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稹捋须颔首。
    褚老汉当下起身朝二人深一揖:教练使一席话,老汉虽读书不多,却也得领会一二!二位官人正气浩然,今后若得大志,请莫忘今日之言,凡事以民为先,内则惩恶扬善、除暴安民;外则安邦定国,莫教兵祸涂炭生灵!
    杨、李二人也不约而同起身,执杯相敬老汉:誓不忘今日之言,但为官一日,绝不负所托!
    再说与此同时,皇城另一端的北相述律綦府中,也还灯火通明:南侵之计既败,北相正大发雷霆!
    众人相劝不下,正自胆颤,却偏有那不识趣的忽闯入内来回禀:今日接了拓跋温的急报,西平府已将守不住,问我何时出兵相救?
    北相瞠目怒喝:此刻报上还有何用?上已决意与南朝修好,汝却不知么?
    那人怔了怔,嗫嚅道:只是,随急报一道送来的,尚有数十箱珍奇。。。
    话音未落,便闻重物坠地破碎之声。
    北相厉叱:愚蠢!一干不辨形势的莽夫!
    众人见此,皆垂首躬身,不敢多发一语。
    还是迭力乞谅上前道:相公息怒!此事,依末将看,或还未到毫无转机之境。
    北相一侧目:你有何见?
    乞谅道:羌桀虽形势危殆,然当下便是失了西平府,拓跋温尚可退守都城兴庆,再不济,还可退守黑水!总之三五月内,还不至教梁军一举破国!
    北相甩袖冷哼:那又如何?
    乞谅道:那便与了吾等挽回败局之机!
    北相眯起双目:细说来听听!
    乞谅道:当日狩猎,有一事甚为可疑,末将回来后细作查访,觉此或是人祸所致,而非天意!
    众人闻之皆显疑惑,便有那性急的道:何事为人祸?
    乞谅道:疯马一事!
    要说来,当日杨稹与李沆所设这三计,虽思虑周密,却也非天衣无缝,或当说,这世上本就无天衣无缝之事!
    当日由猎场归来,乞谅深觉有异,派人彻查,孰知却迁出了一桩旧案:数年前,豫州泰州等地曾出疯马病,而病状据闻来竟与那日猎场上十多匹坐骑的疯状如出一辙!官府也未查出究竟,但以为时疫而已。然前不久大定府出了一起牵涉南朝马贩的人命官司,人贩到案,竟招出了数年前那疯马病的内情乃是中了迷药之故!
    如今,人贩已羁押大定府牢中,即日押解上京,此事必然可得水落石出!此事一明,则凶兆之传,也可不攻自破!
    乞谅信誓旦旦,闻者皆亦点头称是,惟北相捋须沉吟。
    乞谅察言观色,试探道:相公以为此计不妥?
    两朝权臣,见识毕竟不同,摇了摇头,但道两字晚了!。
    若是事发当时便有所察觉,或还能一争,然而当下大局既定,圣旨已下,明日南相萧达舆便当主持议和。待到人贩押解入京,一应事查明验清,事都不知至哪一步了。
    北相背身叹了一气:罢了,大势已去,老夫也无力回天,今日天色既晚,尔等皆早散去罢,今后这我这北相府,汝等也莫要再踏足了。
    众人正要依言告退,然闻听这最后一言,皆是一怔。
    乞谅道:相公何出此言?
    北相心内暗骂果是一群酒囊饭袋!,面上却故作痛惜:上如今已纳南相之谏与南朝议和修好,老夫今后还如何立足朝中?汝等是老夫门下,又皆是掌兵之将,过从甚密,恐惹非议!
    乞谅道:然吾等素来出入相府,也不闻朝中有议,此回不过是教南相暂得势而已,相公何以妄自菲薄至此?
