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向爷爷打了声招呼,便小跑着随林信去了。
    他二人就在天井院中练射箭。
    林信把靶子抱出来,挂在墙上。
    他随口问道:书上有不明白的么?顺便问一问楚先生。
    林蓁还有些骄傲:今天楚先生讲的我都懂了。
    好好好。林信退开几步,你试试。
    木工与竹箭都是粗制的,林蓁挽起衣袖,搭弓射箭,架势十足。
    不过竹箭钉在了墙上,离靶子还有些远。
    夜色里,林蓁悄悄闹了个红脸,林信只道:蜡烛不太亮,我再去拿一盏灯笼。
    他从房里捧出一盏灯来,脚踩板凳,挂在檐下。
    可以了,你再试试。
    林蓁再搭弓射箭,屏气凝神,比方才更认真了。
    这小子的胜负欲很强。
    可惜这一箭还是落了空。
    林蓁面上越发挂不住,低了低头,没敢再看林信。
    林信想了想,走上前,拿过他的弓箭:我做给你看。
    虽然林信武艺不精,但是这种基本武器,他师父玉枢仙尊还是教过他的。
    一箭没中靶心,还差了一点。
    不过让他来教此时的林蓁,还是教得起的。
    将弓箭还给他:你再试试。
    林蓁再试了一次,箭头擦着靶子过去了。
    林信问过他,得了许可,才敢站到他身后
    此时林蓁做姑娘家打扮,林信是个老书生。
    都不是真面目。
    林信用手指了指弓箭的一处,轻声道:握在这里。拉弓,放箭
    终于中了靶,林信后退几步:就是这样,你自己练吧。
    冬日夜里,冷风彻骨,林蓁却出了汗,他用手指抹去额上汗珠,继续练习。
    第一个晚上,他就练到了深夜,还是林信催他回去,他才回去的。
    这么看来,林蓁勤奋至此,这个天命之子,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
    将近年节,学塾只讲了几天的课,便给孩子们开了假。
    因为离得近,孩子们在家里温习,也时不时回来给先生请安,顺便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来得最勤的,当然还是林蓁。
    他白日里帮他爷爷做些活儿,晚上就过来看书射箭。
    栖梧也猜想他就是那个天命之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姑娘家,对林信说:有一个女皇也很好。
    后来林信同他说林蓁是男扮女装,栖梧说:你们家的孩子,都很喜欢穿裙子。
    他从前与林信在魔界,林信穿过魔界小宫女的裙子。
    所以他这么说。
    最后被林信暴揍一顿。
    林蓁勤奋,日日都来,一次不落。
    后来他爷爷知道了,知道之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他换了一把更好的弓。夜里还给他煮宵夜吃,栖梧与林信都有份。
    而林蓁不负他的期望,简直是勤奋极了,就算是除夕前一日,也来射箭。
    箭术日益精进,林信看着,今年他大概就能把靶子给戳烂了。
    不单在除夕前一日练武,就是到了除夕这日,他还在练。
    吃了年夜饭,和爷爷说了一会儿话,说一定会回来守夜,然后出来练习射箭。
    林信陪着他。
    林蓁站在院子里搭弓射箭,林信坐在檐下玩猫逗狗。
    猫是小奴。
    狗是柴全的原形。
    其间关系纠葛十分复杂。
    简单说来,就是小奴总是伸着爪子,要抓小雀儿。小雀儿不服气,找了柴全来撑腰。
    结果发现,很早之前,柴全就和小奴打过架,而且胜负未分,柴全还被林信惩罚,罚他抱着猫,坐在仙门外一整天。
    所以柴全不敢再跟小奴打架。
    现在这三只动物都围在他身边,任他揉捏。
    小奴与小雀儿之间,刺啦刺啦地燃着战火。
    又过了一会儿,林蓁转头看看他。
    林先生要是觉得无趣,可以不用管我的,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不会出事的。
    林信再看了一阵子,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当。
    除夕之夜,他陪在这里,还挺无趣的。
    于是他再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
    枕水村四处灯火通明,烛光映照在穿过村子的河面上,摇曳微明,照得河水粼粼。
    栖梧师兄在林蓁家里,陪着林蓁的爷爷守岁。
    林信惦记着他们家的板栗和花生,原本想要去他们家,却被一个人喊住了。
    仙君。
    林信回头:容容?
