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的光影穿透雨丝,被折射成无数纤细的毛针,感觉上近了很多,向外敞开的空间里站着一个小姑娘,背光,看不清五官,只在赵浅的目光扫过来时,冲他懒洋洋地挥手,随即消失在电梯上。
    兴许会再见的。赵浅的脑海里又想起这句话。
    他的眼神收敛着向下撇,却忘了着屋子里还有个犹有过之的缠人精,傅忘生在赵浅眼下打了个响指,并顺势递过来一杯香槟。
    死人的东西喝起来也不瘆的慌,酒店地上还躺着伤员,血腥味仍然很重,佐着火焰刚尽的尘嚣味,傅忘生简直是骄奢淫逸四个字成精,他道,你放火的样子真辣,总有一天,我要请你跳支舞。
    赵浅将装酒的杯子直接砸了。
    地铁站有规矩,结算之后就不允许死人了,所以柳召身上的血随着导游的话音渐渐止住,伤势仍重,但据傅忘生说,地铁某一站为医院,之后这些人都会送进去。
    那死了的呢?赵浅声音很轻,被周围的嘈杂逐渐盖住。
    能在这个站点活下来是件大好事,更何况出站不需要抵押品,既没遣返,还拿到了车票,人群还在激动,越是经验老道,越是欢喜,比不上赵浅这样七情六欲都焚了香的初生牛犊。
    良久,傅忘生似乎回了句,世间事,终归不能尽善尽美。
    雨已经变成了最寻常的雨,导游给每个人都分发了伞,一排排黑色的老式伞在酒店门前撑开,迎着前头的地铁灯,看着更像送葬的队伍了。
    赵浅走到中途,鞋踩进了水坑里,便随之回了一下头。
    酒店的灯光被大哥开成了夜店风,赤澄黄绿青蓝紫不分主次,一并装饰着古老的建筑,好好的度假酒店,活生生糟蹋成了九十年代的旧街发廊。
    门口不知何时拉上了横幅,大哥正在奋笔疾书欢迎光临,好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
    赵浅嘴角一松,抿到毫无血色的双唇放肆了片刻,傅忘生看向他时,这个寡淡的笑容刚好结束,只留个尾巴勾了心弦一下。
    死里逃生后到达的地铁站并无特别,肉眼看上去跟寻常地铁站一模一样,写着几号出站口,还写着早晚运行时间。
    最多也就是过于挑三拣四,禁止入内的条例足足写了一米高两米宽,门口塞不下,只好单独用个显示屏架在外面循环播放。
    各位可以兑换车票了。导游道。
    邻安检有售票处,不用花钱,只要靠近刷个脸,各自的车票就会吐出来,两块钱的车票即为一站,四块钱两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赵浅拿到的车票形制跟郑凡的也没区别,而傅忘生根本没刷脸,他掏出了自己金光闪闪的地铁卡。
    怎么,这地铁杀人还分一次性和包终生?
    折腾了二十几个小时,大家都有点累,因而车厢内很安静,有老手趁机打电话出去,电话里依旧有个声音代替他报平安。
    于是赵浅就听到了如下对话,驴唇不对马嘴。
    老手:妈,我饿了,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回头我再跟你讲哈。
    电话那头:工作挺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老手:一天没吃东西了,好饿,想念你的排骨汤。
    电话那头:又吃外卖了,别老吃外面的东西知不知道?
    诸如此类。
    到最后,那老手摸着手机,嗓子发干发涩,轻轻说着,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没事我先挂了啊。
    那边早已是一片忙音。
    赵浅撑着头闭上了眼睛,周围所有的声响都惊扰不到他。
    地铁有些摇晃,所幸摇晃幅度不大,两三分钟后,整个车厢陷入死寂中,赵浅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似乎是飞快地做了一场梦。
    梦境光怪陆离,将他心里一些狰狞的伤疤重新剜开,可惜赵浅此人天性里透着凉薄,血淋淋的往事他也能全当旁观,再无当初的耿耿于怀,以至于梦中惊醒,他连冷汗都没出。
    赵浅的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一点,外面正在下雨,听声音下得并不大,倒是檐牙蓄水,时不时溅在青石板上,缓缓氤氲出夏末秋初的萧瑟与宁静。
    这是一间僧庐,环境清幽且不对外开放,有些藏匿深林甘于寂寞的意思。
    赵浅上地铁之前,就留宿在庙宇中,庙中住持与他有些渊源,只是和尚惯于卖弄不可说,赵浅到现在也没琢磨出渊从何来,源自何起。
    不过他这次回国暂无安身之地,有这么个忙于认亲戚的和尚收留,赵浅便也省了很多功夫,于这座城市暂有了栖身处。
    怎么又回到这儿了?赵浅仰面躺在床上,他的眼睛迎着黑暗,有些涣散地落在房顶,大概半分钟后,赵浅皱着眉翻个身,继续补眠。
    摆放在床头的死亡车票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因为有雨,山中薄凉,被窝显得温暖且舒服,太阳直到正午时分才有点露头的意思,从竹制的窗户口斜斜落进来一星半点。
    赵浅的生活习惯并不好,他就算醒了也喜欢再拖一拖,直到小僧侣将门拍得震天响,施主喊得气冲霄汉逐渐破音,赵浅才带着轻微的起床气问,怎么了?