    北相斥道:糊涂!彼时与当下,岂可同一而论?当初老夫得势,尔等自可随心所欲,而如今,乾坤扭转,南相必在上前诋毁老夫,乃是其一;其二,老夫半生征战,数累军功,又曾拥立今上,所谓功高震主!也是因此,吾一旦失势,必招后祸!想来还是早日自请罢相回北地闲居为好,而汝等也当好自为之,若能听进老夫一言,便趁早辞官,解甲归田,免得日后后悔不及。
    众人闻之,皆是一阵战栗:原以为此不过是南北二相间一场意气之争,纵然败者也不过伤些颜面罢了,怎就至这你生我死的境地?!
    实则述律綦此言,乃是真假参半:权倾朝野,必惹人主猜忌不假,只是他乃今上亲舅,又有匡扶之功,若是存些自知,本当渐敛锋芒、守己安分,哪怕暂为韬光养晦,当下权位自可保全。只叹他叱咤半世,烜赫朝堂,呼风唤雨已成常态,如今岂还知谦恭为何物?因是如何甘心退却?
    乞谅沉吟一阵,似有所悟,缓缓道:相公所虑深远,果非吾辈所能及!此事,面上虽是南相与相公争,实则却是今上忌惮相公,欲借南相之手夺相公大权!
    众人闻之脸色各异,多是将信将疑。
    乞谅见状,又刻意高声道:吾等随相公东征西战、出生入死多年,方有今日之安逸,岂能白白坐失?且说相公若失势,吾等的富贵便也到头了!此,难道便是吾等舍生忘死、为国征战所应得的回报么?
    众人闻之,纷纷摇头叹息。
    静默了一阵,不知何人道:吾等自不甘心落入那般境地!愿以相公马首是瞻,相公便与吾等指条明路罢!此言一出,即得满堂附和。
    时机已至,述律綦心中一阵快慰,却又喝止众人,道:尔等这是要陷老夫于不义!
    众人忙告罪,又惊了一番苦口相劝,北相终是道出后计,惟有一字:战!且是逼南朝先开战。
    然南朝当下一心求和,却如何能逼他开战?
    北相自已胸有成竹,捋须冷笑:他南朝使臣不尚在上京城中么?或扣或伤或杀,总之教他有来无回,便不信他南朝不兴兵问罪!
    自然,此事若败,则必落个抄家灭族之罪,因而势必要做场戏将众人逼至绝境,无路可退时,方得死心效忠!
    凶险逼近,南朝君臣却还丝毫不知。
    当下议和,关键在岁币。越凌授意杨稹,增岁币至多不可超过三十万缗。杨稹不负主望,历了整整两日,终将岁币之数由四十万压至二十万五。只是靳国另有所求,但言梁若平羌桀,则要与北朝划兴庆府而治,便是将兴庆以北皆割与北朝!
    越凌斟酌再三,知此事恐由不得己。只是兴庆以北幅员辽阔,又多军镇,反观南侧,乃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因是若依他此议,今后边境一旦起事,南境恐任他长驱直入!只是事至当下,北朝已不肯再让却一步,令越凌甚为头痛。
    第91章 遇刺
    又是一个黄昏,月盈月亏,屈指算来,入靳竟已大半月了!越凌敛眉一叹,看来关于北地三镇的取舍,还是要早些下决断!只是连日殚精竭虑,此刻夜深人静,稍一定身,便陷入了混沌。恍惚间,似闻脚步近来之声,困倦至极,也无心去管,想他前来寻不着趣,自会离开。
    这两日越凌以不适为由,固辞饮宴,一至夜间便闭门不出。宗旻心知其故,却也无可奈何,各在其位,各谋其利,羌桀北地三镇,他势在必得,此事再无讨还之余地,如今惟望那人以和为重,退让一步,如此两国修好,情义亦可复初。
    室中悄寂,床前帷帐半垂。
    宗旻立在原地迟疑片刻,还是抬脚向内走去。
    温床暖衾,那人半和衣而卧,看去却似并不安枕,眉心轻锁,与白日里云淡风轻之态相去甚远。
    从未见过他露愁态,宗旻当下虽有不忍,然心内又似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最为软和之处轻轻撩拨,逐渐竟有些情难自禁!不由自主,抚上了那放在被外的手,摩挲片刻,又沿被滑上那玉琢莹彻的面庞,描摹着那如画的眉眼。。。
    直待那两片湿热之物拱上脸鼻,越凌才赫然惊醒!入眼便是那张肆无忌惮又且带些痴醉的脸,而胸腹间尚有双手在胡乱摸索!慌乱中推开那人起身,低头但见中衣已敞开,而那双不安分的手,正置于他的内衣带上!
