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定唐冷眼旁观,也觉得这伤痕有些触目惊心。
    需不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他出声。
    钱医生:先看看情况,回头我开一些药,你先吃着,伤口注意不要沾水,每天用湿毛巾擦拭干净即可,你今晚睡觉的时候记得侧身睡,或者趴着睡。
    岳定唐:麻烦钱医生了,我送你。
    钱医生起身收拾药箱,跟他一道出去,岳定唐顺手带上房门。
    两人的说话声,也随着下楼梯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客房许久没用,匆忙之间收拾不出来,岳春晓就将他安置在岳定唐的房间里,岳定唐自己则暂时在二哥的房间休息一晚。
    岳定唐爱干净,房间摆设也很简单,相框挂画一律没有,连床头柜上,除了台灯,也别无它物。
    被子枕头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和烟味,但也并不因此显得邋遢。
    只能说,该房间的主人是烟鬼,而且还是个注重个人仪表整洁的烟鬼。
    除此之外,枕头边倒是有一本书。
    凌枢拿起来。
    《林家铺子》
    凌枢挑眉,有点意外。
    这不像是岳定唐爱看的书。
    但夹在中页的书签,和书里的折痕,都表明他已经阅读过半,而且还看得很认真。
    在凌枢的印象里,岳定唐如今这般道貌岸然,应该会比较喜欢看那些符合他身份地位的书,譬如《国富论》、《福尔摩斯探案集》等等,而不该对这种小商人在社会黑暗动荡压迫下濒临倒闭破产的题材感兴趣。
    以岳家人脉和能耐,哪怕转移去了国外,也足够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也许岳定唐只是纯粹爱好文学,闲来无事,想拓展阅读面罢了。
    凌枢放下书,打个哈欠,有些倦意昏沉了。
    但他仍挣扎着爬起来,将睡衣扣子一一系上,整整齐齐,又把挽起的袖子放下,顺带遮盖了右手手臂上的伤痕。
    那旧伤即便早已痊愈,也能从疤痕上看出当时的惨烈,那几乎从右肩上往下划到手臂的伤痕,当时恐怕连皮肉带手筋都挑了起来。
    直至如今,他的右手,即便表面看上去殊无异样,在提笔写字时仍会微微颤抖,乃至挑提重物,也无法做到。
    他不愿就此当个废人,索性练起左手,咬牙坚忍,刻苦训练,如是坚持几个月后,左手也能慢慢开始履行右手的功能,甚至现在已经跟右手没有什么区别了。
    隔着衣袖,他的目光落在伤口上。
    但仅仅只有片刻,他的视线就移开,毫无留恋迟疑。
    往事已矣,再怎么沉浸在过去也是枉然,不如多将精力放在当下。
    外头的脚步声去而复返,渐行渐近,直至敲门声起。
    凌枢没有应答,反是不慌不忙躺下,拉上被子,合眼,呼吸放浅。
    不一会儿,门外的人就推门进来。
    岳定唐手里拿着个碗。
    里头盛着岳春晓刚刚煮好的莲子芡实汤。
    还没睡的话,起来吃点宵夜,三姐特地为你做的。
    他的声音不低,但也不高,足以叫没睡的人起来,又不会吵醒已经睡了的人。
    凌枢没有动。
    他侧着身睡,背对房门,好梦正酣。
    岳定唐又问了一声,等了片刻,没等到凌枢回应,便转身离开。
    凌枢动了一下,困难翻身过来,伸手去够枕头边的书。
    他了无睡意,索性打算看一会儿书助眠。
    冷不防房门再度打开!
    啪的一下,灯光大亮。
    凌枢的手僵在半空。
    两人四目相对。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一脸无辜。
    装睡?
    不是,刚我真睡着了,你关上房门我才醒过来。
    刚醒来立马就想看书?
    我好奇,想看看岳长官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好学习学习,揣摩揣摩。
    岳定唐走过来,将碗放在床头,力道有点重。
    把糖水喝了,不然等会三姐又要絮叨。
    凌枢哦了一声,乖乖坐起,依言照做,这次没再反驳作妖。
    糖水甜度适中,温柔抚慰了他今夜受惊的心灵,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三姐真好!
    凌枢由衷发出美滋滋的感叹。
    岳定唐道:明日之后,你上下班,都与我一道,我去学校的话,你尽量就待在市局别动,沈家那边我会处理,但沈十七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你别再惹出什么麻烦了。
    凌枢:但百密一疏,总有落单的时候,若他动手,总不能叫我坐以待毙吧?我若是不小心将沈十七打死了,又如何是好?
