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汴梁时,已是秋风萧瑟,且闻朝中出了件大事吕谘复相不过半载,却又二度遭罢!
    说来此祸,尚是起于后宫。
    杨美人恃宠而骄,南宫霁也曾目睹,然不想她竟敢干预朝政:开封府先已有令,凡园榭有侵民河民道者,一尽拆除!不巧他杨氏私产亦在列!美人为护家族,竟遣内侍前往称教旨,免除此令!开封府不从,拿了内侍入朝对质,结果这杨美人护家不成,反落得矫诏之罪!
    令其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事发当日,林昭仪如何当御前厉斥美人,美人如何顶撞昭仪,昭仪又如何掌劈美人。。。
    南宫霁啜了口香茗,且将搁于凳上的双腿上下换了个位,道:这杨美人倒果真不知死活!然这,又与那吕老儿遭罢有何干系?
    令其答非所问:郎君可知当初那杨美人是如何入的宫?
    南宫霁一手挥开扇子:我怎知,难不成是那吕老儿送进去的?
    令其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可这般说,却也不尽其然。
    南宫霁作恼色:要说便说,弄甚玄虚。
    令其虽连声应承,然话音一转,却又重施故技,问道:郎君可知曹奚邈此人?
    南宫霁略一思索,道:吕老儿门下?
    令其笑道:正是,值集贤院,知制诰,权位不轻。此人说来,还有些名声,当年教人由西京朝发夕至,送牡丹入后宫者,正是他!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这杨、刘二美人便是他送入内的。
    南宫霁嗤道:便是这般,他吕某人也全可推作不知啊!
    令其道:所谓百密一失,想不到那杨美人竟是吕相公的嫡亲姨侄女!查知此底细,林昭仪怎肯罢休?仲秋宴当日,乃当面叱问其用心,吕相理屈,竟不能置辩。想不到平生呼风唤雨,却因此小失败了半世英名。隔日御史台那帮人便联名上书,请究其罪!官家不得已,只得下旨罢相了事。
    南宫霁合扇大笑: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那吕老儿竟也有今日,外朝如今是人心大快罢?
    令其笑道:可不是!然而,也有人无辜受累,譬如那刘美人,不过当初与杨氏一道入的宫,如今受其所累,乃一并遣了出去,虽说官家网开一面,教她不必如杨氏一般入道,然而别宅安置,此生,恐也难再见天颜了。
    想起那绿裳佳人,南宫霁不禁叹息了声。
    再说如今京中大肆拆毁园榭,这木材生意本应一落千丈,然而李琦反出一招,辟了场子,低价回购旧木料,虽说是拆下的旧物,实则多半才上梁数月,且又不乏上等货料,寻常人家做些翻修,自是乐得实惠,而差些的,自可卖与匠行,拿去打些桌椅橱柜的,价钱公道,自也不乏人问津。
    想来李琦原是早有后招!南宫霁钦佩之余,不得不感叹,其人腹中果是一部生意经啊!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官家近来,日子却是不甚得意。
    吕谘遭贬,好在朝中尚有王遂主持,其人圆滑善断虽不如吕谘,然沉稳老道,治下尚不负所望。
    朝中尚且太平,当下之急,乃西边之困,先前官家采纳王遂之谏,遣内臣杨定贞西去一探虚实!定贞月前回京,回禀称拓跋温骄僭,于招安之议实甚不屑,且其境内各地皆在招兵铸器!由此可见,其之叛心实已昭然!
    越凌闻之,自忧心忡忡,乃问王遂。其举荐右司谏杜允之防边,越凌心中虽有疑虑,然也无他法,只得依之。
    第53章 疾苦
    又是个秋雨纷飞的午后。
    越凌闲坐庭前,看西风冷雨,打落残花遍地。天光晦暗,看来这雨,今日是无止意了。。。欲寻人灯下对弈几局,饮上两杯,那人便果真来了。
    酒桌之上,闲聊着,便说起西关之急,越凌忧色毕显。
    南宫霁道:王相公素来识人,他所推举之人,官家自可放心。
    越凌摇了摇头:杜允之忠谨是真,历来于外任上也屡建功绩,然边务上,朕果真不知他能有何建树?
    南宫霁不忍见他烦恼,便话锋一转:听闻杜司谏日前巡视江南,回朝可有说些江南的物土人情?
    越凌道:江淮常年水患,他此去乃为赈灾。
    又勾起他另处烦恼,南宫霁心下暗悔,却也只得道:那如今,灾情如何?
    越凌看去于此已不甚挂怀,道:水已退,然灾民尚需赈济。忽而似想起甚,笑道:杜允之未尝说起江南的风土,倒是带了样回礼与朕。言罢便吩咐左右取来。
    南宫霁揣摩道:是江南名茶?亦或姑苏锦缎?
    越凌笑而不语。片刻,见宫人捧碟奉上。
    南宫霁笑道:原是吃食!然定睛一瞧,不禁哑然!碟中所盛不过几根野草,且看去采摘已久,草叶枯黄。捡起一根搓捻两下,又凑到鼻下嗅了嗅,似要瞧出甚么新鲜,然到底是无用功。便笑道:杜司谏也算身居要位,俸禄不薄,何故吝啬至此?