    四目相对,那人反倒坦然了,似方才所为乃是寻常,未尝得逞却还忿忿不平,竟道:有何不可?这口吻,与前日里邀宴遭拒,不甘下的发问如出一辙!
    或是恼怒过分,或是猝不及防,越凌一时竟不知何言以答。
    那人趁机又凑近。
    越凌一震,即刻向后退让几寸,冷道:今夜你若定要冒此不韪,从此后,你我便成陌路,再无情分可言!
    那人闻之面现犹豫,一时僵在原处。沉吟一阵,却淡淡道:吾便决心将你留下,又如何?话是这般,心意却恐不如言语那般绝厉!言罢,并不能直视眼前人,目光移偏,盯着那人身后明黄的帷帐,吐息已有些急促。
    士可杀、不可辱!吾一命实不足惜!越凌于此,显是早有预见,亦早有主意。
    沉寂。
    多时,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帐中荡漾开:戏言耳,兄何必当真?夜已深,早些安歇罢。言罢起身而去。
    行至门前,却又复返:情迷意乱,倒将此来的真正目的忘记了!
    上回狩猎,因乱败了兴致,总以为憾,因而邀兄后日再往北山一游,此回惟你我二人,可带近侍护卫随行!
    此回御驾出城狩猎,虽未召朝臣伴驾,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
    北相府中,述律綦捋须沉吟。
    乞谅道:此事已刻不容缓,西北之计一旦定下,梁使将即刻南归,到时一切皆晚矣!
    北相蹙眉:此计过险,汝过分性急了!
    乞谅道:然若错失此机,恐再无下回!相公可莫忘安州之失!
    北相仍踌躇,来回踱了半日,竟仰面一叹:吾看,还是作罢罢!老夫年事已高,权势厚禄又得再享几日?便就此请辞,回北地置些薄产好度余生,也并非坏事!
    这一席话,乞谅惟恐自己听错了:眼前果真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北相么?!一时错诧道:相公当日尚还不是这般。。。
    北相摆了摆手:那日是那日,老夫当时不过是见众情激愤,因而出言暂定人心而已!如今形势这般,老夫倒还奉劝你,不如安于天命,弃权舍贵以保平安!
    乞谅闭目一声长叹,握拳不语良久,忽一顿足,躬身拜道:相公安于天命,末将却不能,今夜,便当乞谅未曾来过,日后吾等所行之事,皆与相公无干!
    北相叹了一气,面露无奈:你既心意已决,吾也劝不得,尔等自行其便,各逐富贵去罢,此后之事再无须来问老夫!
    乞谅闻此,知再劝亦是徒劳,只得深一拜后转身离去。岂知在他跨出门的一刻,身后人的面上,已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谲诡笑容。
    今日这般推脱,自非述律綦本意,实是因此计过险,涉入其中多难保周全!然除此,确如乞谅所言,今后恐良机再难觅!斟酌之下,索性以退为进,也好在这迭力乞谅一介莽夫,哪晓甚么迂回,轻而易举便教说动,打算以一己之力行事!这便无论事成与否,皆牵连不到旁人!成,他述律綦则坐享其果;败,则与他述律綦何干?他大可坐观事变!
    终究只可叹迭力乞谅此人,真正是有勇无谋,一心趋利,却到底沦为北相手中的棋子而不自知!
