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生叫杜蕴宁。
    当时男女同校并非蔚然成风,他们这所学校算是上海先锋之一,但也仅是同校不同班,男女分班办学,杜蕴宁就是那些花骨朵里最明艳的一朵。
    学校树下有长椅,岳定唐经常在气温适宜,阳光温暖时在那里看书。
    某次看到兴起,树上却掉下个苹果核,砸在他的后脑勺,又落在手里的书本上。
    岳定唐心想自己可不想当牛顿,牛顿也不是被苹果核砸的。
    抬头一看,姓凌的正在那里。
    他霎时黑了脸。
    我不是故意的,手滑。
    姓凌的懒洋洋冲他一笑,趴在树上打瞌睡,像只树懒。
    树有点高度,岳定唐寻思自己的爬树技巧和把人拽下来揍一顿的可能性,几秒之后就准备起身走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枢却又叫住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样样出色,唯独外文成绩一般,不管是主修的英文,还是辅修的法语课。
    岳定唐怎么会放过奚落他的机会,闻言冷冷挑眉:你看不懂?
    凌枢打了个呵欠:离太远了,看不清,你不说就算了,跪安吧。
    岳定唐:英文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看不懂,不说也罢。
    凌枢哈的一声:我当你一本正经在那看了半天,是看什么,没想到你表面正经,内心也如此儿女情长,这故事还不如中国民间的梁祝来得凄婉跌宕。
    岳定唐面无表情地想,我喜欢看,关你什么事?
    但到了嘴边,他的话却还要更尖利刻薄一些:你能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再来跟我讨论原文书,现在的你,没这个资格。
    凌枢:那倒也是,思想境界过低的人,总喜欢以自己肤浅的本事为炫耀,却从来不会就事论事。你不就是现实里找不到喜欢的姑娘,只能从书里寻找寄托了吗?啧啧,可怜,太可怜了!
    岳定唐青筋暴起,指着自己前方的地面。
    你给我下来。
    凌枢挤眉弄眼:你求我。
    十几岁的岳定唐也有冲动的一面,他当即挽起袖子去爬树。
    一腔怒火让他爬树技能大幅增加,眼看就要够着凌枢,他直接伸手去拽人,想把人给拽下树,没曾想自己脚下一滑,险些从上面摔下去。
    关键时刻,那个跟他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死对头,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结果
    虽然有所缓冲,最终两人还是一起摔下去。
    姓凌的被他压在身下,胳膊直接折了。
    之后凌枢请假几天,重新回到学校时,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照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
    岳定唐没有去探望他。
    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多了一道坎,每次被对方气得毛发皆竖,却再也说不出最狠的话。
    凌枢跟杜蕴宁走得很近。
    学校自然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
    但恋爱和暧昧之间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
    两人光天化日并肩而走,周围还有一大帮同学,本来就让人无可指摘。
    凌家和杜家门当户对,据说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考虑让杜蕴宁毕业之后就结婚。
    岳定唐也觉得杜蕴宁很美。
    但他的目光却时常更多落在杜蕴宁身边那个人身上。
    那时候,岳定唐觉得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不圆满。
    对杜蕴宁。
    那年夏天,阳光很好,学校放假,岳定唐从图书馆借了书,打算在学校消磨一下午看完,转了一圈,却都找不到一张没人的长椅。
    最后那张长椅甚至被人霸占用来睡觉。
    太奢侈了。
    那人翻了个身。
    是凌枢。
    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
    岳定唐驻足,不远不近。
    对方身上盖的衣服滑到地上。
    岳定唐手指一动。
    他在犹豫,纠结。
    要不要过去帮对方把衣服捡起来盖上。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他腿都站麻了,甚至恨不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摘朵花在那一瓣瓣占卜。
    然后有人过去了。
    是杜蕴宁。
    她弯腰捡起衣服,轻轻给凌枢盖上。
    凌枢眼睛半睁半闭,冲着她笑。
    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岳定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许多时候,人总以为命运是无意为之的偶然。