    越凌托腮不语,目光却停在那草上,似有所思。
    在侧侍立的裴元适上前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郎君不知,此物可不寻常,当下六宫皆得分赐!
    南宫霁奇道:甚么宝贝?这般稀奇?
    元适道:并非宝贝,乃灾荒之时,百姓采来充饥之物,食之虽如嚼蜡,却能果腹!杜司谏带回此物奉上,意即劝谏官家戒骄奢、注节约!实是一片苦心。
    南宫霁自点头称是。只越凌并未听进他二人之言,此时眉心轻蹙,似正为何事为难。半晌,忽似拿定了主意,竟伸手折了片草叶放入口中!
    旁人皆是一怔,劝阻已不及!但见他眉头瞬间锁紧!元适忙递上帕子,又教奉茶漱口。
    忙乱过后,南宫霁笑问:此物味道如何?
    越凌将碟子推至他跟前:一尝便知!
    南宫霁笑推:吾素来不喜寡淡之食。
    越凌长眉一挑:来人,上酱醋!
    不知何故,官家近时忽起意微服出巡,一体民间疾苦。
    自然,这天子脚下,都城内外,是无甚大疾苦的,便是偶见得几个行乞者,亦有衣裳蔽体,暖食果腹,全不至树皮野草充饥之境!乃教官家尤失望。若非江南路途遥远,来去颇费时日,或便果真一去以体民情!
    这一日皇城内外走下来,收获甚微,却人倦马乏,遇仙楼内歇脚,巧遇李琦!当初一面之缘,然天颜李琦自不敢忘;越凌因南宫霁常提起之故,对此人倒也有所知,因而算得相识罢。外间相见,越凌不欲多拘礼数,便一道坐了,且相谈甚欢。
    李琦听闻天子此番出巡欲探民间疾苦,便道:眼下便有!
    越凌奇道:何处?
    李琦道:今春京西北路一带遇蝗灾,百姓食不果腹,甚是凄惨。
    越凌惊道:果真?
    李琦道:吾上月出京收药,沿途经陈州等地,乃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越凌一沉吟,道:陈州,倒也不远。。。
    南宫霁手一抖,险将酒水泼到衣上。。。
    碧云黄叶,秋色连天,虽早已过了最佳的赏游时节,然终年深居,尚可在这暮秋的晴日里无拘无束,策马纵情一回,于越凌也算得莫大幸事了。
    昭明策马,极力护在那与人追逐竞驰之人身侧,却依怕不周全,一面不时四顾部署周围。
    此回出京,莫说外朝无人知晓,内中亦惟有都知秦茂勋与昭明等几人知悉!为免风声外泄,官家不许兴师动众,也是不欲扰民,到底只带了十数人出走。昭明近身护驾,乃是秦都知以他素有勇名,遂委以重任!
    陈州距汴梁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三两日便可抵!然官家为访民情而来,途中难免耽搁,五日后,方近陈州。
    晌午时分,途经一片枫林。正是枫叶红时,越凌见美景不自胜,便停下一歇。
    林间清旷,时闻鸟鸣山涧,官家兴致大好,且沿溪朔流而上,悠自赏玩。
    一路车马颠簸,南宫霁倒更愿寻个静处好歇一阵!说来着实有些想不通,那原本羸弱之人,怎连日来竟丝毫不显疲态,看去精力尤好,实乃怪事。
    溪水碧澈,尚能瞧见下面游弋的小鱼。越凌蹲下身去撩水泼玩。
    南宫霁笑道:这山涧野溪里,不准就蹦出个水妖鱼怪的,官家可小心。
    越凌嗤道:如此,那妖怪定是见了南宫大官人倾心,乃招夫婿来了。
    正打趣着,南宫霁一晃眼却似见水那方有何物闪过!溪流褊狭,并不足以隔开人或猛兽,因是疾步上前将那人由水边拉开。
    昭明一挥手,侍卫数人拔剑出鞘,过溪查看。
    溪那边果真有人!
    侍卫执剑,将那人由大石后逼出,但见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仍可瞧出乃一女子。
    南宫霁道:难道是灾民?