    再说这狩猎,与越凌,实是可有可无,并谈不上喜好,个中缘故,或因他确实不精此道!且说在他南朝,除却正月惯行的春狩,余时难得入山,便偶有破例,自还须在春秋时节、天色和怡之时,而当下天寒地冻,狩猎于他实是件苦事,便莫谈甚乐趣了。只是无奈身为异客,不得不勉为其难,曲从主意罢了。
    狩猎当日,宗旻果然未召朝臣,但只有近侍宫人与禁军护卫随驾。越凌既早得知会,便也仅带昭明与李沆二人前往!
    冬日的山中,草枯树败,野兽难以藏身,加之急于觅食,常犯险在外徘徊。因而一早入山,未有两个时辰,所获已是颇丰。越凌亦在李沆襄助下,猎得一头上百斤的野猪。
    只是狩猎毕竟耗体力,及近晌午,渐觉人困马乏,宗旻却又在前逐一梅花鹿去了,越凌无心相随,与近随们驰至山脚溪边,便下马暂歇。
    昭明伸头探了探溪中,无奈道:这溪中结了冰,却连马也饮不得!
    李沆笑道:大官若想饮马,还不好办,便是今日想钓鱼,也未尝不可!
    昭明半信半疑,道:果真?言罢偷瞧了眼身前那同是一脸惊奇之人,想来若果真能破冰钓鱼,接下这半日,便也不难熬了。
    李沆果是言出必行,即刻在冰上敲砸起来,不一阵,破出一洞,众人凑上一瞧,见溪水澄澈,不出片刻,竟便有游鱼争先恐后聚拢来。
    昭明这才信服,笑道:看此中鱼儿乃是触手可及,这倒连钓竿也无须备了!
    李沆也笑:此刻已近晌午,靳主既逐花鹿去了,吾等不如便在此拿这鱼果一果腹罢!
    李沆原是戏言,然靳主良久不归,众人也的确有些腹饥,便果真捕鱼架柴点火。
    越凌从未在外野食过,此刻自觉新奇,眼见着那活蹦乱跳的鱼由冰洞中起出,洗刮干净,上架烧烤,不过片刻须臾,便成了盘中美餐!只可惜这鱼骨刺甚多,且是众人信手烹来,虽别有风味,却毕竟与宫中御厨精烹细调的肴馔相去甚远,又碍于礼数,越凌但只粗尝了尝味道,便静坐一旁看他人大快朵颐。
    食罢,日已中天,宗旻依旧不见踪影。越凌无奈又无趣,想在溪边垂钓静候,然这四面无遮无蔽,寒风彻骨,哪里坐得住?更莫提还未带钓具。
    正一筹莫展时,头顶忽而传来几声尖利的呜呜声,便闻有人喜呼道:金雕!
    这金雕虽在北地并不鲜见,然因其凶悍敏捷,又常栖身悬崖峭壁之上,因而极难猎得。
    越凌不知为何,一时兴致忽起,要去猎鹰!昭明但显犹豫,不料李沆竟一口应下,自告奋勇领着天子上山寻鹰巢去了。
    小经了一番跋涉,行至北坡半山腰处时,果频频见金雕身影,想来那巢穴是在附近不错了。
    越凌赞道:李卿好个神通,这金雕的巢穴实不易寻,卿却一试即得!
    李沆道:臣自幼常在北地,也曾与山民猎户为伍,露宿山间,逐猎鸟兽,乃是常事,因而于这些鸟兽习性,尚知一二!
    越凌颔了颔首,君臣继续策马前行。
    一路闲话,越凌忽想起一事,道:近时听闻大定府出了一案,事或涉我朝马贩。。。
    李沆稍一忖,便料知此必是杨稹所上禀:大定府一案,牵涉甚广,或还因此牵出当初疯马一案的真相!自己也着实有些忧心,好在事至今尚未闻有变,看来靳人是未拿住实据,只是毕竟算一失!因而抱拳请罪:此是臣谋算有失,当尽力补过,回朝后也甘领其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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