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提举司一直都存在,哪怕当初先帝暂缓了官船厂的运转,可每年征收的船税、货税等都还在继续,这突然换了人,我也曾经派人查过,虽然没查出问题来,可到底还是有些迷惑。
    何玉轩蹙眉,他的指尖擦过腰间佩戴的佩饰,你单凭感觉没任何证据就举检了陈水河?且木仓管理的事项一贯是营缮清吏司在负责,怎地来说是换人了又与他有关系?
    何玉轩的话语虽然很软,可若是他低沉压下来,也颇有威慑。
    胡市梅立刻摇头,认真地说道:那肯定是不敢如此。那次他生辰他邀请了几个临近的友人,我喝醉了便宿在他家中。起夜的时候经过墙角听到了窃窃私语,当时便听到他同另外一个人在争执,言谈间提及到替换、木料等的词语,我细听了片刻隐约知道是与这作料有关,可后面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我怕被发现就没继续听下去。
    至于各处的木材入库的确是营缮清吏司在负责,这半年自打都水清吏司时常要调动,两司实则互通有无,账目都是两处各有存着。
    胡市梅的话都是一面之词,要真的当做是证据想来是一点都无,金忠不至于连这样的话都会相信,想来是因为这都水司内的账本混乱不堪,这才引起了金忠的留意。
    何玉轩想起金忠,慢悠悠地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事,淡淡地说道:如今龙江的情况如何?
    陈水河巴不得何玉轩不要跟着他,这些事向来是不肯说明的。
    胡市梅听得何玉轩的话,登时就咧嘴笑道:大人这话可算是问对了,半月后,龙江船厂造好的第一艘船将会下水,到时候还请大人前来查看。
    胡市梅冲着何玉轩发出邀约,他自然是应下来,而后没再继续逗留,让胡市梅自去做事。
    何玉轩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低头处理完都水司累积的事务,伸手按摩着他的后脖颈。他抬手喝了一口茶液,漫不经心地想道,那胡市梅与陈水河是一个学堂的,这说明他们是同一个老家。
    陈水河出身山东,胡市梅同样来自山东,按照金忠搜查得到的讯息,陈水河家中唯有寡母带他,母亲于半年前去世,这时间刚好与胡市梅所说的性格节点对上。
    因为母亲去世所以性情大变堕入歧途?
    何玉轩把那本陈水河特地拿来恶心他的折子取来,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胡市梅举检陈水河,金忠在接到胡市梅的举检后查了陈水河,发觉他真的有些问题,察觉到陈水河背后隐约有王尚书的手笔以及某些不可告人的缘由后,在不能轻举妄动的前提下把何玉轩派来都水司暗查。
    何玉轩顺完了整个逻辑后,总觉得这中间缺了一环。
    且不论动机是什么,假设陈水河是在王尚书的操控下做这些事,那王尚书背后的人又是谁?
    何玉轩花费在都水司的这一个多月来,近乎把朱棣登基后整个都水司里所有的来往账目与账本一一对过,如此庞大的工程陈水河自然知晓,然他从未表达过什么意见。
    他是自诩定然不会被人发现端倪,还是说压根就没在乎过事儿?
    那些账本都很完美,除了总账最近这半年的异样外,何玉轩几乎不能发现任何的证据。
    这正契合了陈水河的态度。
    因为觉得收尾得很干净,所以他根本就把不任务何玉轩会发现什么。
    何玉轩彻查结束后,对比了一年前与如今的数量,估算出了一个缺口的数值,然这确实不能算作证据。
    只除了一个小小的漏洞。
    何玉轩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假若抹去所有痕迹的当真是王尚书,这总账是绝对不可能留下来的。他是工部尚书,怎么可能弄不到这特造纸?
    这种种矛盾在整件事中处处埋笔,金忠的话语焉不详,何玉轩能确认的途径并不够多。可这一通顺下来,何玉轩隐约有了个其他的想法。
    这里头不止一个人,有异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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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更
    第74章 七十四本书
    金忠是什么人?
    他与道衍同为朱棣在北平的左膀右臂, 在最初便跟着朱棣上过战场厮杀, 而后又留守北平。他虽比不上道衍的名头, 却实实在在是个厉害人物。
    何玉轩对王尚书所知不多,但他当初发来招揽的意图, 何玉轩还是了解过一二, 确实是只老狐狸。
    两只老狐狸互相对决, 可如今真的胶着的却是他与陈水河, 就像是马前卒一般。
    何玉轩把折子看完后, 随手丢到一边, 打算下午再让人转交,而自己则是起身踱步,把整件事翻来覆去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他油然而生数个疑惑。
    金忠为什么百般不愿往上捅, 是真的出于对天家的担忧?
    陈水河为什么会成为这场漩涡的卒子, 而他又为什么怨恨何玉轩?
