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先是答应一句:畅快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就被楚开容打断道:那便好。倘若今后得了空,我们再结伴去一次。
    说完,楚开容翩然离去。
    沈尧捧着烧鹅和酒壶进屋。许兴修闻到香味,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抓过沈尧的食盒,让他给自己斟酒,两人对着月色喝酒猜拳,徒留卫凌风一人站在走廊上吹风。
    沈尧半醉半醒时,往窗外望了一眼,已经寻不见卫凌风的身影。
    卫凌风在哪里?
    沈尧半撑着额头,酒劲上脑,越发想不明白。
    当空星斗明灿,月色正好。薄云如雾霭,静止又流散,卫凌风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顶楼的屋檐上,如履平地。他抬头赏月,心中念起楚开容与沈尧的对话。
    楚开容问沈尧:你如何看待绮兰?
    沈尧回答: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还问:今日在秦楼,畅快不畅快?
    沈尧回答:畅快。
    这一夜,卫凌风睡在屋顶,没有回房。
    *
    次日天光大亮,沈尧赖床。
    朦胧中,他听见许兴修与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楚夫人说,我们要在安江城待上七天。
    卫凌风低声询问:为何是七天?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许兴修叹气:楚夫人的心思,我怎能猜透呢?不过安江城是个好地方,南街有个武馆,每七日开设一场比赛。
    他搓了搓手指:前几日,武功高手们打得很凶,伤筋动骨的,大夫们都治不好。我与你乔装打扮去给他们治病,如何?就当是赚些盘缠。
    卫凌风沉吟:若是让楚夫人察觉
    许兴修漫不经心道:虽然名义上,我们应当顺从天下第一庄。但是,时至今日,你我都没见过庄主。何况楚夫人让我们住在偏房,每日残羹冷炙,想来也是没把我们当成什么人物,更不会与我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拉住卫凌风的手腕:大师兄,你且听我一言,咱们赚来的盘缠,哪怕给沈尧买只烧鹅也好。
    卫凌风点头称是。
    不久之后,他们戴着斗笠出门。
    沈尧从床上一跃而起,给自己包了一层头巾。他尾随许兴修和卫凌风,坦然地走向南街。此处的街道小巷有些不同沈尧发现,很多妇孺和壮年男子歇坐在路边,额头冒汗,眼神涣散。
    他顾不上两位师兄,走到近旁,探问道:这位兄台?
    某一位男子接话:唉?
    沈尧介绍道:我是外地来的大夫。
    男子笑说:大夫,有何贵干?
    沈尧指了指周围的人:兄台,这是怎么了?
    男子不以为然:正值六月,闹了暑热。
    沈尧蹙眉:可否让我诊脉?
    男子挽起衣袖,向他伸出手臂。
    沈尧盘腿而坐,三指搭在他的腕间,望闻问切。
    他观察得越细致,眉头就拧得越紧,直至后来,他万般肯定道:绝非暑热,更像是疫疠。
    男子收手,整理衣服,似有些恼怒:药房的老郎中们都说是暑热。你这外地人甚是年轻,乔装成郎中,包着头巾,说些妖言惑众的话,可是为了捞钱?
    沈尧两指朝天: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男子仍然忿忿不平。
    沈尧别无他法,只能快步跑远,追上他的两位师兄。
    卫凌风的医术强于沈尧。他自然注意到了城中异象,还说:北城没有一点苗头,南城已经有了这般光景。
    许兴修道:武馆的高手们久病不愈,无法调理内息,恐怕不是因为皮外伤。
    卫凌风忽然停步:楚夫人为何还要在城中滞留七日?
    许兴修后背一冷:你是说,她有意为之?
    卫凌风没做声。许兴修啐了一口: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静立在长街上。沈尧远远奔向他们,喊道:师兄!师兄!
    卫凌风转头,默然回视他。
    沈尧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提着一口气,双手背后,严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三人合计一番,都认为不能坐视不理。但是,直接去找楚夫人,那是下下之选,找城内的富商巨贾呢无名无号的江湖小卒,根本没有被接待的资格。
    思前想后,卫凌风带着两位师弟,上门拜访了全城最大的药铺。
    药铺主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子,负责照看生意。小儿子名为黄半夏,今年刚满十八,既与沈尧同岁,更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沈尧执意道:瘟疫突发,再过三日,可由南城传到北城。
    黄半夏哈哈大笑:昨日还有一帮人来我家开药。他们说,四肢有力,耳清目明,体况已经转好了。
    沈尧摇头:这并非见好的迹象。
    黄半夏失去耐心,拿起笤帚,驱赶道:往年城中也闹过暑热,几日便能见好。你们这些穷酸的外地人,休想败我药铺的名声!