    但若干年后,他们才会发现,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第115章
    漂洋过海的旅途枯燥乏味。
    当海天一色成了日常,岳定唐就不再有海到无边天作岸的诗兴了。
    他开始看书,写信。
    书他带了好几本,两个手提行李箱里,就有近一半是书。
    其中一本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岳定唐拿起来翻了几页。
    原文书他早已看过两三遍,这次本来不是要带出国的。
    他本想把书丢给来送行的某人,告诉那人好好学习英文,别几年之后见面,连abcd都说不利索了。
    但他没能等到人。
    书也就只好压箱底了。
    写信的对象可以有很多。
    给大哥二哥三姐,乃至周叔。
    中学里德高望重的老师也有几位,岳定唐打算以后经常和他们书信往来,请教学问的。
    三姐喜欢吃喝享乐,对沿途千篇一律的风景和饮食恐怕没有半点兴趣。
    大哥二哥就更没空看这些儿女情长了,他们更愿意看岳定唐去了法兰西之后,对欧洲政治经济军事全方位的描述观察。
    但岳定唐有很多想写的。
    他从小到大都在国内成长,骤然离家万里,远渡重洋,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也许是几年,也许是更长,亲人朋友乃至熟悉的母语悉数远去,要说心中没有半点惶惑,是绝对不可能的。
    再老成的少年,也只是一个少年。
    枯燥的风景也是风景,无数纷乱的心情需要一个倾诉的渠道,就连看书之后的心得,如果有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在身边,与他讨论争辩,哪怕是吵架,都是消遣寂寞的热闹。
    信是写了。
    一封接一封。
    岳定唐有很多话想说,他把这些话都写进信纸。
    但信却始终没有寄出去。
    每写好一封,就仔细封好,扔进大海。
    如此一封又一封,直到抵达欧洲彼岸,他才不再写信。
    许多年过去,这段往事就像被埋葬的青春记忆,坟茔上早就青葱成荫。
    忽然间,随着思绪如潮,草木燃尽成灰,泥土一层层掘开,那些尘封逝去的东西瞬间又涌回脑海。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些信件,每一封,全都没有起笔称呼。
    他似写给自己,又似写给他人,终归是想给一个永远无法寄到的人。
    凌枢。
    他也想起来了,几年之后,当他启程准备回国,收拾随身行李,发现自己行李箱里有一方手帕,素白无字,当时他以为是杜蕴宁临别前放在点心篮子上的那一方,直至此刻方才恍然。
    杜蕴宁那一方帕子上面有她的闺名,而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是当年自己跟凌枢两人从树上摔下来之后,他鼻子摔破出血,凌枢随手拿出来给他擦血的。
    他以为自己出国之后,凌枢跟杜蕴宁的结局,要么是中学毕业之后就结婚,再继续深造,又或者两人一起去上大学,所有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美满,放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下意识不想再去关注这两个人,不想听见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的幸福美满,甜蜜快乐。
    哪怕回国之后,他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凌枢的近况,直到听见上海名媛杜蕴宁的名字。
    杜家千金嫁入高门,夫婿是军阀公子,哪怕军阀失势,也已富贵之极,可谓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唯独没有凌枢的名字。
    岳定唐以为的童话,却有人中途退场,最终变成笑话。
    凌家没落,一夜巨变,杜家悔婚,将女他嫁,凌遥急忙送弟弟留洋,希望用凌家剩余的家财,为他搏一个好前程。
    这些都是岳定唐那八年里没有听过的情节。
    堂堂凌家公子,竟沦落到要靠姐夫一个小科员的关系,才能去区里的警察局混一份差事。
    从前那个凡事力争上游,张扬耀眼的少年,居然沦落到摸鱼度日醉生梦死,搂着舞女调笑戏弄,不思进取。
    他们同窗六年,分别八年,离别的时间远远长过相处的时间。
    甚至就连上学那时候,也并非亲密无间,大多是吵吵闹闹,甚至动手打架。
    以至于八年后,他在翡冷翠舞场再度见到对方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兜兜转转,两人回到原点,凌枢却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可究竟熟悉的模样是什么样,岳定唐也说不上来。
    此时此刻,所有往事回溯,记忆与现实重叠,真正合二为一。
    白山黑水与星辰日月见证了凌枢在这里洒下的热血,也见证了他的所有痛苦与辉煌。
    重新认识一次吧。
    岳定唐如是想道。
    我错过了你的过去,但我想参与你的未来。
    所有一切,细水流长。
    头顶的灯闪闪烁烁,须臾又彻底暗下去,车厢内彻底变成一片黑暗。
    岳定唐肩膀一轻,凌枢似有所警醒。
    你怎么没睡?对方揉揉眼睛,含糊问了句。
    岳定唐却反问:你之前为什么非要开灯才能睡着?
