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师兄弟都被相继劫走,许兴修做出了合理的猜测:今日段家内乱,家主正在筛查内应。趁着内应没被发现,魔教肯定会再捞一笔。而沈尧和卫凌风都有被捞走的价值。
    他反握灯笼的木柄,呢喃道:黄半夏,你回屋,别出门了。
    黄半夏伸着脖子看他:你呢?许大夫?
    许兴修道:我去找段家的家主,我有要事相商。
    黄半夏提醒他:亥时已过,段家的家主不见客了
    许兴修放下灯笼,撑起一把油纸伞:我去求个情,看看门卫大哥能不能通融。他的脚步急匆匆,徒留黄半夏一个人发愣。
    *
    许兴修认为,卫凌风气量宽宏,进退有度,而沈尧天性好强,胸无城府。所以他更担心沈尧。他很害怕魔教的恶棍们一言不合就虐待他的小师弟,让小师弟尝遍人间最残暴的酷刑。
    然而,当前这一刻,沈尧正在享受丰盛的夜宵。
    他左手抱着一盘烧鹅,右手端起一杯美酒,尝了一口,品出滋味:这是凉州酿?
    云棠赞赏道:你很识货。
    沈尧悄悄问她:凉州酿多少钱一壶?
    云棠瞥了一眼她的右护法。那位右护法如实回答:最上品的凉州酿,一壶卖一两。
    沈尧震惊不已,暗忖:这么贵的酒,一滴都不能浪费。
    他干脆抄起酒壶,对着壶口痛饮,酒香直冲喉咙,甘冽醇厚,余韵无穷。他整个人都仿佛泡进了酒坛,化作酒仙,只知醉悦逍遥,不知今夕何夕。
    他感慨道:好喝好喝,段无痕诚不欺我
    云棠抱着她养的雪貂,懒洋洋地轻笑:你喝醉了。
    沈尧扶桌站起,站得东倒西歪:这才一壶酒,我怎么可能会醉呢?
    他脸色微红,像模像样地来回走动:我是有点开心。我在段家都没喝上凉州酿,到了你们魔教,嘿嘿,喝了一壶
    云棠的右护法出声:你说谁是魔教?
    云棠抬手拦住他:无妨,江湖上的人,多半这么称呼我们。
    沈尧半靠着墙面,露出费解之色:好奇怪,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把你们当做魔教?你们并不是不讲理啊。
    云棠调侃道:我对你,自然是愿意讲理的。我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沈尧看着她: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武功啊?
    云棠嫣然一笑:因为你长得俊俏。
    沈尧非但不自傲,反而严肃又责备:那、那你的道理要改一改。外表是上天注定的,人与人的差别在于七情六欲不在于一张皮囊。
    云棠抚摸雪貂的耳朵,媚眼如丝道:可我就是喜欢皮囊。我轻浮又好色,沈大夫,有药可医吗?
    沈尧略微抬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药干什么?是药三分毒。
    云棠沉下嗓音:你们这些做大夫的,生了病,会不会吃药?
    沈尧嗤笑,只当她是没话找话:当然了。我前几日中毒,要是不吃药,人早就凉了。
    云棠追问:什么毒?
    沈尧道:花蕾散。
    云棠又问:谁下的呢?
    沈尧停顿片刻,思索道:苏红叶。嗯,是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云棠与沈尧对视。她眸色漆黑,粲粲如星,瞳中剪水,敛尽一切笑意。
    沈尧怀疑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他头重脚轻,气息昏昏沉沉。他握手成拳,捶了自己的太阳穴:好晕啊,我出门透风!
    话音未落,他跑远了。
    室内良久寂静无声。
    扶华教的教主做东请客,从未有哪个客人胆敢半路离席除了死人。
    云棠反思道:我的摄魂术,对沈尧没用。他从没练过武功,应该很好上手才对。
    程雪落一言不发,右护法弯腰附和道:教主是不是没有拿出五成的功力?