    沈尧挡在卫凌风之前,拔高声调:倘若三日之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你又当如何?
    黄半夏放下笤帚,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我便认你做大哥!
    黄半夏和沈尧躲在角落里争执,旁人离得很远,只能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
    沈尧与黄半夏击掌为誓,还说: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就和我拜把子,做足仪式,跪在地上,磕头叫我三声大哥。
    ☆、天灾(一)
    黄半夏的父亲多年来经营一家药铺,在安江城内,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十年前,黄半夏的父亲曾经救治过一位濒死的老妪。老妪起死回生,犹如枯木逢春,从那之后,黄半夏的父亲就被一些人尊称为黄仙医。
    黄半夏以父亲为荣,更以父亲为傲。
    安江城内的暑热之患,也是他爹亲自诊断的结果。
    而如今,几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外乡人一进门就大谈瘟疫,罔顾事实,究竟是何居心?
    想到这里,黄半夏越发恼怒道:你若是赌输了,就趴在地上,撅起屁股,让我狠狠踹上三脚,再向我磕头求饶!
    沈尧搓着两根手指,笑道:黄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会有那种踹人屁股的癖好?
    黄半夏面皮一红:呸,你这外乡人的心思,着实腌脏不堪。
    沈尧步步靠近他,将他逼退进角落:哎呦?血口喷人呐。喜欢踹人屁股的是你,心思肮脏的人,怎么是我呢?
    黄半夏握紧笤帚,挺直胸膛:休要狡辩!
    沈尧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黄半夏浑身一颤,大声痛骂他:无耻小儿!你莫要以为,使出歪门邪道的武功,便能让我屈服于你!
    沈尧却说:阿黄,我根本不会武功啊。
    黄半夏长舒一口气,凶神恶煞地拂开沈尧的手,神情一派肃穆苛责,凛然不可侵犯:你干嘛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沈尧轻拍他肩头的草屑:我是好心啊,帮你拾掇一下衣裳。
    黄半夏懵然一瞬,鼻子里冒出一声浓重的哼。
    沈尧没理他。
    片刻后,黄半夏再一次出声:哼!
    沈尧双手揣进衣袖,瞥他一眼,告诫道:你别哼哼唧唧了,鼻涕都快喷出来了。
    黄半夏自认为被沈尧羞辱。他负气般提起笤帚,双手一挥,直往沈尧的脸上招呼。沈尧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正在发呆,忽然觉得有人提着他的衣领子,将他往后挪了一尺距离。
    他回头一瞧,正是卫凌风。
    卫凌风另一只手还端着茶杯。为他倒茶的人,正是黄半夏的父亲,安江城内的黄仙医。
    卫凌风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叹道:黄仙医,我知你心有顾虑。疫病告急,人命关天,我们多一时口舌之争,城内就要多几人遭难。
    他摆出一吊铜钱:我尚需一些药材
    恰好旁边有一副纸笔,卫凌风提笔写下药方。
    卫凌风尚未写完,黄半夏突然冲过来,使力推开卫凌风:好啊,原来你们搁这儿等着呢?你们听说我父亲心善,就打着瘟疫的幌子,强迫我们贱卖药材?
    黄半夏抓起桌上的铜钱,扯开线绳,将一把铜钱全部扔到了外面:滚吧!你们这些混账,有多远滚多远!
    铜钱抖洒一地。
    路人弯腰拾捡,揣进自己兜里,快步跑开。
    沈尧初时惊诧,后来他追上其中一人,骂道:你他娘的快还钱!都不是你的钱,你捡个屁啊?跑得那样快,赶着投胎还是下崽?