    胡容走到他面前,再唤了一遍:仙君。
    这么晚了,你来有事?
    胡容点点头,面色正经:嗯。
    林信看了看四周:这里不太方便,走吧。
    他原本想把胡容带回学塾,但是林蓁还在里边。
    所以林信带着他去了仙君祠。
    白日村中人已经来仙君祠祭祀过了,再过几个时辰,守过了岁,便要来仙君祠再祭祀一次,通报新年。
    供案上还摆着供奉的祭品,鲜花鲜果,清香扑鼻。
    见胡容神色认真,林信只当他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便把小奴、小雀儿还有柴全三个留在外边。
    不许打架,等我出来。
    他又问胡容:我二师兄也在,要不要把他也喊出来?
    不用。胡容道,此事与他无关。
    林信反身将仙君祠的门关上,变作原本的模样:可以说了。
    胡容斟酌着道:此事原本我不该插手,但我与仙君相识在人间,算是有百余年的交情,与仙君也算是朋友。所以,我是出于好心,提醒仙君。今日之话,不论仙君信不信我,我都要说。另外,我想请仙君记得,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为了仙君好。
    林信直觉有些不对,皱了皱眉,道:嗯,你说吧。
    我调动妖界势力,暗中查探了仙君与顾仙君。
    他倒是坦诚,这样的话大大方方地就说出来了。
    林信有些恼了,面色一沉,语气微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在斩仙台上,怀虚的残魄对仙君说了一句话,我那时站在仙君身边,不经意间听见了。只是当时仙君苦恼于其他事情,我也没有向仙君提过。
    那句话,过了近一年,林信也有些不记得了。
    怀虚对他说:林信,顾渊和我一样,要真到了那日,你猜他会不会在斩仙台上杀了你
    林信眼眸微抬,对胡容道: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怀虚挑拨离间,我还没这么傻。
    仙君,怀虚虽然可恨,但他的话里,疑点重重,值得深究。
    怀虚才说完这句话的那天下午,我就把这件事告诉顾渊了。林信抱着手,你若是因为这句话对他起了疑心,怕他杀了我,大可不必。我清楚得很,他对我下不了手。
    他倒是自信得很。
    胡容道:除了顾仙君会不会向你下手之外,怀虚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他为何说顾仙君与他一样?是他二人修的功法相似,怀虚要杀妻证道,所以他觉得顾仙君也会如此。还是说,他们修习的功法,原本就是要养一个人在身边
    林信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住口。
    四目相对的时候,胡容却唤道:殿下。
    那是很早之前在人间的称呼,胡容也很久都没有这么喊过他了。
    林信虽然不记得他,对这个称呼还是有些触动。
    胡容见他没有说话,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不曾挟私报复,我不过是想替殿下查清事情真相。
    林信看看他,抿了抿唇角,放轻了语气:此事我早已知晓,不劳烦你帮我了,你就此收手,不要再查。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我约了顾渊守岁。
    胡容一时情急,隔着衣袖,抓起他的手腕:仙君就不想知道,我这一年来,查到了些什么。
    林信没有说话,抽出自己的手,却回头看他。
    殿下从前说过,殿下对那时在人间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胡容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殿下为何会不记得在人界的事情?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林信只当他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拧了拧眉,道:三百多年了,我不记得也很寻常。
    可是我有时也不记得;我兄长,在初初遇见仙君的时候,也没有将仙君认出来。胡容定定地看着他,是谁让当时的人都忘记了这些事情?他想让我们都忘记什么?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什么人?
    你是想说,顾仙君三百年前也在越国或者吴国?
    是。胡容点点头,顾仙君当时在吴国皇宫中。
    是你的推测,还是你有证据?
