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准卷起长衫袖口,取两根竹条,竹条在他手中似长筷便灵活,他用这竹条挟住骨钉,缓缓将那根长木钉拔了出来。
    土地庙中环绕着凄惨尖叫,木钉每挪出一寸,叫声便更猛烈几分。
    除了禇芸不惧,连阿生都捂住耳朵,他怕那怪物又出现,嘴里颠三倒四的念着: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七爷这是要救你呢,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桃木棺材劈啪震动,底下的架子差点儿摇散架。
    霍震烨稳稳扶住棺木,嘴里默念什么,白准耳廓一动,听见他低声念的是《地藏经》。
    骨钉一拔,异响消失,那具小孩的骷髅就这么蜷缩着躺在棺中。
    烧柴点火。白准挟着骨钉吩咐阿生。
    阿生赶紧生起火来,白准把这枚锁住两魂的骨钉扔进火中,又散一把朱砂。
    火苗腾一下蹿了起来,那枚浸满了怨恨的骨钉就在烈火中灼烧。
    看着火,别让这火熄灭。
    阿生听凭吩咐,蹲在地上守着火堆,朱砂火太旺,禇芸受不了这火气,她抱着陈寿,躲了出去。
    白准盖上棺盖,笔蘸朱砂,把那剥落的咒文补上,每添上一笔,棺上红光就多添一道,道道红火满布棺木。
    霍震烨找出纸来,用小楷端端正正的写了一卷经文。
    我只会《地藏经》。写满几张他便把经文递给白准。
    白准颔首,扫上一眼,他这一笔字写得极工整,超度之心又诚,烧化给他们,消减怨气。
    火苗燎着黄纸,每烧一行,经文便化作点点浮光,一字一字环绕在桃木棺四周。
    霍震烨用余下的竹牌做了两个牌位,立在桃木棺前,牌位上没有姓名,坟前连墓碑都没有,这两个孩子自然也没有姓名。
    阿生咽了口唾沫:这,这是不是就成了?
    还不成。白准摇了摇头。
    他的血脉至亲将他炼成鬼不鬼,怪不怪的东西,除了献上血肉,还得送给他,他最喜欢的东西。
    阿生茫然:他他最喜欢什么?不会是吃人吧?
    霍震烨无奈摇头,指了指那八个小孩纸扎:他应该最喜欢听戏,看小猴子翻筋斗。
    阿生茅塞顿开,还是要献戏,得把这小鬼哄高兴了,他就肯走了。
    戏班里一共二十多个人,一一对应扎出纸人来,套上戏服,今天就能献戏。
    阿生刚要搬动纸人送去镇上,白准便道:别动。
    不动怎么搬过去呀?难道会飞?
    飞是不会飞,可这些纸人会自己走,白准中指食指相扣,点点指人,纸人便一个挨着一个走出庙门。
    阿生刚想跟上,白准拦住他:你留下,看着火,别让这火灭了。
    阿生立即答应,那骨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扔进烈火中,竟也烧不坏,连颜色都没变过。
    霍震烨和白准两人,并肩走在队伍最后,霍震烨一把伸出手,攥住白准:你累不累?别动,我有正事要说,你动我就不说了。
    白准横他一眼,办正事的时候,这人竟也能这么无赖。
    霍震烨已经知道了,对他就得强硬些,此人实在是口是心非的厉害,心里愿意,嘴上死不承认,只要不撒手就行了。
    他不等白准说话,先开口道:我觉得咱们该去秦家看一看。
    那个客栈老板说,秦家包下客栈给戏班子住,那自然是秦家人献的戏。而阿生和陈寿躲在祠堂中逃脱了怪物的抓捕,怪物为什么不攻击祠堂,是因为那个祠堂也是秦家的。
    霍震烨一向胆大心细,脑里一过就推测出个大概来。
    就这?白准的忍耐到了极限,一把抽回手,在衣裳上蹭了蹭,他本来就打算去秦家。
    纸扎人刚走出来时还僵手僵脚,越走越有活气,走到半路时,三三两两挨在一起。
    禇芸飘在后面,见纸人越来越有戏班子的样子,紧紧搂住陈寿的尸身。
    很快就到了秦家大宅,这里自然也住着鬼,霍震烨敲开大门,对管家道:府上定了戏,我们送戏来。
    说着指了指身后一干纸扎戏班。
    管家想不起来定没定过戏,但秦府唱戏那是很寻常的事,笑眯眯带他们进去,秦家的后院,有个专门搭出来的小戏台。
    霍震烨四处一看,瞄准了后宅一栋小楼,楼有三层高,最上面那一层的窗户,恰好能看见小戏台的一角。
    这楼建的跟塔差不多,既小又窄,楼梯连绵陡峭,像是故意让人难爬上去,或者说难走下来。
    那孩子走路比普通人更难,下楼的时候,前一半身体要能完全支撑后一半身体的重量。
    他们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就被关在这里。
    霍震烨爬上楼去,听见楼内有响动,是一个声音在跟另一个声音说话,透过窗户两个小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明天又要唱戏!一个告诉另一个。
    太好了,我想看小猴子翻筋斗。
    明明是两个人在对话,可看在眼中是两个头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霍震烨有些吃惊,他低声问白准:他们的魂魄不是被镇住了吗?
