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心神,拿帕子给蛮娘擦擦脸:姐,我先帮你确认一下,省得认错了人。你也去平复一下心情打扮一下,好不好?
    蛮娘哽着嗓子,道了一声多谢仙君,用帕子掩着脸,便回了房。
    她大儿子与二儿子,两只小猫,跟着她回了房,但是她小儿子小奴
    怀虚扯着衣摆,往后退了两步,试图摆脱按着他的衣角,喵喵乱叫的小奴。
    他抬头,有些笨拙地向林信求助:林仙君。
    林信上前,将小奴抱起来:灵君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怀虚俯身作揖:前几日,孔疏与我说了与仙君之间的事情,求我同他来给仙君赔罪,怀虚今日来,替他给仙君赔罪。
    若是这样,那就不必了。林信回头看看,孔雀一族送来的赔礼,还堆在院子里,孔疏族中,已经派人来过了。
    这般。
    不过林信抱着猫,侧了侧身子,正巧我有一件事,想问问灵君,不知道方不方便?
    自然方便。
    怀虚抬脚,抬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顾渊,目光一凝,行礼唤了一声:神君。
    顾渊微微颔首:嗯。
    原来他二人也认识。林信想着,怀虚是蛟,顾渊是鱼,都是水生生物,能认识也不奇怪。
    在厅中坐定,林信问道:我是想问问灵君,是不是曾在人界历过劫?
    是,我曾在人界历过情劫。怀虚顿了顿,继续道,实不相瞒,我这回来寻仙君,一是为了替孔疏向仙君赔罪;二,也是为了此事。
    林信只觉得这事情大致算是对上了,再问:灵君何意?
    前几日魔界都城里的事情,六界都知道了,我听闻可追溯旧事的玄光镜现下在林仙君手中,因此,想来向林仙君借玄光镜一用。
    怀虚继续道:林仙君也是历过情劫的人,应当知晓,历劫之后,劫中种种,时候都不记得了。我也一样,劫中事情都记不清了。我不常入梦,梦中却总是有一个人的背影,隐隐约约的。近来愈发厉害,我原本就是历劫败了的,既然心中记挂,便想着找着这人,就是看看这人也好。
    林信不作他想,站起身来:你来。
    房中案上,焚烧香草的白烟缭绕,怀虚跪坐在案前,刺破手指,将鲜血涂抹在玄光镜上,拨动转盘。
    林信抱着手,站在他身后。
    镜中情形,是一个夜里,主管仙界各项事务的南华老君,还有主管情爱的月老都是林信的老朋友,他二人宣读情劫簿,将怀虚带回仙界。
    这两个老头儿,还挺狠的。
    怀虚才走,蛮娘就遇上了雷劫。
    生离死别的场面凄惨,林信没敢再看,脚步无声,出去喊蛮娘进来。
    蛮娘回去洗了把脸,神色凄楚。
    林信轻声道:是他。
    轻飘飘的两个字,又惹得蛮娘眼中蓄满泪水。
    林信轻叹一声,转头去喊怀虚:灵君,麻烦你出来一下。
    怀虚应了,匆忙走出来,正与蛮娘打了照面,撞个正着。
    蛮娘颤抖着声音,轻唤一声:怀郎。
    怀虚的脚步顿了顿,不等他走动半步,蛮娘便快步上前,环住他的腰。怀虚的动作顿了顿,还是伸出手,摸摸她的鬓发。
    林信看看他二人,拉着顾渊出门去了:走,我带你去划船。
    人间枕水村的那条小溪,只能放纸船,划不了船。林信便带他去桃溪镇上划船。
    河水穿过桃溪镇,才开春,略有凉意。
    林信拿着竹竿,站在船尾,划破水中天云。
    等会儿去吃酱鸭吗?还是回枕水村吃饭?
    都行。
    柴全在枕水村和老道长一起住吧?
    是。
    柴全是他在枕水村见到的豺狼成精,和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有师徒之情。老道长一直希望能帮他找到回妖界的路。
    林信灵光一闪:对啊,我有玄光镜了,我可以帮柴全找家里人了。
    嗯。
    现在看来,那玄光镜还挺有用的,不枉我花费这么多心思。
    他只撑了一会儿的船,腻了就问顾渊: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
    顾渊对他的回答,永远都是肯定的。
    于是他把竹竿递给顾渊,自个儿扑到船头弄水。
    经过某个屋子的时候,林信指给他看:那是我们上回吃酱鸭的地方。
    嗯。
    江上飘来很熟悉的女子唱曲儿的声音。
    林信细听:这一首我好像没听过。
    《冕旒锁》。
    啥?就是那个说林信有八个郎君的曲子?
