂了风声,毫无阻隔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噗地一声,是金属破开了血肉。
    剧痛袭来,可是这样的疼痛里,齐王仍然清晰地听见了,那个人低声说了一个字是。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沈归穹割下了齐王的头,提着,跃下了马车。
    怜奴还是倒在地上,连动弹也没有动弹过。
    沈归穹看了一扬手,将那颗脑袋丢进了她的怀里。怜奴当即尖叫出声,忙不迭地要将手里的扔出去。
    沈归穹看也不看她,转身离去。
    谢遗靠着软榻坐着,半阖了眼睛假寐。他的伤还没有好全,有时候说话说久了也觉得耗费精神,那些人见他需要静养,便少来打扰了,好在沈归穹伪装做阿金,每日都会将外界的变化说给他听。
    今夜沈归穹去做他之前吩咐的事了。
    烛花一爆,谢遗猛地惊醒。外头的雨下得愈发大了,白天推开的窗户忘了关,丰沛的水汽顺着敞开的窗户侵入了屋子里,慢慢地浸透了谢遗的衣袖,带出一分凉意。
    谢遗微微蹙了眉,想要去关了窗户,又有些懒得动。
    就在此时,桌上烛火一晃,一声轻响,一个身影顺着打开的窗户翻了进来。
    谢遗还以为是沈归穹,抬眼一看,只见来人发如霜雪,眼瞳淡绯。
    是谢忌。
    你怎么来了?谢遗撑起了身子,看向他。
    谢忌慢慢地走过去,脸上渐渐浮现些委屈之色,道:我来看看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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