    云棠叹气:我想让沈尧讲一讲自己在段家的经历。段老头性子古怪,私交甚少,沈尧却说,他师父认识段老头
    她微微偏过脸,眼角余光扫过程雪落的神色:五年前,名门正派围剿我们,段老头可没少出力。我父亲死了,母亲自尽,舅舅被腰斩,师父为了保护我被活捉我宁愿他也死了呢。
    说到后来,她的嗓音轻不可闻,滔天恨意似乎消淡了。
    程雪落仍然记得五年前,云棠十五岁的时候,曾经伏卧在地,朗声道:我要让江湖八大派一个一个跪在我面前,诚心求死。
    此去经年,恍如隔世。
    云棠称呼澹台彻不如死了,澹台彻也自称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可是,当沈尧转悠到澹台彻的门前,只见门扉半开,屋内亮着一台红烛,暗光摇曳,而澹台彻正在用一块绢布擦剑。
    见有人来,澹台彻挥剑一劈,一张桌子就斩成了两半。
    澹台彻问他:怎么样?我的剑法?
    沈尧冷漠地看着他。
    澹台彻拧眉:你为何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沈尧仍是不应答。
    澹台彻垂头丧气,病容惨淡:我这种废人,也配提剑法两个字。
    沈尧终于愤怒道:你们觉得废人是怎样的?你一剑下去,砍不死十个壮汉,你就是废人?
    澹台彻松手,长剑掉落在地上。过了很久,他只说出两个字:罢了。
    沈尧唯恐他失去了意念。
    沈尧的师父一再告诫弟子们:心病难医,心病难医。思及此,沈尧跳进澹台彻的卧房,捡起地上的长剑,塞进他的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气馁。你看啊,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楚前辈,三十岁出头就仙逝了。当年他的武功,那是江湖第一,独孤求败!可是,他死得早啊。你就当自己是从头开始,再加上我给你调养,你活过楚前辈不成问题。你比武林盟主还强,谁敢说你是废人!
    沈尧醉酒未醒,前言不搭后语。
    澹台彻听完他的话,掌风挥灭了蜡烛,道:甚好。我准备安寝了。
    沈尧十分欣慰:去吧。盖上被子,做个好梦。
    澹台彻迟迟不动:昨夜,我还在段家地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光。
    沈尧出于善意,开解道:云棠是你的徒弟吧。你教了个好徒弟,带着一帮属下,跑来救你了
    不,澹台彻打断沈尧,那丫头从小顽劣,屡教不改,更不懂尊师重道。我被关进去之后,就没指望过她。
    沈尧道:那你还能指望谁?
    澹台彻道:云棠她爹。
    沈尧嗤之以鼻:云棠她爹,就是个会武功的流氓地痞。
    你见过他吗?澹台彻语调幽幽,眉目间隐含煞气,你不晓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沈尧从小在丹医派长大,听了不少江湖轶事。确实,他没有见过扶华教的老教主杀人,也不知道那些一夜荡平少林寺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是,就他亲眼所见,可以确定一件事他借着酒劲,很冲动地说:你们家的大丈夫,跑去偷别人家的孩子啊?偷完了还不还给人家程雪落和段无痕是不是双胞胎?
    沈尧半撑着腮帮:在我们清关镇,这叫卖拐!被人发现了,要扭送官府,牢底坐穿。
    澹台彻高声道:是段永玄那个老匹夫先食言!我告诉你,段永玄这辈子,要是被他儿子一刀砍死,都算他活该。
    沈尧迟钝地问:你什么意思?
    澹台彻闭目养神,透露道:云棠原本有个哥哥,根骨绝佳,只比我小两岁。他幼年时,折在了段永玄的手里。
    死掉了?沈尧听得一愣,被段永玄弄死了?
    澹台彻仍没睁开眼睛:探子回报,段永玄把他送到了药王谷。药王谷的谷主亲自灌毒,千百余种□□,拿来给小孩子洗髓。
    沈尧精通医理,粗通□□,不由得喃喃道:药王谷的谷主疯了?干嘛要做这种事?
    沈尧想不通这个问题,连带着怀疑起澹台彻的用意:澹台兄,你是不是编了个故事骗我?
    澹台彻在地牢关押太久,数千个日日夜夜,他没和人讲过一个字,连疼都没喊过一声。当下,他被沈尧的话点醒,自认为神态放松,泄露了太多秘密,遂改口道:对啊,我糊弄你的。
    沈尧噗嗤一乐:我五岁能写字,六岁诵诗书,七岁熟记药理我一眼看穿你的小把戏。
    澹台彻点头,微露倦意:我困了,先睡了。
    沈尧道:嗯,澹台兄,你好生歇息。
    澹台彻此人,似乎十分话痨。沈尧刚准备走,澹台彻又说:我五年没睡过床了。
    沈尧接话:地牢里没有床吗?你不能逃跑吗?