    顾渊轻笑:是改过的。
    只有一个,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第50章 铃铛
    改过的《冕旒锁》,越闵帝林信,只有一个郎君。
    对此,林信表示: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他一个郎君都没有。
    那时他与顾渊正在小乌篷船上。
    顾渊握着竹竿,站在船尾撑船。林信原本趴在船头弄水,一听见《冕旒锁》就跳起来,船只摇晃,教他差点儿摔进水里。
    顾渊丢下竹竿,站到他身后,捉住他的腰带,往回带了带。
    林信望着脚下水波,心有余悸,吸了吸鼻子,回头去看顾渊。
    在人界里,仙君穿着素净,与凡人无别。顾渊向来对衣着向来不上心,但他穿得越简单,才越显得他不俗。
    四处忽然静了片刻,顾渊也正看他,眉眼间的锐利被细致地磨平,温柔平和。
    一个谢字还未出口,林信忽然想
    如果他非要有一个郎君的话,那就是顾渊没跑了。
    第二个念头是,他怎么能对朋友有这样的念头。
    林信推开他的手,捂着脸,羞愧地蹲下了。
    他满心以为,大概是他那好美色的毛病又犯了。
    上回就调戏过公鱼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
    都是朋友了,还敢打公鱼的主意。
    惭愧。
    顾渊全不知道他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道:林信,方才为了救你,竹竿漂走了。
    林信一愣,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
    方才为了救他,顾渊顺手把撑船的竹竿一丢,正巧丢进河里。
    顾渊正色道:竹竿漂走了。
    林信打了他一下:你这个人真是
    果然不能贪恋美色,要顾渊做郎君,林信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林信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看,只看见那唱曲儿的姑娘家的船。
    那姑娘是与她爷爷一起,常年在河上唱曲儿的。姑娘唱曲,阿爷撑船。
    林信朝他们挥了挥手,说明缘由之后,撑船的阿爷一甩铜钩,勾住小乌篷船,走到船尾,吆喝了一声顺风喽,用竹竿划破碧水与长天。
    船只顺水而下,也果真是顺风,微风将船上挂着的刻有曲名的木牌吹动,姑娘拢了拢头发,便开了嗓。
    林信盘腿坐在小乌篷船上,看看曲名木牌,确实是《冕旒锁》。
    他听了一会儿,新编的《冕旒锁》,说的是越悯帝林信,与他的龙的故事。
    原来民间传说,一个皇帝就对应着一条龙。
    林信原本不知,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知道,自己也该有一条龙。
    他坐在船尾,顾渊就站在他身后,一垂眸,好将这人的模样姿态,全都收入眼底。
    那条龙锁链似的,用目光,用身形,把他给锁起来了。
    唱罢一段,小姑娘停下来,捧着茶碗饮茶。
    林信便问:上回来听时,还不是这样的《冕旒锁》,怎么改了?
    小姑娘笑着解释道:头一回的《冕旒锁》,是某日晨起,阿爷在乐坊门前捡到的,阿爷觉得词儿不错,乐坊又好些日子没有新曲儿,便让我唱了。方才的《冕旒锁》,也是阿爷捡到的,还捡了一袋银子,那银子的主人留了字条,说要我唱这一曲,唱满五年。
    是么?
    林信回头看看顾渊,看他衣着简单,他能凑出一袋银钱来,实在也是下了血本了。
    小姑娘双手合十,道:我和爷爷想着,大约是悯帝飞升成仙之后,与天上的哪位神仙闹了别扭,那个神仙气不过,便写了曲子来诋毁悯帝。后来与悯帝交好的仙友们,又帮他写了新的。
    后半句话说对了。
    唱了半篇的词儿,随流而下,前边枯树杂草掩映,再往前驶不得船。
    便在这里分离,老船夫收回铜钩,小乌篷船停靠在岸边,乐坊的船掉头向回。
    林信朝老船夫抱拳道谢,拉着顾渊上了岸。
    他二人步行前往枕水村。
    林信问道:你给了那姑娘多少钱?我还给你吧?