    岳定唐:他不是蠢人,今日之后,一定不会再亲自露面了,想干点什么必定也是偷偷摸摸,背着长辈,除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别无他法,要怪就怪你不惹君子,反惹小人。
    凌枢叹道:要怪就怪我太过出众,太招美人喜欢,以后见了美人,我一定躲远一点,再也不招这种美人煞了。
    他三口并作两口把甜汤喝下,似想起什么。
    对了,你怎么看出我在装睡?
    凌枢自觉刚才从呼吸到身体动作幅度,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岳定唐呵呵一笑:因为你在陌生的地方,习惯了开灯睡觉,刚才我进来前,你把灯关了,看似细心,反倒像此地无银。
    凌枢讶异:没想到老岳你对我如此观察入微,若你是个姑娘,咱们这青梅竹马久别重逢的,怕不就重谱一段鸳鸯曲了吧?
    岳定唐心说,哪家姑娘倒霉跟你成了亲,估计得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你出去招什么桃花回来。
    连凌枢也没想到,自己当晚竟是睡得异常香甜。
    一夜无梦。
    隔天刚到警察局,凌枢就收到一个包裹。
    是何幼安派人送来的。
    第41章
    包裹是被一条香云纱的丝巾裹着送过来的。
    丝巾外面描暗金祥云,近闻还有檀香味。
    端的是讲究。
    解开蝴蝶结,丝巾里面则是一个盒子。
    灰黑色木质,木屑起得干干净净,摸上去顺滑无刺。
    木盒面上右下角刻了一字,上面还描了银。
    一个何字。
    美人送礼,蕙质兰心。
    凌枢不是没有收过礼物,也不是没有收过美人的礼物。
    旁的不说,上学时,不少女同学每天在他书桌上留下不知名的小礼物,就连他去舞场,雅琪等人,宁可倒贴与他跳舞,也不要他的小费。
    但凌枢忽然对盒子里的东西有了期待。
    想必何幼安送来的,一定不是寻常东西。
    盒子没锁,只有一个活扣,按下扣子即可开盒。
    里面放着一张洒金红纸,一支钢笔,一瓶看似香水,又像墨水的不知名液体。
    红纸像请柬或婚书,但上面空空如也,半个字也没写。
    凌枢来了点兴趣。
    以他的猜测,何幼安应该是因为上次自己救了她一命的事情,才会送礼过来。
    既然是送礼,势必不会如此马虎敷衍,连名字内容都忘了写。
    这也许是一份猜谜有奖的礼物。
    就像逢年过节去灯市,那些璀璨缤纷的花灯上都放着灯谜,只有解开灯谜,那盏花灯才真正属于你。
    很有意思。
    这是什么?
    岳定唐推门而入,顺势卷来一身的寒气。
    他见凌枢面露讶异,就道:学校今日无我的课,我去将学生们的作业带回来批改,这里温暖些。
    只怕是想来监视自己的,凌枢腹诽道。
    何小姐让人送来的,感谢我上回的救命之恩。他有点得意,像在一个拿不到糖果的孩童面前炫耀自己的糖果盒子。
    岳定唐:她送到这里,却不送凌家,必然不是只送你一个,而是送给我们的。
    凌枢不以为然:你是我的长官,既然是送两个人,为何只点名送到我手上?
    岳定唐淡淡一笑:那自然是因为你对她有救命之恩。何幼安出身贫寒,被沈十七力捧从影成名,周旋于名流富商之间,上次领事馆宴会,沈十七闹了那么一出,她非但没有被众人看低,反倒博得不少同情,我听说那晚之后,她的电影场场不空,还有富家子弟前去送花包场,一下又多了不少挥金如土的影迷,甚至还有人想买下电影公司,将她从沈十七那里解救出来。她做事必是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又怎会出现像你说的纰漏?
    凌枢不由问:有人想买下电影公司专门捧她,那她怎么没答应?
    岳定唐:没答应,她说沈十七待她有知遇之恩,虽然脾气急了些,但她不能因为对方的脾气,就忘恩负义,此话一传出去,人人都称赞她有情有义,就连美国领事馆的彭斯先生,也向她发来邀约,邀请她在下个月的华盛顿诞辰日出席宴会并作歌唱表演,听说,最近还有一位法国参赞,在追求这位何小姐。
    他的消息来源果然比凌枢神通广大许多。
    但凌枢听罢,非但没有吃醋郁闷,反倒还赞叹道:虚有其表的美人海了去,内外兼修的美人却少之又少,何小姐果然是其中翘楚!