    胡容道:魔界有一位鹤亭,鹤小公子,仙君应当认得他。
    是,我认得他,算是朋友。林信点头,他说我在越国时,他还是一只鹤,停在宫墙上,等我喂食。
    我这一年来,寻觅当时曾在吴国皇宫中的妖魔。正巧寻见鹤亭,他与我说,他当时在仙君身边,见过顾仙君。胡容停了停,后来他在魔宫之中,再遇见仙君,还因为仙君不记得顾仙君,高兴了好一阵子。
    你是说,让我们忘记越国种种的人,独独遗漏了当时还不能化成人形的鹤亭。
    是。
    你还想说,我与顾仙君有旧。在我还是亡国皇帝的时候,我就认识他。
    胡容正色地点了点头:是。
    林信却道:其实我早先也猜到了。
    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中,低垂眼眸,思索了一会儿:我大概猜到他与我先前就认识,大概还交情不浅。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顾渊的相识,分明可以一重一重往前追溯。
    低桑枝下林信与他相遇;往前,是林信天池调戏公鱼;再往前,是顾渊天池点化顽石。
    或许还能够往前,便是亡国皇帝与吴国的护佑神在吴国的故事。
    那时在吴国的承朝宫,林信看见重渊帝君的金身被供奉在殿中,便有所怀疑。
    林信早就看出来了,但是他没有说破,更没有深究。
    你知道,我有一面可以追溯往事的玄光镜。阿姐的事情之后,我就把玄光镜封印在魔界雾林里了。林信对胡容正色道,其实我不是很想知道,我与顾渊之前有些什么。
    所以那时候,他对顾渊说:往事没有那么复杂,也不比当前的事情重要。
    顾渊听明白了,后来回他的话,说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修成正道,与他一同把玄光镜埋在雾林里。
    不论过往,只看今朝。
    这是他二人没有明说,却达成的一个共识。
    此后再无猜疑,他二人仍旧如同先前一般相处。
    林信拍拍胡容的肩,安慰他道:容容,你要说的我大概都知道了,出于朋友情谊,你担心我,我能理解。你想查清事情真相,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查清楚之后,我与顾渊没办法解决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林信继续道:我了解顾渊,我知道他不会撒谎,我也知道他不会对我动手。他不会做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做,你不用担心。所以说,与其把事情都挖出来,不如维持现在这样。
    胡容双手扣住他的肩,直直地看着他:仙君可还记得,仙君还在人间时,是怎么死的?
    林信淡然道:我没有死过。我是由南华老君点化,飞升成仙的,不是坐化,没有人害死我。
    那他要是不记得仙君了呢?
    听闻胡容此言,林信微怔。
    言尽于此,他推开胡容的手,转身走出仙君祠。
    胡容再回头看了一眼石台上的仙君神像。
    仙君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
    他目光柔和,偏头看向在他手心里啄食的小雀儿。
    风动香烛,月色寂然。
    仙君祠外的桃花开了一些,将月光染做胭红颜色。
    *
    从仙君祠出来时,小奴、小雀儿,还有柴全三只,已经离开了。大约是等得无聊,他们就跑回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长那里去了。
    林信一个人,拢着衣袖,踏着满地荒草与月光,走回枕水村。
    还离得远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学塾里走出来,回身把门关上,然后离开。
    那是林蓁。他练完射箭,要回家陪爷爷守岁。
    林信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学塾里没有点灯,只有檐下灯笼摇摇晃晃的。
    想来是他师兄栖梧还没有回来。
    林信低着脑袋,慢慢地踱回学塾。
    将要推门进去,却不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原是顾渊在等他回来。
    他张开双臂,右手上还拿着一封厚厚的印着暗纹的文书。
    他说:本君拟好了礼单,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
    林信垂着头,想起胡容的话,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以后也别忘记我啊,圆圆。
    第119章 独占
    檐下烛影摇晃,顾渊把林信抱紧一些,拍拍他的背。
    顾渊道:不会忘记你的。
    林信方才那话,原本就是没头没脑的。
    他不大在乎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他也不大在乎别的什么,他比较在乎顾渊。
    林信缓过神来,吸了吸鼻子,在顾渊的衣襟上蹭了蹭脸,便抬起头来。
    他笑着拿过顾渊手里的文书:你给我送新年礼物啊?
    他随手翻开一页,往前走了两步,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烛光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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