    顾渊道:不用,不多。
    那唱词儿是你写的么?你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信三问。
    是我写的,给你制扇子的时候随手写的。
    那多谢你啦。林信拍拍他的肩,说话嘴快,不过脑子,我那唯一一个郎君,你写起来很简单吧,到底是我调戏过的。
    顾渊脚步一滞,没有说话。
    原是玩笑,林信还以为惹得他不痛快了,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提了。
    他举起右手发誓:我改了,我真的都改了。
    春日里,黄草抽芽。
    正是正午,枕水村里升起炊烟。
    沈家宅院里,宋娘子将新蒸的糯米饭盛了两碗,用草汁染成红色,供奉在林仙君与青阳子道长的长生牌位前。
    村中有名望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扶门站在石阶上,唤阿蓁回来吃饭。阿蓁就是老人家收养的、越国皇族的旁支。
    一个扎着双鬟、着红裙的小姑娘提着裙子,从小溪边跑回家为掩人耳目,老人家把他做姑娘家养。
    林信与顾渊并肩而行,沿着小溪向前。
    枕水村四十九户人家,第五十户,便是林信家。
    此时林仙君站在小巷深处,反手一推,斑驳的墙上现出一扇木门,林信叩了叩门,然后推门进去。
    我回来了。
    久违。
    老道长在厨房,柴全正摆碗筷,就算只有他与他师父两人,用饭也需要有仪式感。
    院墙上,还停着一只小雀,小雀儿一见林信,扑腾着翅膀,就飞落到他的肩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柴全也开始穿道袍,应该是和他师父学的。
    柴全抬头看他,道:仙君,我想吃肥鸡。
    他羞涩地舔了舔唇角。
    难怪林信一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养在院子里的几只肥鸡,原来是被他吃了。
    仙君很是无情:那你就想着吧。
    在院子里摆饭,老道长与林信说起枕水村的近况,说起前几日朝廷里派了人来,视察他们这个前朝遗民的村子。
    林信放下碗筷,正色道: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到仙君祠告诉我。
    老道长道: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枕水村里,既不富裕,也不贫苦;既不十分有英武之气,也不软弱。
    一切都恰到好处,林信也没想着复国,朝廷那边为显仁厚,应该不会对他们下手。
    但是也保不准,林信一向摸不准那些朝臣的想法。这村子里的人,到底都是越国遗民,有些禁忌。
    林信咬着竹筷发愣,连吃饭也没了心思。
    被这件事情一打岔,林信把要用玄光镜给柴全找家里人的事情也给忘了。
    用过饭后,他在廊下铺了毯子,坐在走廊上晒太阳。
    顾渊坐在他身边,道:你若是不放心,不如在枕水村设一个小法阵。
    林信摸摸鼻尖:你说的对。
    他搬来朱砂与符纸,用剪子将符纸裁成小段,用朱砂描画出顾渊也看不懂的字,然后将符纸叠成铃铛的模样。
    林信把纸铃铛拿在手里,对顾渊道:你打它一下。
    顾渊一勾手指,轻轻地击了一下铃铛。
    纸铃铛叮当作响,林信那边也感应到了。
    做四十九个,枕水村每户人家一个。
    于是这一个下午,林信与顾渊都在折纸铃铛。
    顾渊看着他低头写字,忽然道:你的字
    林信知道自己写字难看,便道:我知道,我写字不好。
    没有。顾渊闭上眼睛,很好看。
    闭上眼睛说瞎话。
    林信搁下笔,张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闭上眼睛说瞎话。
    顾渊修为高,感觉灵敏,在人界也是如此。
    他只伸手一揽,便握住林信的手腕。
    我教你。
    顾渊用另一只手拿起笔,塞到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符纸上写字。
    林信低头看看,目瞪口呆。
    倒不是顾渊写得好看,主要是,顾渊与他是面对面坐着的,但是顾渊带着他写字,那字端端正正地正对着林信。
    他还挺厉害。
    林信的嘴角抽了抽。
    他忽然又想起,顾渊好像是闭着眼睛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再一次在顾渊面前挥了挥。
    顾渊是真的闭着眼睛的。
    特异功能,林信哇了一声。
    顾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淡淡道:专心。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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