    凌枢微愣,似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有一次受伤挺重的,四下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尤其还在深夜,我差点以为自己就死在那了,那种在黑夜里等死的感觉,到现在都不会忘记
    他的声音很小,在岳定唐听来却又清晰无比。
    没灯也不是睡不着,就是心里有点过不去,想睡还是能睡的,现在我就挺困。
    凌枢说罢,打了个呵欠,又开始迷糊起来。
    岳定唐道:睡吧,有我。
    嗯。凌枢自然而然合上眼,呼吸渐渐深沉。
    岳定唐也终于有了点睡意。
    两人相依而眠。
    火车在锦州站短暂经停。
    老袁却有些睡不着。
    他烟瘾犯了,还尿急。
    烟瘾好办,老太太也有抽烟的,这不算稀奇,但三等车厢可没有盥洗间。
    趁着中间停留一刻钟的空档,他匆匆下车,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再赶紧抽出一根烟,争分夺秒,吞云吐雾。
    宋先生?
    火车上,一等车厢。
    何平发现对方在走神。
    两人原本是在谈公事,他已经把卷宗打开,念了一半。
    对面的宋先生忽然没了反应。
    这是个高官子弟,得罪不得,何平心有不满,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关切询问。
    宋先生,您没事吧?
    他又询问了一句。
    宋先生回过神,指着外面:你去把这个人找来。
    第116章
    哪个人?
    何平一头雾水,循着他所指看过去。
    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夜里光线昏暗,电灯照明有限,乍看上去都长得差不多。
    宋先生眼瞅着那人行色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不由懊恼。
    他往三等车厢去了,你去找,把人给我找到!
    何平:您让我找谁,是男是女,是何长相?
    宋先生:他原本是个老道士,蓄有胡须,刚才我看见他了,模样很像,却变成个女的,貂帽罗裙,那裙子是紫色的,暗紫色!
    何平:
    他怀疑姓宋的因为公事不满,在拿他寻开心。
    这忽男忽女,又是道士又是裙子,到底是男是女?
    宋琳回过神,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有些没头没脑。
    他深吸口气,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
    若我没有认错,此人原先在浮玉山上的观音庙当道士,今天我跟金老上山的时候见过,现在忽然又男扮女装出现在此处,这其中必有古怪!
    他这么一说,何平也想起来了。
    这列火车上是有金副市长高堂的棺椁,说是要送老夫人去北京下葬祖坟的。
    宋先生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们跟死人乘同一列火车?他家老夫人不是过几天才走吗?
    何平:您记错了,是咱们提前行程,所以才正好一起了。不过老夫人的棺椁应该在货厢,中间还隔着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跟咱们离得老远,应是无妨的。
    宋先生:姓金的母亲死了,停灵超过七日就算了,非说他做了个观音庙的梦,一定要扶棺上山去祭拜,当时我就觉得此事不对。
    何平耐着性子问:您觉得此事哪里不对?
    宋先生:姓金的在市政公署,成天变着法子跟我爸作对,这次行径古怪,弄不好有什么阴谋诡计,就算没有,能趁机抓到他的把柄,难道不是好事?
    何平心道,弄了半天原来是党同伐异。
    但他觉得男人变女人,道士变老太这种想法委实异想天开,便劝道:宋先生,依我看,方才可能是貌有相似,您看错了。
    宋琳摇头:我对人过目不忘,那老道的动作我很熟悉,你别废话了,现在马上带人去三等车厢,把金家人找出来,若有可疑当场扣下,不能让他们离开列车算了,你就把人找出来,带到我面前来,我来审问他们。
    何平皱眉,面露不赞同之色:这样会得罪金老的。
    宋琳哂然,显然没将金副市长放在眼里。
    何平拿这位任性的宋公子没办法,只得带了个人起身走向第三车厢。
    从进入第二车厢开始,车厢内就弥漫各种味道混杂的空气,到了第三车厢,这种气味更加浓郁,臭鞋臭袜子,吃剩的干粮,各种人身上的体味,甚至还有腐败水果的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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