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是呀。林信想了想,补道,不过现在应该知道了。
    顾渊从他身后靠近,双臂抵在他的腰身两侧,把他堵在殿外回廊的栏杆上。
    你可认得这是哪里?
    四处漆黑一片,就连西山阳面星道上的星灯,都看不清楚,只剩下一个萤火虫似的小点。
    林信蹙眉,仔细地看了看。
    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顾渊一挥袖,将檐下唯一一盏竹灯笼点起来了。
    林信仙友遍天下,常年在外边胡乱跑,哪哪儿都去过。
    但是这回,他再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道:我好像不认得。
    顾渊略带了笑意,反问道:你不认得,怎么回去?
    适才来的时候,他被顾渊抱在怀里,顾渊总是有意无意地用衣袖挡在他的眼前,还同他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什么都没看清楚。
    虽然点了灯,但宫殿四处还都是黑的。大约是设了阵法,阵法变幻,林信不熟悉,没有顾渊带着,一定走不出去。
    失算了,这下回不去了。
    林信悄悄摸向后腰,手却被顾渊按住了。
    顾渊拿着竹哨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找这个?
    又失算了。
    蛮娘没看见我回去
    她知道我们一起。
    明早我师祖没看见我过去
    本君会解决。
    你这个人
    林信扭头,气得瞪大了眼睛看他,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他朝顾渊招了招手:你稍微低一下头。
    顾渊便道:对不住,林信,我不是有意骗你
    不是这个低头。林信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站着,抬手扶住他的脸,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什么时候变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问你眼睛,什么时候变颜色的?
    顾渊的眼瞳向来是漆黑的,林信方才不曾注意,他的眼睛又变作赤金色了。
    之前有过一回,在魔界的时候,盛怒之下,他的眼睛变了颜色。
    这时林信问他,他也没回答。
    罢了,问他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信扒拉开他的眼皮,凑近了看看。
    温热的呼吸相互交错,顾渊道:林信,我不是有意
    知道了。林信很自然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难受。
    林信紧张地问道:哪里难受?
    心里。
    于是林信连忙放开他的脸,抬手在他的胸膛上摸了摸,捂在他的心口上,放出一缕仙气,探查他身上筋脉。
    林信忍不住数落他:自己是帝君,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吗?你到底是怎么当上帝君的?是看脸选的吗?
    带着小星点的仙气,生涩地周游过顾渊身上筋脉。
    林信没有查出什么不妥,便想着探探他的本心。
    他双手攀顾渊的脖子,让他低下头来,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他还特意嘱咐道:不用变成鱼了,原本是什么样的,就什么样子给我看看。
    云雾弥散,小石头挥了挥小树杈手,再往前走了两步,除了白茫茫的云雾,再没看见别的东西。
    林信疑惑:你龙呢?
    顾渊答:你脚下。
    小石头低头看了看,只看见金光灿灿的一片,他低头看看自己,龙的一片鳞,有自己一整个那么大。
    他从龙的身上滑下来,顺着龙长长的身子,往前跑了两步。
    好长一条龙,仿佛找不到尽头。
    累得他小树杈腿直打颤。
    林信问道:我看你挺正常的呀,你到底哪里难受?
    心里。顾渊道,你不要我的时候,难过得要死了。
    说客观感受,不要说主观感受。林信松开他,小石头从意识界里退出来,其实你不难受是吧?
    还是很难受。
    哪里?