    金忠告知他, 陈水河的出身来源并无问题,父不详母去世, 自打出生就在山东。这样一个靠着科举进来的人物, 与何玉轩并无交流, 可他却赤.裸裸地表露出对何玉轩的怨恨。
    这没道理。
    金忠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何玉轩更倾向于其中缺漏了某个环节。
    无论如何,陈水河的姓氏一直是何玉轩留意的点。当初与何父争辩的那个言官,同样姓陈。
    何玉轩停住脚步, 在窗前站定, 看似无意地想道, 假若金忠同样有他的心思,那他掩藏的缘由是为何大皇子?
    金忠几乎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大皇子这边了,这件事看似与大皇子没有干系,可金忠这沉默的态度却有些奇怪。何玉轩不认为一个经历过靖难的人,会这般束手束脚,除非有其他的企图!
    朱棣的兄弟里,周王朱橚是亲兄弟,楚王朱桢是宗人府宗正,这两位算是帝王较为信重的。其余诸位藩王性格各有不同,按常理来说,若真的要怀疑他们谁同这件事有关系,怕不是第一个就怀疑到了宁王朱权。
    可恰恰如此,何玉轩不认为是朱权。
    靖难之时,朱权的兵权在被迫转交到朱棣手中后,经常跟随朱棣出入,而他同样是个骁勇善战之人,朱棣不可能不提防他。
    可以说在这么多个兄弟中,宁王是最受戒备的一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朱权还能搞出不被他发现的小动作,何玉轩还真是佩服他。
    何玉轩怀疑的是反倒是齐王朱榑与代王朱桂。
    在四月里头给帝王庆寿的时候,诸位藩王的使者入京后,宁王的使者大大方方地拜访过三位皇子,周王的使者同样如是;辽王朱植因当初靖难未支持帝王而受不喜,入京后只敢献礼,不曾访问诸位皇子如此种种,表现各自不同。
    不论接不接触都是正常的,毕竟各位使者背后的藩王得宠程度、性格各不相同,可唯有齐王与代王的使者却偏偏相反,按着这两位的性格,说是暴戾恣睢都不为过,这般恣意妄为的程度下,齐王使者与代王使者却一直龟缩在使者馆不出。
    代王也就罢了,齐王可是个刺头中的刺头,有着他的依仗,哪怕是来使都不会这种沉默的态度。
    事有反常即为妖,何玉轩在窗前沉默半晌,这心中的脉络总算理清了些。他瞧着窗外青天白日,性起变了主意。
    原本何玉轩是不打算去龙江宝船厂了,如今他思索一番,这宝船厂还是得多走走。
    毕竟这陈水河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而这小心思,许是落在龙江宝船厂!
    龙江宝船厂。
    说来这船厂占地面积甚广,龙江在距离皇城十五里外,厂西接长江、东邻秦淮河。每每何玉轩前来都需要一段时日,而龙江港自然在龙江宝船厂附近,滔滔江水一望无际,在层层建筑中留有些许波痕。且许是因为临江溪,这宝船厂内的温度倒是比他处低了些。
    何玉轩背着手在宝船厂内踱步走,在这龙江宝船厂里,工匠各司其职,切割打磨凿空不一而足,因着他身披官服的原因,没人敢拦着他,几乎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何玉轩边走边看,忽而留意到有个负手站在江边的小老儿。
    何玉轩踱步而至,惊扰了那老工匠,只见他头发凌乱,手指粗糙,指缝里都是乌黑,一身简单褂子套在身上,瞧着还有些不伦不类,他看到一个身着官袍的人走来,便低着头避让开来。
    何玉轩驻足,看着那江岸波澜,低头看着小老头,这位老先生是宝船厂的工匠?
    老工匠头惊慌地摆手,不敢当先生二字,只是混口饭吃罢了。
    何玉轩挑眉,面色不露,而是沉稳地问道:我初来乍到,怕是对这宝船厂不太熟悉,不知老丈可否带我转转?
