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最为情急的自是苏禹弼与周淮安!自圣旨下后,他等已是多番探查,上至南宫霁的亲随张令其,下至平日送他去宫中的家仆,甚至马夫,皆教一一过审,却究竟未探出甚底细。
    南宫霁则装聋作哑,由得外人去猜。倒是张令其陪他出入宫禁,大约料到或是年初入宫出的事,却也不知详细,只能猜测或恐是那日饮醉惹祸,且怕是。。。酒色耽人!忖来家主平日确非胡做非为之辈,然青年人毕竟血气刚盛,加之醉酒,若说一时糊涂也不无可能!这一点,苏禹弼倒也想到了,如今只悔当初百密一疏,在此事上未对少主多加约束!实有负主上之托啊!又说酒色误人,确是在理!
    但说太子婚期将近,禹弼便劝南宫霁备份厚礼入宫!岂料其人却闪烁其词,大有回避之意。这般自令禹弼心急:若与太子的这份旧情也不能维系下,则少主今后在这京中还如何立足?!然他怎知,此实是旁观者迷!
    南宫霁如今实是有苦难言!事到如今,他惟有强作淡漠,与太子互不牵涉,方可避祸。
    当日宣旨,梁帝已令内使传话:资善堂已撤,今后非朕旨意,汝不得入宫!朕不欲追究前事,望汝好生自省!若再执迷,必严惩不殆!切记!
    他不可执迷,否则必然祸人祸己!因而,惟有退避。
    暮春,日子一日长似一日,无须读书,饱食终日,可肆意欢娱矣!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可惜于南宫霁,这等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未必有多快活。天气渐热,却成日闷在府中,每日里只待到傍晚,他才往后院闲走片刻,观观花柳,散散闲心。
    端午将至,太子大婚在即,成都的使臣与贺礼也到了,此次来的乃是南宫霁的三叔荣虞侯南宫德良。
    南宫霁遭逐出宫之事,蜀中自已有所闻,南宫德崇忧心忡忡,不知儿子究竟犯了何过!因而此回德良入朝,已受兄长重托,须尽力替侄儿斡旋,保他无虞。
    听过叔父的来意,南宫霁却淡淡一笑:此事,梁帝已不追究了,还请叔父转告父亲放心。
    德良听他这般说,心中虽还存疑,然再经问过禹弼,得知自那回后,梁帝确未曾再加追究,且如今府中一应待遇皆如旧,心中便也暂为安定了。
    是夜,独饮后园。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庭院幽深,且邀花柳,共饮一席。花影绰绰,亭台欲坠,却又想起那日,乱枝花影间,相拥道尽心间事。。。
    一时愁醉,竟觉这酒味亦带苦涩!欲唤人来将酒换去,孰料连唤几声,却无人应答,不由怒从心起:他南宫霁便是当下落魄,却依旧是这南宫府的主人,怎连个端茶侍酒的仆从都唤不动?愤而起身,却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黄,强自摸索前行,无奈脚下花草牵绊,未出几步便跌坐在地,头愈发昏沉,腿脚更是不知如何伸展。锁眉苦笑,心道今夜恐是要醉卧花间了。好在时已入夏,夜间虽略有几分凉意,然在外睡上一宿倒也无甚大碍。
    正在昏昏欲睡时,却忽而教人摇醒,自然大不悦,含糊道:作甚?莫扰我清梦。
    只听一人声道:郎君快些醒来,夜凉,不可睡在此处!似是张令其。
    闻言,南宫霁忽想起方才之事,便恼意复来,叱道:方才汝在何处?为何唤了那许久无人应?
    令其道:郎君恕罪,方才小的离得远,实未听见。。。
    南宫霁恼意更甚,道:汝等皆去顾自悠哉,近前却无人伺候,是何道理?
    令其一怔,半晌才醒转过,知他是酒醉忘事,只得无奈道:方才郎君要独自赏花,小的们便退下了。
    经他这一言,南宫霁才忆起似是有此事,一时倒也无言。令其唤来两个小僮,三人架着那烂醉如泥之人,一步三摇往前院行去。
    南宫霁似又昏沉过去,口中却还不时念叨甚么。令其凑近,听来似是令。。。忙应道:令其在此,郎君有何吩咐?再听他却又没了声音,只得摇头苦笑。
    行至朝云居处宝华阁,南宫霁却似忽而清醒了,道了句:今晚回去歇息。
    令其正欲答言,却见夫人已迎将出来,只得附耳小声道:娘子正候您呢。
    言落,朝云已到跟前,见夫君这般模样,自是又惊又急,原只听说他今夜在园中独自赏花,不欲他人打扰,便不曾前去,却不料醉成这般!忙吩咐左右快将郎君扶进去,一面又命侍女去备下醒酒汤!
    南宫霁用过醒酒汤,却到底还是回了泓安堂歇息。朝云虽委屈,却不敢阻拦。实则这一月来,郎君到宝华阁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也知夫君近时心绪不佳,遂平日里更为温婉体贴,却可惜成效甚微。想来欲收拢郎君之心,还须另觅它法。
    泓安堂内,令其服侍南宫霁更衣,见他似还清醒,便打趣道:郎君今夜又令夫人伤心了。
    南宫霁低头一笑,似带讪意。静默片刻,问道:今日初几了?