    白准望着窄小斗室:这是一段记忆。因为强烈的渴望,所以一直留存在这里,看戏可能是他们短暂生命中最快乐的记忆了。
    天很快就黑了,小戏台上张灯结彩,锣鼓点一响,楼内两个孩子就扒在窗边,一个先看,看上一会另一个再看。
    纸人在台上不断翻着筋斗,可从这个窗口,只能看见戏台的一角,小猴子要翻过来才能看得见。
    他们就轮流扒着窗口,盼望着能多看一眼。
    要是能到楼下看就好了。他们只能看戏台一角,整个的戏台该多么好看,上面肯定全是小猴子在翻跟头
    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了。
    门口站着个男人,男人很高大,背着光,他们不由得退后一步,满眼恐惧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身子发抖,以为又要挨打:我们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照顾他们的人不愿意听到我们两个字。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怪物,两个头的怪物,不许他们自己跟自己说话,不许他们露出另一半身体。
    霍震烨笑了笑,尽量温柔的问他们:你们想到楼下去看戏吗?
    两个孩子怔住了,他们不敢相信美梦成真,可他们摇摇头,失望道:下不去的。
    送饭的丫环有一次忘记把门给锁上,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出去,没几步就差点儿滚下去,他们出不去的。
    霍震烨伸出手:我抱你们下去。
    他弯下腰一把抱住他们,走下楼梯,一直走到戏台前,台下空无一人,这台戏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
    小猴子在上面不断翻跟头,还有耍银枪的,舞大刀的,五颜六色,光彩斑斓,全是他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的。
    白准走到霍震烨面前:你这人,就是爱多事。
    霍震烨抱着胳膊,笑看他一眼:再说亲你。说完盯住他,似乎是期待着他再说点什么。
    白准没来得及发怒,那个怪物翻跳进来,它一下缩小了许多,像个正常人那么高,头上还套着红布。
    它一进来就想攻击霍白二人,可利爪还未伸出,那两个听戏的孩子就冲了过来。
    他们撑开四只胳膊,护住霍震烨。
    怪物一下站定,它呆呆看着两个孩子,喉咙中呜呜出声,竟然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霍找到了窍门七
    第55章 响水镇
    怀愫/文
    怪物两腿一蹬, 瘫坐在地,大声嚎啕, 哭声震天动地, 声浪一波一波传出去,快把戏台子都给掀翻了。
    那两个孩子茫然懵懂的望着怪物,但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其中一个甚至还伸出手去,想拍拍怪物的脚。
    安慰它,让它别哭了。
    白准指尖一动,戏台子上不断翻跟头的纸人从台上跳下来,凌空一个筋斗落地, 几个小猴连翻带跳,跑到怪物面前。
    小猴子们绕着怪物转圈翻筋斗给他看, 怪物被吸引住目光, 渐渐止住哭声,它一把掀开头顶红布。
    果然有两个头。
    它只有一半身体能动,一张脸上眼睛睁着,另一张脸的眼睛闭上, 行动也靠着能动的那一半支撑。
    白准说的不错,一魂在内, 一魂在外。
    纸人绕着它转圈, 怪物越变越小,最后就像个五岁的孩童那么高,它虽然又有了人的形态, 但皮肤发青,像长了一层壳一样。
    那两个孩子走到它面前,在它身边坐下,四人两两并排,孩子的小手搭在怪物的胳膊上。
    它最快乐的记忆竟然是被关在小楼里时,和兄弟一起看戏的记忆,有这段记忆陪伴,它安然下来。
    转着两个脑袋看小猴子翻筋斗,四只手拍着巴掌,嘴里咯咯出声,发出幼儿特有的天真笑声。
    霍震烨握住白准的手,怕他抽回,一握住就摩挲了一把:你这人,就是嘴硬心软。
    白准挣了挣,没能挣开,他面不改色,依旧口硬:七门扎纸本就是抚怨灵送亡魂的。
    霍震烨轻笑一声,目光在白准唇间一触,亲过一次,就时时想亲,这下可算完了。
    小猴子们翻完了筋斗,又叠起罗汉,一个接一个跑起来,踩着肩头叠成宝塔状。
    怪物和那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一起,小猴子翻上天时,他们一起提气,等小猴子稳稳站住时,他们又一起松一口气。