    顾渊再往前走了半步,蹭了蹭他:这里。
    又想起那个梦,林信面色通红:真是毒蛇啊,毒蛇。
    顾渊不知道他的那个梦,只是笑了笑,环住他的腰,一低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林信也没推开他,还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因为上回他眼睛变色,最后也是这么做,才变回来的。
    偏头时,顾渊看见林信白皙脆弱的脖颈,他太瘦了,颈上青筋在薄薄的皮肉下,看得都很明显。
    他拨开林信披在后边的头发,在他后颈上突起的那一块骨头上,轻咬了一口。
    林信吃痛,才要说话,顾渊便收敛了眼中灼灼的笑意,对林信道:变回来了。
    他太了解林信了。
    看起来精明,其实傻乎乎的。
    林信果然被他骗走了,按着他的脑袋看了又看,把自己的脖颈给忘了。
    *
    最终还是在顾渊这儿睡下了。
    因为顾渊不送他回去。
    林信自己也试了试,但是每回都被法阵送回顾渊身边。
    房间里,林信一面弯着腰,掬水洗脸,一面对顾渊道:明早一定要送我出去呀。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洗好脸的时候,递上干净的巾子。
    他老是这样,林信也没太在意,将巾子丢回铜盆里,趴在床上翘脚。
    不雅,十分不雅。
    榻边放着按摞来算的话本,林信问了他一声,便随手拣了一本来看。
    过了一会儿,顾渊洗漱完了,走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
    林信默默地把乱晃的双脚放下,又往里边挪了挪。
    他随口一问:没有其他房间了么?
    没有,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我有一天会带人回来,我也不知道。
    林信撇了撇嘴,将话本翻过一页:没什么朋友,难道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顾渊一只手撑在他身边,靠过去看他在看的话本:好看吗?
    林信点点头,笑着答道:好看。
    这些。顾渊看了看榻边摆着的好几摞话本,全部看完,你要多久?
    嗯林信抬眼看了看,大约得要好几十年。
    好。
    夜深,睡得迷糊的林信一蹬脚,踢见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觉着奇怪,再蹬了蹬,用脚蹭了蹭那东西。
    凉得很,环状长条。
    他坐起来,掀开云被,在黑暗中找了一会儿,最后在墙上,摸见一头嵌在墙里的一条链子。
    林信马上就清醒了,又想起顾渊问他,那些话本子够他看多久。
    他行走六界这么些年,都这样明显了,他大概也明白了。
    他摸了摸那条链子,很硬,要是被捆上了,他大概是挣不开的。
    轻手轻脚地云被推到一边,他往外挪了挪,准备下榻。
    睡在外边的顾渊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林信被他吓了一跳。
    本君不给你戴上,你就不要非让本君给你戴上了吧?
    顾渊掌心微热,扣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
    你比较喜欢和地位相当的朋友在一块玩儿,你习惯照顾他们,你不喜欢让别人照顾你,甚至有点害怕麻烦别人。你害怕和地位权势相差太大的人靠得太近。
    你喜欢的是公鱼,和你一样大小的公鱼,这个公鱼朋友不多,要你照顾他。照你的性子,你不会喜欢一条比你大得多、身份比你高许多的龙,你想起这件事,就叫你心里发慌。今日要是放你跑了,大概你回去之后,就要同我断了。
    准你重新思考你与本君的关系,你没想好之前,还没有让本君满意之前,就暂时先不要回去了。看不见你就要死了,你不要喜欢公鱼了,你也看看我吧。喜欢我吧,不管是公鱼,还是龙,眼睛是金的还是黑的。
    喜欢我吧,喜欢顾渊。
    我对你很好,你不要总想着跑。顾渊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边,这世上本君就喜欢你。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林信,本君很怕会错过,所以想寸步不离地守着。
    大约是全被他给说中了,林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不在的话,就难受的要死了。顾渊捧起他的脸:你看,本君的眼睛又变颜色了。把难受得要死的朋友一个人丢开,这不符合你的交友原则。
    好半晌,林信小心翼翼地询问:那能像之前那样吗?
    第79章 红豆
    那能像之前那样吗?