    老工匠面露难色,低声说道:这宝船厂各处都有规矩,是不能乱走的。不过若是您想要看看这些锤锻的小技,小老儿倒是能带您走走。
    何玉轩含笑点头,那些自然在需看的范围内,还请老丈帮忙了。
    龙江宝船厂内除了有提举司外、还另有帮工指挥厅和篷厂,同时还有细木作坊、油漆作坊、捻作坊、铁作坊、篷作坊、索作坊、缆作坊等七个作坊与料铺等等。造船则是在干船坞里面制造,闸门隔绝溪水与船坞的距离,一旦船只造好,才会开闸引流,让造好的船只顺着闸门入水。
    所有来自各地的船户工匠都被编入四个厢,每厢各有十户;每一厢划分不同的工种,例如一厢是船木、梭、橹、索匠等,整个流程井井有条,而何玉轩遇到的这个小老头,恰好是这一处的户长,负责的正好是船木。
    干船坞这等地方,老工匠是进不得的,他能引领何玉轩去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细木作坊等,何玉轩跟在老工匠身后,看着各类造船时需要的木料形状,李老丈,为何需要上油漆?他伸手点了点远处的那些油漆作坊。
    老工匠姓李。
    何玉轩所看的同人毕竟是小说一家之言,总不会把方方面面的细节都填补进去。
    李老头抬头看了眼,指着说道:木料下水容易腐朽,哪怕是再坚硬的梢木同样如是,先过一遍桐油,最后再刷一遍油漆,能保持船木在水中长时间不腐朽。只是这一次造船,不知为何在桐油后又过了遍油漆,早早就刷好了。
    何玉轩颔首,记下这要点后继续跟着李老丈转悠,丝毫没有时至午时,他应该去休息的模样。这李老头原本是休息时辰到了才出来走走,被何玉轩这么一转悠,午饭便没了着落。何玉轩问了一句,确定了下午不是李老头轮班的时间后,就带着他出去外面寻吃的去了。
    李老头性格稍显内向,被何玉轩一带就出来了,两人随意在外头寻了个铺子坐下。李老头看着何玉轩浑不在意那身官袍的模样,那随意自然的姿态比李老丈还要自如,不禁问道:大人,您的衣裳
    何玉轩低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去再洗便是,不必管他。
    李老头失笑摇头,大人还真的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您这样的官。
    何玉轩慢悠悠地说道:陈水河陈大人不也是这样的性格吗?我观他每日来宝船厂,还是很认真的。
    李老头的脸色微变,原本还笑呵呵的模样顿时就沉默了些。
    何玉轩挑眉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喝了口汤水,这面汤不错。
    后头何玉轩倒是没继续试探些什么,和李老头吃完饭后,又回去宝船厂,把负责其他各类工匠的负责人也兜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搜刮了不少消息,直到半下午才离开。
    陈水河收到消息的时候,那消息正好与何玉轩前后脚入午门,被夹带在正常来往的文书里面。
    陈水河看着何玉轩寻的那一圈人,似笑非笑地弹了弹名单,光是去寻这些低贱的工匠能作甚?他把名单揉成一团丢在脑后,单手撑着下颚说道:只要胡市梅还在,便什么都查不出来。
    何玉轩打着哈欠赶回来,刚入太医院就被程子安的飞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避让了些,你这是作甚?
    程子安双手扭在一起,看那模样似乎是要胖揍何玉轩一顿,前几日你同我一起轮班,后半夜你跑哪儿去了?
    后半夜?
    何玉轩平稳的呼吸一窒,反问道:你后半夜总算是清醒了?
    何玉轩后来发觉那日程子安与他一同值班的用意了,他这后半夜已然被某人定了不在,为了以防万一还添了个名单上去他不知道是该说朱棣这谨慎的态度,还是因谢谢他这不经意的维护这各种缘由,何玉轩眨眼间便清楚,倒是不好提起。
    程子安没半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微眯着眼看着何玉轩,我在太医院里寻了一圈,门口的门房说没看到你的身影,难不成你钻狗洞出去了?
    要不是他被大皇子派来的人惊醒,程子安甚至不知道人没了。
    他没好气的声音吸引来一堆看热闹的视线,何玉轩一巴掌拍在程子安越发靠近的脸上,平静地说道:难不成你连茅房都找了?
    那地盘儿当然没你不要用你这脸说出这种俗气的话好吗?程子安有点崩溃地看着何玉轩,抓狂地说道:好看的人是无需吃喝拉撒!
    何玉轩蹙眉,看着程子安的模样就好似在说些屁话,我觉得你的面容不错,那你今日不得出恭去。
    哈哈哈哈哈哈我赞同子虚的话,程子安你今日可得注意点儿,那腌臜地儿不适合你!
    我会看好他的!
    说得不错!
    太医院的人登时就嘻嘻哈哈起来。
    看热闹的人这般多,程子安翻了白眼,去,凑什么热闹?
    何玉轩悄悄从热闹的中央溜走,回到了大方脉的地盘,还没落座就被戴思恭给叫了过去。
    戴思恭是院使,他所在的地方甚是安静,少有人去叨扰他。何玉轩入内的时候,小老头正低头看着医书,听到何玉轩进来的声音连头都没抬起来就点了点对面的座位。
    何玉轩慢慢在戴思恭对面坐下,便听到师傅的嗓音,你这些天都在工部跑,可是多了些事?
    工部与太医院不是一个部署,何玉轩很少拿工部的事来麻烦戴思恭,然戴思恭提起,何玉轩倒也不曾遮掩,认真地说道:这两月金大人把我调到了都水司,近来都往龙江跑。
    戴思恭捋着胡子说道:这些天来我这里说你的人可不少。戴思恭护短,可不是个徇私的人,若是何玉轩有做的不足的地方,他自然也会指责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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