    令其答:初四。
    南宫霁似有些惊诧,道:这么快?!还有六日便。。。后半句话说得极轻。
    好在令其耳力不错,倒未曾听漏,笑而接言:初十太子大婚,您真不打算备礼入宫?
    南宫霁摇头,转身上前仰面倒在床上,郁郁道:我怎还敢招惹他?
    令其晓他是醉话,并未答言。却又听他道:你近来可闻宫中消息?若是有何无关利害的,不妨传与我听听。
    令其迟疑道:小的近来未曾入宫,如何探得甚么消息?只上回在外遇到个宫中旧友,听闻圣躬似已渐好,前两日还召礼部官员入内询问大婚筹备之事。
    南宫霁嗯了声,又道:可有太子的消息?
    令其道:太子或因朝事繁忙之故,近时精神并不甚好。言罢,只听帐内一声叹息。便劝道:说来世间之事,向来难料,郎君还是莫为此烦恼了。不定您一觉醒来,事便得了转机呢。
    良久,再不闻帐内动静,知他是睡熟了,才悄自退出。
    第31章 登位
    宿醉的滋味南宫霁已非第一次尝到,头晕目眩、口舌发苦、腹中亦是隐痛阵阵,到底还是不胜酒力,却回回重蹈覆辙,教人说也不是,叹也不是。
    日上三竿,朝云已着人来瞧过几回,听说是亲自做了些醒酒的羹汤,只待郎君醒了便送来。南宫霁实则在室中听得分明,只是懒得起身。这般静自躺着,一阵便又昏睡过去。不知何时,教一阵喧哗声吵醒,细听来,是张令其的声音,似有急事求见!便勉力支起身,唤他入内。
    令其满面惊惶,直奔床前,沉声道:郎君,不好了!官家。。。官家。。。驾崩了!
    驾崩!!!但闻那两字,南宫霁只觉浑身一战,长久不能出言。
    圣躬不豫,缠绵病榻日久,本是众所周知,然猝然驾崩,却是始料不及!遂一时各种揣测流言横飞,震动中外!外有御史中丞孙昱、开封府尹冯洙等上书请彻查此事;内则有中官数人弹劾医官院医治不力,奏请太子严惩。
    只是此些,皆非时下所急!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大行,他事皆可暂缓处置,惟新帝登位以安大局才是紧要。按说储位早有归属,此事本应水到渠成!然而当下已五六日过去,却丝毫不闻内中动静,只闻太子忧伤过度,卧病不起!南宫霁自是百般忧心。
    时隔数月,再入宫中,却已物是人非,满目素缟令人心甚凄凉。
    景福殿中,素服宫娥上前禀道:殿下吩咐了,郎君来了便自入内去。
    南宫霁点了点头,依言进去。天热,内殿窗子已开,不时透进的凉风悄然驱散着暑气。
    那素色的身影正斜倚榻上,又似出神。南宫霁轻步上前,倚他坐下,目光细描摹着这熟悉的面庞轮廓,半晌,轻声一叹这人,果又清减了!那原本还见些圆润的脸此刻已削尖,脸色与身上的素缟之色却无二致,实教人不忍!抬手触上那消瘦的面庞,所及之处,一片滑凉。
    殿下想甚呢?这般出神!声音极轻,似怕惊到他。
    那人垂眸:无他,只是倦了,小歇片刻。
    南宫霁摇头:国已数日无君,殿下却还能安心歇息?!
    周遭暂陷入一片沉寂,入耳惟有风拂花叶的声音。南宫霁起身去到窗前,静自赏玩那几支白百合。榻上人则阖目不知所思。
    好一阵,南宫霁终是缓缓回身:出了何事?
    越凌侧过身背对他,似强压纷乱的心绪。
    南宫霁见之不忍,重回榻前,伸臂环住他,柔声唤道:凌。。。怀中人一瑟缩,犹疑片刻,却倒底还是顺从了。
    南宫霁得寸进尺,扳过他身子,四目相对,越凌面上一红,垂眸欲躲开那炽热的目光。孰料只刹那失神间,那人的温唇已落下!欲躲不及,越凌心中猛一跳,怔愣片刻,不知为何,心中倒反是安定了。缓缓阖上双目,听任之。只是先帝尸骨未寒,南宫霁自也未糊涂到那地步,一吻过后,虽不甚甘心,却也只得戛然而止。好在,来日方长。
    言归正转,南宫霁蹙了蹙眉:你知当下时局,为何不早登位以安人心。
    越凌抬头苦笑了下:先帝崩后,宫中传出一则遗诏。
    南宫霁一惊:言何?
    那人轻出二字:废立!
    南宫霁面色顿白,半晌,拍案道:此定是矫诏!先帝若果有此意,何须待到此时?!岂知不会祸乱人心?!