    岳定唐觉得他中毒已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这种毒名为何幼安美人毒,轻者见了何幼安就脸红耳热,重者不管何幼安杀人放火,也只会拍掌叫好。
    根据岳定唐的推断,凌枢正有从轻度转向重度的征兆。
    他拿起红纸看了看。
    必是用的隐形墨水,用纸烤一烤便出来了,时下大学里的化学课,都有这样一门基础课,用墨鱼的汁水写字,几日之后那字就消失了,不少学生玩得不亦乐乎,以此传递互相的小暗号。
    被他这样一说,凌枢登时没了猜谜的小乐趣。
    岳定唐将红纸翻来覆去把玩。
    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嘴角噙笑,不如我们来打赌,如果她这份礼物果真是送给我们两人的,那就算我赢,如果单单送你一人,就算我输,如何?
    凌枢:赌注是什么?
    岳定唐:为对方做一件事。自然,不能违法乱纪,不能违背公序良俗。
    凌枢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自己不亏。
    可以,那须得请个公证才算数。
    岳定唐:你怕我赖账?
    凌枢假惺惺地笑:毕竟您是长官,我是下属,您到时候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当下属的,又怎敢置喙?
    岳定唐:那依你看,找谁当公证?
    凌枢:举贤不避亲,就春晓姐姐吧,虽然你们是亲姐弟,但我相信她的公心。
    岳定唐:我不相信,她肯定偏袒你。
    不行。你若是如此,不如找凌姐算了。
    凌遥出马,容不得凌枢赖账。
    凌枢抽抽嘴角:那不如,找一位你学校里的同事,大学教授,为人师表,总不至于有所偏颇。
    岳定唐颔首:这倒是可以。
    一上午,两人各做各事,时间倒也飞快。
    岳定唐批改手头作业,动作飞快。
    凌枢则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在看。
    岳定唐忙里偷闲,瞄了书名一眼。
    《社会问题之商榷》。
    哟嗬,颇有深度,令人刮目相看。
    岳定唐有些意外。
    过了半小时,他将作业批改完,再抬起头。
    那人已经脑袋枕书,睡着了。
    岳定唐:
    凌枢正梦见自己跟肖记面馆的老板相谈甚欢,对坐喝酒,老肖吹着他那漫无边际满天乱飞的牛,凌枢则吸溜一口鸡汤面里的汤底,看着老肖谈笑风生一如既往,心里还有点岁月静好的美妙,冷不防耳边笃笃作响。
    美梦惊醒,想起老肖已死去多日,霎时变成惊悚噩梦。
    岳定唐看他神色变幻:醒醒,口水都流出来了。
    凌枢下意识抹嘴。
    哪有口水?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自觉理亏,干笑一声将书合上。
    你忙完了?吃中饭去?
    岳定唐扫一眼页数,薄薄一本,才刚翻了没几页。
    得,收回前言。
    出去吃。
    他拿起围巾大衣,走在前面。
    外头太阳正好晒在刚刚挂衣服的位置,把两人的大衣熨得暖融融,穿上去像批了一层阳光。
    凌枢莫名心安下来。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岳定唐无可无不可。
    鸡汤面?
    嗯。
    算了,我刚做了个鸡汤面的梦,不然吃牛肉面吧!
    用过午饭,两人去学校。
    凌枢发现岳定唐的人缘还挺不错,一路上没少学生和他打招呼。
    尤其是女学生。
    这年头民主科学的口号刚刚兴起未久,虽说有的人家也会送女孩子上学,可封闭的毕竟占多数,能在大学里出现的女学生,家里长辈要么是开明士绅,政府在职,又或者留洋归来的,可无论是哪一种,家里都得小有恒产,起码是个小康富裕之家,才能供得起儿女学费,是以大学女生也如凤毛麟角,放到社会上,个个都是天之骄女。
    能受到天之骄女如此欢迎的教授,自然也不同凡响。
    只是今日略有差别。
    平日里落在岳定唐身上的仰慕目光被分薄了不少。
    岳定唐身后的凌枢,则后来居上,独占鳌头。
    个别胆大的女学生,打招呼之余,还主动询问岳定唐。
    岳先生,这位是您朋友吗?
    岳定唐很想说,你们别给他的外表骗了,这人连一本《社会问题之商榷》都能翻了三页就睡觉的。
    嗯,他是我的助理,叫凌枢。
    女学生眼睛一亮:那便也是学校里的老师了?
    岳定唐:是我在市局顾问职位的助理,并非在此学校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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