    这话才出口,顾渊的面色就阴了。
    他反问道:做朋友?而且还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信的朋友太多了。
    林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默了半晌,他朝顾渊喊了一句我不知道,就扯过云被,啪叽一下倒在榻上。
    云被扯过头顶,他又蹬了蹬脚。不小心踢到顾渊,也不说话,只是拿被子把自己裹好了。
    顾渊拍了他一下,他也没动。
    好像不是不喜欢的样子。
    他背对着顾渊,顾渊在他身后躺下,小心地掀开他的被子,拽住他的衣角。
    林信许久没睡着,扭了扭,闷闷道:漏风。
    顾渊想了想,把手拿出去,还帮他把被子掖好,最后将他连同被子,一起抱住。
    林信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睡了一晚。
    次日清晨,林信醒来,睁着眼睛,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抱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
    顾渊早起了,坐在榻边,把玩他的折扇。
    昨日来西山,林信没想到会在这儿过夜,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带了一本《仙界百科小词典》,还有一柄扇子。
    他有两把折扇,一把是他从人间带上来的,用了很久的,坏过一次,换了扇面,是他自己换的,做工很差;还有一把,是从前顾渊送他的,鹤羽织的那柄。
    此时顾渊手里拿的,是他送的那柄。
    林信想了想,朝他伸出手:还我。
    大抵是害怕顾渊收回去。
    但他说这话时,还打哈欠。
    没什么威慑力。
    顾渊笑了笑,将折扇合上,放在他的手里。
    林信拿了折扇,绕过他身边,下榻穿鞋。
    衣桁上只挂着一件衣裳,不是林信昨日夜里穿来的那件。
    林信把衣裳从衣桁上拽下来,太长了,所以这是顾渊的衣裳。
    他套上外衫,抖了抖过长的衣袖,下意识同顾渊说玩笑话:你就算要把我锁起来,也做好周全的准备吧?你看看,你看
    顾渊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便顿了顿,收敛了:看。
    顾渊收回目光,随手翻他昨夜看的话本,似是漫不经心,道:我要是真想锁你,你不用穿衣裳。
    林信捂紧来之不易的恩赐。
    一早起来,脾气不好,林信不敢再惹他,转头去洗漱。
    昨日夜里,顾渊说,让他重新思考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没想好之前,都不要回去。
    林信心知自己出不去,拣了本新的话本,就坐在软垫上看。
    许久没有将书册翻过一页,林信佯装不在意,道:你不放我出去,我今日没有去天均峰,我师祖
    顾渊同样不在意:方才给他传了消息,说你今日不去,他同意了。
    我夜不归宿,蛮娘
    蛮娘知道我和你一起,而且你经常夜不归宿。
    我的朋友们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块儿。
    林信气得直咬牙,抄起话本,朝他丢去。
    顾渊抬手接住了,将自己手中的那本丢给他:昨晚这本,你还没看完。
    难怪当时要问他,这些话本能看多久呢。
    林信撑着头,叹了口气,将话本翻过一页。
    他耐不住寂寞,喜欢交朋友,喜欢玩儿。把他关在这里,他也很不自在。
    最要紧的是,他自个儿也理不清楚,对顾渊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二人从朋友做起,变成好朋友,又变成最好的朋友,最后因为第一千世情劫,变成他可以大大方方介绍给朋友的未来郎君。
    有什么东西变了的话,倘若是因为顾渊骗他,倘若是因为地位与权势。
    林信抓了抓头发,心想,顾渊困着他或许也对。
    如果不把他押着按着,面对这件事,他大概昨夜回去就同顾渊断了。
    随便找个朋友家躲一躲,等躲过了这一阵再回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颗石头心在想什么。
    他怕麻烦,怕出尔反尔,无常反复。
    最害怕被捡起来之后,再被抛下。
    林信再抓了把头发,脑袋往下一磕,额头正好磕在面前的桌案上。
    顾渊暗中看他,见他蔫蔫儿的,差点就要让他回去了。
    *
    林信被留在殿中,宫殿很大,他逛了好几天也没逛完。
    宫殿周围都是云,《百科小词典》上说,龙要不住在海里,要不住在云里。
    顾渊是天地间唯一一条住在云里的龙。
    宫殿四周还有阵法,林信一开始就试过逃跑,总是被阵法传送到顾渊身边,然后他就自觉地放弃了。
    顾渊大多时候陪他一起,但是也不怎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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