    大概是赵浅的声音过于冷淡,化开的雪水般冲小僧侣兜头就是一桶,外面的少年人喘回两口气,这才用比较平稳的口气道,有人有人在庙里自杀了,住持想请您过去看看。
    赵浅满肚子你的施主,你的庙,关我屁事就扰我清梦?
    只是看在住持的面子上,赵浅才阴沉着缓缓道,稍等。
    小僧侣的教养非常好,他一直低着头双手合十,站在竹门前,既不窥伺也不催促,嘴里默默念着佛经。
    早在赵浅刚搬进寺院时,小僧侣曾远远见过这位施主,印象中冷冷的不太爱搭理人,模样长得好,温和俊秀,像是尊不圆润的菩萨像。
    小僧侣的菩萨顶着乌云盖顶的面相开了门,赵浅的脸跟脖子上确实有伤,伤势很轻,他自己并不在意,小僧侣也不敢多问,直接领了赵浅往斋房中去。
    住在寺院中的人都遵守闻鸡起舞的规定,早五六点就爬起来舒展筋骨,赵浅算是当中异类,这会儿已经开饭了,他的起床气也没褪干净。
    小僧侣看他面上和和气气,殊不知此人内心一整个乱七八糟,看谁都是狗屁。
    斋房的米香中混进了一丝血腥味,但血腥味并不算重,在这四面通风,就两根柱子撑个屋顶的斋房里,什么味道都积累不下来。
    住持站在东边的角落里,两三个弟子将小地方围得水泄不通,赵浅的眼睛往下一瞥,自腿部间隙中窥见地上血污以及裹尸布的一角。
    借宿庙宇的其他人都被遣散了,幸而这地方不好客,人本来也不多,住持听见声响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赵浅,这才松口气,小声念道,阿弥陀佛,你终于来了。
    住持挥挥手,让弟子们放开一条路,赵浅也不客气,他直接走到中间,掀开了被血染的白被单。
    死在这里的女人居然是个熟面孔,赵浅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眯了起来。
    女人的确是自杀,因为没人敢动尸体,所以她仍然维持着最初的模样,身体半蜷,右手紧紧捏着一根筷子,筷子就像个中空的注射器,让血顺着它流了满地。
    更可怕的是,这根筷子直直插在女人的气管里,很明显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直接戳进去的。
    这女人就是第一天晚,挂在楼道间里没了舌头的那位。
    这位女施主的情绪一直不太对。住持是出家人,说话时自有种不惊不扰,他眉眼是低着的,悯却不悲,仿佛看清了所有人生的走向。
    他又道,女施主因为喂奶时疏忽大意,闷死了未满月的孩子,与心理医生沟通后,寄宿寺庙中寻找内心的平衡,却不想
    住持遗憾地摇了摇头。
    报警了吗?赵浅检查完尸体又将白布一拉,盖住了女子逐渐僵直的身体,此事与我关系不大,住持既然喊我来必有原因,不妨直说。
    住持想了想,从宽大的僧袖中摸出一张一次性车票,车票已经作废,上面沾着血,应该是属于死去女人的。
    老主持道,阿弥陀佛,贫僧受人之托,也曾给过你这样的车票既然形制相同,不知是否通往一个地方?
    第17章
    赵浅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其实很简单,他自小是个孤儿,大概三四岁就遭遗弃,因为性格也不擅长交朋友,从那时起就奠定了孤家寡人的基础,以至现在愈演愈烈,直接长成了没克星的老狐狸。
    仔细回想,那张奔赴死亡的车票似乎早在床头柜上放着,赵浅整理东西的时候无意间拿起,偌大的木质客房便从眼前消失,人处地铁口,就连行李都还是原封不动的一套。
    住持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赵浅正在磨他的四十米砍人长刀,随时准备对我佛无状。
    可也不对啊,老住持很有辩证思想,又开始否定自己的想法,你那张车票由来已久,但这位女施主的车票还很新,形制虽相似,细节却稍显不同,可能只是巧合罢了。
    老住持顶着光溜溜的脑袋,显然受香火熏陶太久,背弃不打诳语的规矩时,连赵浅都看出了他目光闪烁。
    一时之间斋房里有些安静,赵浅的眼神随着老住持的话音沉了下去。
    倘若只是单纯的受故人所托,那老住持与自己的渊源必定在这位故人身上,一个漂泊无定的孤儿从何而来的故人?