    最后那几个纸人小猴,从四面八方翻跟头,轻轻落在地面上,单膝跪倒在他们面前。
    小猴眼皮上都贴着金纸,眨眼间一开一阖明光闪闪,对着他们抓耳挠腮。每个小猴手里都托出一只仙桃。
    怪物伸出手,它接过一个桃子,捧在手里,握着那个桃,扭过头看了白准一眼。
    眼睛里流出泪水,头颅中的骨钉被取出,心头怨气大散,它终于恢复了神智和人性。
    它伸出手,点点背后一动不动的半身,又指了指秦家的祠堂,它终于不被禁锢可以离开,可它的兄弟,还被关在秦家的祠堂中。
    白准微微颔首,向他承诺:我会送你们一起上路的。
    来世投个好胎,再当兄弟。
    它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它的回忆,那两个小男孩反手相握,笑眯眯看着它,如纸灰般被风吹散。
    怪物化作一道白光,往土地庙的方向去。
    白准跟霍震烨两人急步跟在身后。
    阿生满头大汗,他砍了许多竹子来烧这骨钉,可这骨钉就是烧不化,不管他怎么扇风加柴,纹丝不动。
    热得他满身是汗,刚要再出去砍些竹子回来,一道白气冲进庙中,扑进了棺材里。
    阿生揉揉眼睛,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听见噼啪一声爆响,火堆中燃起一道黑烟。
    阿生拨动木柴竹片,看那根骨钉终于烧裂成两半,他刚想松气,又想起那道白光不知是什么,就这么冲进棺材里要不要紧?
    要打开看吧,又不敢,不打开看又担心,围着棺材团团转。
    霍震烨和白准赶回庙中,怪物自愿入棺,它一离开,阴阳界便显出裂缝,镇子上空的黑夜一块块碎裂开来。
    镇中道道白色光芒透过裂缝飞了出去,原本被困住不能投胎的鬼魂,也能自由离开这里。
    白光冲破天幕而去,许久才慢慢减少,从外面透进阳光来。
    阴阳界中是夜晚,外面还是白天,禇芸站在庙中,庙顶破洞一束日光照进来,打在她身上,照得她周身黑雾灼出缕缕白烟。
    禇芸哀叫一声,白准取出个坛子,可禇芸却没有立刻就钻进坛中躲避日光,她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陈寿的尸体。
    既然答应你了,我自然会做到的。
    禇芸这才钻入坛内,闷声说道:我信得过七爷。
    浓夜裂开,山光水色像被水洗过一样,黄旧的光慢慢浅下来,山川石树露出被阳光照耀的颜色,不过片刻,这里就变成另一番模样。
    土地庙却还是一样的破败,但山林里一下盈满了鸟鸣声。
    阿生这才长叹一声,他们终于出来了。
    白准膝盖一僵,他还未动,霍震烨就打横把他抱了起来,抱着他走到竹轮椅边。
    白准在里面时,精神极好,一出来便眼下青灰,面色煞白,一付久病的模样,霍震烨皱起眉头,这几天他太累了,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整。
    霍震烨推着白准,阿生扛着陈寿的尸体,纸人留在土地庙中守住棺木,他们一起到响水镇上。
    霍震烨带白准找客栈入住,阿生找了间棺材铺子,先安放陈寿的尸体。
    他们在阴阳界里呆了三天,白准爱洁少动,看着还体面。霍震烨和阿生又是上山又是挖坑,身上沾满了泥点飞灰。
    客栈老板上下一扫,看霍震烨身上又是西装又是手表,还带着一个坐轮椅的人,笑问:两位是来找秦家的先师瞧病的吧?
    秦家?先师?瞧病?
    霍震烨不动声色。
    掌柜便以为他们真是来看病的:这位少爷,您瞧病买了号没有?是有人引荐呢?还是自个儿寻过来的?
    自个儿寻过来的。霍震烨接着话往下说,怎么?
    那您可得长住,无人引荐,等排号看病,先师一日就看一位,往少了说,你也得等上半年。
    要这么久?霍震烨皱起眉头,好像真是来看病的。
    客栈老板便道:我这儿还有个清净的小园子,您包半年,算您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正反比划了两下。
    一百大洋?霍震烨笑了,那还挺便宜。
    老板跟伙计对望了一眼,这是来了财神爷,赶紧把他们送到最后面的小园子里,伙计卖力跑腿,一会儿就把热水都烧好送来了。
    被子铺盖全都买新的来,浴桶炉子炭火米面,都买齐,有什么吃的没有?一边说一边把钱扔给伙计。
    伙计眉开眼笑捧着钱:咱们这儿靠水,什么鱼呀虾呀都新鲜的很,鱼汤面鱼肉馄饨那是只只鲜,您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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