    越凌道:此我也知!然怕只怕事已外泄,致人心不定,朝中那些个首鼠两端者难免见风使舵,还恐掀起大乱。
    南宫霁情急:若是这般,你便愈发不应迟疑才是!须知夜长梦多!
    越凌叹道:吾尚未查出遗诏之事乃何人指使,亦不晓他是否尚有后计,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怕遇不测!
    南宫霁忖了忖,道:朝中可有异动?
    越凌摇头:同平章事(1)王夔老病,已将致仕,自不会无端再与自己添扰;倒是前两日,参知政事(2)吕谘与枢密副使(2)王遂前来劝进。。。
    南宫霁凝眉:你如何说?
    越凌面露疑难:前些时日,爹爹曾召他等独对过数回,吾不知。。。
    南宫霁沉吟道:既怀疑虑,为何不索性召他等来一问究竟?若他等诚心向你,不妨施些恩泽再加笼络,自为水到渠成!
    越凌颔首:吾原也是这般想,只是。。。话至此,却忽一顿,垂眸沉吟片刻,幽幽道:只有时想来,当皇帝也非甚乐事。。。
    南宫霁见他甚怅然,心下一软,便打趣道:若是你实在为难,倒还有一法,不如随我乘早离了这皇宫去,浪迹天下,四海为家,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越凌轻嗤了声,拂袖转身。
    南宫霁暗自一叹,在后执住他手:你既心中清明,又何必自苦!世间之事,哪得尽善?所谓利弊相权取其轻,纵然此实非乐事,然总好过受制于人!
    沉寂半晌,那人缓缓开口,却半吞半吐:然这般,你我或便。。。不得如从前了。。。你可会怪我?
    南宫霁一笑:为长久计,但忍一时又何妨?言间已悄然凑近,贴上那单薄的脊背,灼热的气息回旋在那白皙的颈间:好在来日方长!
    越凌脸色复红。
    翌日,太子于景福殿召见两府重臣,商谈帝陵修建等事宜,后又留参知政事吕谘独对,谈至掌灯。次日,宰相王夔与参知政事吕谘率众臣上疏奏请太子登位,以安天下!得许。
    康定九年五月十五日,皇太子越凌于先帝灵前即位!
    半月后,宰相王夔因疾致仕,上以吕谘为同平章事、尚书令;中书侍郎、太子詹事张仲闰为参知政事;枢密副使王遂为枢密使。。。
    康定九年十月,大行皇帝入葬景陵,庙号德宗。
    次年,改元明道,以当年为明道元年。
    至于矫诏一事,经了彻查,乃是以副都知严充训为首的数名内官因一己私欲而起意拥立二皇子!此案既查明,严充训等三人受极刑,其余牵涉者各领其罪。
    至于二皇子,虽教卷入案中,却因不知情,并未受加罪。
    注:
    (1)同平章事:即宰相。
    (2)参知政事:即副宰相。
    (3)枢密使:主兵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撒花!累死我了,之后还是日更,但可能没这么快了,请大家继续支持!
    第32章 西放
    西京洛阳,古来繁盛之地。
    深秋日暮。
    城西小院,廊下篱前,二人正对坐赏花,饮酒论诗。或是言语投机之故,谈笑声不绝于耳。
    只闻那白衣青年道:那陶潜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以前我读着只当消遣,到当下却才算体会得一二,采菊东篱,确是乐在其中呵!
    对坐的青衣青年端杯似戏谑:汝初到洛阳时,可不是这般心境。看他略显老陈,然而剑眉星目,倒也堪称俊朗。
    白衣青年面上一红,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之事,张兄何必再提。
    青衣青年微微一笑:也对!此是兄长的不是,惹你不快,须罚一杯。言罢果然自罚进一杯。
    夜风夹杂花雨,飘落院中。
    白衣青年捻起襟上的花丝,轻吟:秋风玉台无故人,且拾落花醉洛阳。
    对坐之人大笑:方才还说不提了,怎又出此哀伤之句!当罚!
    白衣青年亦笑,爽快罚进一杯。
    康定九年六月,旨授蜀王子南宫霁承事郎,出洛阳。
    由先前被逐出宫,到如今外贬洛阳,外间广传其行止不检,以至天子震怒,只介于他身份特殊,遂才外放了事。
    洛阳纵然百般好,然于南宫霁,却非吉地。他虽顶了个承事郎之名到此,然而区区散官,本是百无一用,论权利是连个幕僚主簿都不如,又因身份之故,三两日便有人入府拜问,实为监视,自不必言;且外间皆知他是因犯圣怒遭贬,故而难免遭人冷眼!所谓世态炎凉,此刻着实得见一斑!
    但说时不与他,他却偏还要生事。河南府通判钱遵道文采风流,诗词出众,素来为人所称道!偏是南宫霁要说钱词滥调,毫无新意。此言传出,纵然钱遵道大度,一笑了之,然其下一干趋势者却怎能罢休?除了拿此指他轻妄,更是在日常多处为难!因而一时,南宫府的日子如何,自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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