    昭明不敢掉以轻心,亲自上前盘问,然那妇人只是瑟缩不语,看去是受了极大惊吓。
    南宫霁见状于心不忍,乃与身侧侍从耳语了两句,侍从领命而去,片刻取来个布袋。南宫霁接过,径直去到那妇人跟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打开袋子递上,道:吃罢。
    见到吃食,妇人眼中忽闪现出一道光芒,然一时又犹疑不敢伸手。南宫霁笑着取出块糕点递上,妇人见状,再难自持,一把夺过塞入口中,旋即又双手夺过袋子,蹲下身如野兽般吞食起袋中之物,全不管周遭人惊诧的目光。
    越凌素来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乃是愣神许久,见她食完袋中点心,又舔舐起其中的碎屑,方是叹息了声。
    食罢,昭明着她在溪中洗了手脸,方带至跟前问话。
    不过隔了片刻,再看时众人又一怔,原她不过十四五,生得倒算尚可。
    一番询问下来,乃知其为陈州人士,家贫又遇灾荒,数月前不得已被卖与人做妾,然不想那主家娘子甚是厉害,日日将她作奴役使唤不说,时常还寻由打骂!她终是不能忍,乘一日无人看管,偷逃出来,然又不敢返家,只得流落在外。要说这天意也委实弄人,她是方出虎穴,却又遇上人牙子,险些再坠狼窟,幸得好心人提点,才得逃过二劫!只如今这城中她是不敢再待了,只得逃至这荒野处徘徊,饿时便以山果野草充饥,也不知已这般混度了几日。
    越凌听来不忍,便教昭明与她些钱物,教她回去。不料那女子如何也不从,说是回去定又要教给卖了,况且原先那主家与人牙子尚在寻她,万一教抓回去,便没活路了。
    如此,倒是教人为难。
    南宫霁忖了片刻,道这两日李琦也在陈州一带收药材,想他城中应有些故人朋友,不妨将此女带去或给哪个良善人家做个婢女使唤也好。
    越凌想来此也是一策,便应允了。
    那女孩子闻此甚是欢喜,忙与二人谢恩。
    南宫霁想起尚不知其名姓。
    女孩子笑道:我叫篾儿,因我爹是做篾器的!
    看她一脸天真满足之色,南宫霁面上不由浮起几丝怜惜。越凌晃眼瞧见,心内便无端有些不快。
    第54章 访灾
    陈州城内早已开仓赈灾,然而过了放粮的时辰,却依旧有百姓不断聚拢于府前翘首苦盼。衙役前来驱散,却无人愿离去。人群中不时传出幼童啼哭声与病弱者呻(坑)吟咳嗽之声,教人恻然。
    一阵骚动过后,人群让开了一条道,一披头散发之妇人踉踉跄跄奔到前方,抱着怀中的幼童磕头不止,听言乃是怀中孩儿已然饿得奄奄一息,实是挨不到明日了。衙役虽也同情之,然上有明令,过时不得开仓,自也爱莫能助。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人上前与那妇人低语了两句,妇人便起身随之去了。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越凌立于窗前似静思。一阵,闻得身后开门之声,便道:皆安置好了么?
    昭明掩上门,垂手侍立,回道:皆好了。
    越凌轻叹一声:那孩子可还好?
    昭明道:带去瞧过大夫了,只是饿的,喂了些米粥,已无事了。
    越凌颔了颔首,却还唏嘘:陈州灾情重至此,朕在朝中,竟丝毫不得所闻!
    昭明道:官家日理万机,想必臣下不欲拿此惊扰天心。况且说来,陈州今日之灾,较之江南大水,却也算不得大祸了。。。
    越凌闻之自不悦: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却算不得大祸?
    昭明淡然对曰:当初臣随秦都知出练青州,遇大旱,又有匪祸横行,百姓横死者不计其数,道上处处可见衣不蔽体之枯骨!城中乡下,家家卖儿鬻女,哭泣声不绝于耳!尤今想来,依觉凄惨。
    越凌一时无语。半晌,才道:那妇人已去了么?
    昭明摇头:她本乡野村妇,听闻城中放赈,赶来待施,可惜路途遥远,又带了个病孩,因而误了时辰。今日城门已毕,自是回不去了。
    越凌道:可有听闻她那乡中灾情如何?
    昭明答道:甚重。
    越凌转头望向窗外,天黑如墨,似有雨意。踱至案前,前日填的那半阙词,一时半阵,自是无心续下了。略一沉吟,道:南宫霁呢?
    答曰:未曾见到,听说是带那篾儿出去了。
    越凌喉中轻出一声冷哼,脸色有些晦暗。
    南宫霁带着篾儿去了李琦的落脚处,却未寻到人,听闻是下乡去了,只得无功归返。
    越凌等至戌时,方见他回来,心中已存怨气,且见篾儿一身新衣,手上尚举着吃食,自是气恼更甚!乃一言未发,便拂袖去了。
    南宫霁见此,自也添了一肚子气:自己带着篾儿出去作甚他不问,且先胡乱置气,岂非莫名?胸中郁愤,因而也不去管他,再言时辰已不早,便安顿了篾儿,也自行回房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南宫霁起身后不闻动静,以为官家犹在气头,然问过方知,他是带人下乡访灾去了,竟未尝与自己知晓!气恼之下,便也不急去寻李琦了,索性带着篾儿去了市集闲逛。
    城外野道难行,官家带着昭明一干人,由那妇人引路,也是历了半日方至乡下。生怕惊扰乡民,官家令侍卫原处候驾,只带昭明一人入村。昭明虽感不妥,然圣意难违,只得从命。
    村中看去甚零落。时刚过晌午,却人烟稀少,偶可见道旁衣衫褴褛的村民提着破旧的竹篮在田间地头苦寻甚么,然而可食的野菜野草如今看去也早成了稀物,人人脸上皆透着难耐的焦灼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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