    澹台彻半靠在床头:没,他们把我吊在墙上顿一下,又不停比划:两套千年玄铁,扣着我的手臂,我往哪儿跑。
    这一回,沈尧选择相信他:难怪你的双手伤痕未愈。要是我的大师兄在,就好了,他治过这种病人。以前在我们那儿,有个铁匠,干活的时候一不留神,手掌套进了烧红的马蹄铁
    澹台彻声音渐低:你大师兄能治好?
    沈尧很想鼓吹,却装作淡淡道:我大师兄,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澹台彻轻率道:江湖上没他这号人。至少五年前没有。
    沈尧笑道:再过五年就有了。
    澹台彻打了个哈欠:不知天高地厚。
    沈尧为他放下床帘挡风,轻手轻脚地离开澹台彻的房间,关上他的房门。做完这些,沈尧游荡到了后院,扶华教的侍卫们腰悬双刀,守住了唯一的出口。
    为首那人,正是柳青青。
    沈尧冲她招手。
    柳青青纹丝不动。
    沈尧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孤寂凉薄的雨夜中,扶华教的右护法从他身边经过,与他搭讪:沈大夫,夜深了,雨天易受寒。
    沈尧道:麻烦你帮我转告云教主,我必须回去一趟深夜不归,我的两位师兄都会担心。
    右护法笑道:我们教主已经派人去请卫大夫了。
    沈尧嘶了一声:你们这帮高手,真嚣张啊,在段家来去自如的。平常路过段家,忽然内急了,是不是都可以翻个墙,进去借用一下茅厕
    右护法辩解道:卫大夫不在段家。
    沈尧叼着一根草棍,含糊道:什么?
    话音未落,他听见卫凌风的声音:沈尧。
    卫凌风既没叫他小师弟,也没叫他阿尧。连名带姓的称呼,沈尧便觉得大事不妙。他满身酒气,头都不敢偏一下,只把胳膊往旁边伸了伸,猛地一拽:大师兄。
    沈尧已经使出了全身力气。真的,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平常想拉近卫凌风,稍微一用力,轻轻松松就拽过来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沈尧竟然扯不动他。
    沈尧暗想:肯定是自己喝了凉州酿,骨软筋酥,暂时虚弱。
    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抬头,凝神打量卫凌风。
    卫凌风盯着右护法,道:贵教从我们丹医派带走一个人,留下做假的字条,是为何故?
    右护法怔然道:啊?
    卫凌风微有愠怒:我师弟是什么性子,我自然清楚。他不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右护法拱手抱拳:我代教主赔罪。
    卫凌风却道:你本该是能言善辩的人。
    沈尧打了个岔子:大师兄,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卫凌风道:什么?
    沈尧解释:我当时真想去找你,就给许师兄留了一张字条。我一边吃糖糕,一边写字,字迹潦草我刚写完,程雪落出现了,他把我带过来了。
    沈尧以为讲清楚就没事了。哪知,卫凌风拎了下他的衣襟:你真是
    沈尧抖开衣裳:我怎么?
    卫凌风改口道:没什么。
    他说完,还站了起来。
    沈尧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师兄,你干嘛,说话藏一半露一半!
    卫凌风顾忌右护法在场,道:松手,别让人瞧见笑话你。
    沈尧随意道:无所谓,大家都是男人,何必拘泥于礼法?
    卫凌风重新坐到他旁边。沈尧伸手就去揽他的肩:大师兄,你连夜从段家赶过来的吗?
    卫凌风肃然道:是的。
    卫凌风的衣袖干净整洁,不染水雾。沈尧拽着一角拧了拧,心道:大师兄没带伞,没穿蓑衣,当然也没钱坐轿子,怎么一滴雨都没淋到呢?
    ☆、解密(二)
    沈尧七岁那年, 被父亲送入丹医派做门徒。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沈尧拽着他爹的裤脚,不肯吱声, 也不肯留下。他爹起初还很文雅,后来喝了两杯酒,话也说得决绝:阿尧, 我们家没有金山银山。爹除了把你送走,还能怎么办?
    沈尧的师父在一旁问:阿尧会写字了吗?
    父亲拍了下沈尧的脑门:快回答师父的话。
    沈尧低头道:我不会。
    父亲又敲了他一栗子:莫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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