    那人扭过身,回嘴道:你是哪里的泼皮无赖?胆敢诬陷你爷爷我?你也不去街上打听打听
    沈尧揪住他的衣袖 。
    怎料这人是个练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沈尧掀翻在地,顺带踩了一脚。
    沈尧急怒攻心,赌咒道:三天后,你急病发作,我绝不救你。
    那人毫不在意,爽朗笑道:记着你爷爷的名字,东街霸王吴久义。老子的钱你都敢抢,下次若是见到了你,老子先打扁你再说。
    沈尧心道:去他娘的吴久义,无理又无义。
    又过了一会儿,许兴修跑到这边,扶起了沈尧,问他:小师弟,你可有大碍?
    在他们丹医派,你可有大碍这句话,就像是你吃过饭了吗一样,答案一点都不重要。许兴修根本没等到沈尧开口,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立刻放心道:无妨,小师弟,你快起来吧,莫要赖在地上。
    沈尧闭紧双目,调整着吐息:许师兄,实不相瞒
    许兴修皱眉道:你又怎么了?
    沈尧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着许兴修:我,沈尧,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现在气得快要冒烟了。
    沈尧指了指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无论是那家药铺的人,药铺门口的路人,还是什么吴久义,全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许兴修撩起衣袍,坐到了沈尧的身边。
    他听见沈尧发着牢骚:我们忙前跑后,又挣不到钱,只是为了让他们活命!南城本就凶险,我们已经滞留多时,搞不好自己都患病了,还要和人争执,被人误解,遭人扫地出门
    许兴修拉起沈尧的手腕,示意他不要继续抱怨。
    沈尧摆手:许师兄,你是不是要拿大师兄的那一套说辞来教训我?
    他压低嗓音,喃喃自语:大师兄的所有教导,我其实都烂熟于心。
    许兴修勾唇一笑,刮了沈尧的鼻子:你几时见过我用大师兄的话,来教训你?
    沈尧挑眉。
    许兴修正襟危坐:是的,阿尧,你是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师父偏爱你,师兄们保护你,今日,我要教你两句话。
    沈尧垂首,洗耳恭听。
    许兴修温声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沈尧问他:何意?
    许兴修执起树枝,在地上比划一番:这句话,出自《列子说符》。它的意思是,倘若你能见到水中有多少只鱼,未来有多少厄运,那是不详之兆。
    沈尧悟通一二,僵直的脊背放松。
    许兴修接着说:你不愿帮人化解灾祸,便会怨恨自己不行善。你愿意帮人化解灾祸,便像是带着霉运而来,旁人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他轻轻地问:阿尧,你可明白?
    沈尧垂头丧气:说来说去,不就是我最倒霉吗?
    许兴修摇头: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
    这句话的意思是,大众的人云亦云,不如一个人的清醒直言。
    沈尧抓起许兴修的衣袖:唉?许师兄,我记得昨天晚上,你还告诉我,楚公子去嫖.妓,我们要装聋作哑,等他发病了,再从中赚取好处。
    许兴修耸肩一笑:是啊,捞一点儿小恩小惠,无伤大雅。圣人也不是完人,你怎能要求自己,事事都尽善尽美?
    他复又站立,一把拉起沈尧:走吧!大师兄还在等我们。
    *
    当夜,沈尧返回住处时,听到客人们的闲言碎语。
    其中一位客人说:今天赶早市,回来路上,我头晕眼花,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浑身都不爽利。
    另一位客人吃一口热菜,从容镇定地回答:我家婆娘同你一样,这是发了暑热的征兆。你找郎中开一副药,三五天便能见好。
    邻桌坐着一名虬髯壮汉,头戴纶巾,身形硕长。他趁机搭话:你家婆娘吃完药,立刻好了?
    是药三分毒!哪能立刻痊愈?
    刚才不是你说的,三五天便能见好?
    几人发生口角,吵闹一阵。
    沈尧从他们之中路过,忍不住停步,插了一句:你们当真认为,那是暑热?
    虬髯壮汉第一个明白过来,怒睁双目:不是暑热,难道是城中有人下毒?
    沈尧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撒谎道:我不晓得,我也晕着呢。
    他虚弱无力地咳嗽一声,行走时,颇有几分醉汉的意思。他扶稳店内的房柱,弱不禁风道:前两年,我曾发过暑热,那般滋味,与今日并不相同。
    满座寂静。
    沈尧因为情绪愤慨,脸颊泛红,气息急促,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南城那边的大夫都说,这只是小病我服药三日,尚不能四处走动,我是不是碰到了庸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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