    两张车票确实通往一个地方,赵浅并不给老住持粉饰太平的机会,他道,我刚从那边回来,还受了些轻伤都说我佛慈悲,只是这么个慈悲法,怕西天之上会挤得慌。
    阿弥陀佛。老住持不过六十左右,皱纹不多,模样很有格调,有点类似于穷乡僻壤里出的英俊后生,年轻时候应该浓眉大眼方正平稳。
    老住持的好心态与旁人的不太一样,说谎时有普通人的局促,但被赵浅这样挤兑也并不觉得羞愧,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事事因果早有衡量,更何况贫僧确实只给了你一张车票,女施主的从何而来,贫僧并不清楚。
    赵浅曾经有个自己的团队,受雇于各种国际组织,什么下贱龌龊的工作都见识过,所以对人心的秘密知之甚多。
    他见老住持态度坚决,似乎抵死让有些秘密烂于腹中,百年后随棺材下葬,便也不追问了,只道,天气闷热,尸体容易腐坏,警察来了要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还是尽快联系家里人,将她好好安葬吧。
    说完,赵浅又瞥了一眼老住持手里的车票,这东西可以给我看看吗?
    老住持慷他人之慨,没怎么犹豫就将沾血的车票递给赵浅,拿着吧
    顿一顿,老住持耷拉下眼皮子,目光似乎停留在脚边的蚂蚁上,白色的米粒被拖拽地一瘸一拐,缓慢而坚决地挪向树下蚁窝。
    老住持又道,孩子,收拾好你的行李去往山下,我将给你一个地址,找到地址上的人,阻止更多这样的牺牲吧。
    他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么快,愿我佛慈悲,此后常常照拂于你,莫蹈前人覆辙。
    赵浅已经懒得去理睬时时空话的人了。
    老住持给赵浅的地址在市内,一梯一户的高级小区,不知是凑巧还是我佛太过无聊,老住持前脚刚许愿,后脚此地址的主人就杀上了门。
    刷着迷彩图层的越野车十分高大,直接将狭小的寺门堵得今日谢客。
    警局的人刚来过,由于当时目击自杀的人很多,现场也没太多可查的疑点,所以将尸体也一并拖走了。老住持给女子的家里人打了电话,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到最后只应了句,好,知道了。
    女人匆匆走完这一生,似乎离开的理所当然,连最亲最近的人也没发出她想活着的声音。
    傅忘生从越野车上下来,除了他,郑凡居然也在,他们两个明显认识已久,郑凡一口一个哥,傅哥,老板的喊着,比在酒店时还要亲。
    赵浅拎着行李刚走到寺院门口,眼睛晃了一下瞬间扭头
    傅忘生好似什么妖孽修成人形,不招摇过市不舒坦,强占山路的越野车就罢了,他还搞出十米长的大红地毯和LED灯牌。
    大白天的,灯牌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上面一共四个字,有缘有分。
    赵浅扭头之后想了想,抄起行李箱冲着傅忘生的狗头拍了过去。
    为防误伤,郑凡抱着灯牌缩到了寺门后,心想着,我说什么来着人太高调是会翻车的。
    大概纠缠了三分钟,赵浅就认清了现状,这位姓傅的扁毛孔雀并不好对付,还似有受虐倾向,你越打他,他越觉得你是投怀送抱,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简直是流氓里的至尊,还好意思说绅士。
    傅忘生也不冤枉,他躲开赵浅的行李箱,嘴里还不忘接一句,美人体力真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艹,郑凡骂,骚不死你。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三分又三十二秒,赵浅坐到了越野车里,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一边喝一边问。
    因为斋房里死了人,地上的血渍都没清洗干净,所以暂时封禁,大部分的人又在此之前吃个半饱,只剩下赵浅这个赖床的至今饥肠辘辘。
    喏,这个。傅忘生挨在他身边,座位放了下来,几乎呈一百八十度躺着,因为五官立体的原因,林间阳光在他眼角嘴周留下阴影,有那么一刻显得非常严肃。
    傅忘生递给赵浅的是一张纸,纸上字体跟老住持的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连笔没那么严重,纸张上还有明显的折痕与污迹,边角磨损厉害,虽然保存完好,但一看就是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东西。
    这张纸上还有赵浅的名字,并指明了寺院地址,怪不得傅忘生找来的这么快。
    赵浅是个以脑子和高科技谋生的,实在无法承认预言和神学。
    你不必觉得困扰,傅忘生笑了笑,地铁中风云诡谲,即便是我也不敢保证百分之六十向上的安全率,如果下一站死了,就不必想这些陈年往事与你我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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