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骏远安定下来,看向祝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厚实的挡箭牌。
    祝鹏往旁边缩了缩,不动声色往门口挪去,陈岭给吴伟伟使了个眼色,让他假装没看到,转眸就看见江域从茶几上的果盘中拿起一颗橘子。
    橘子熟透了,深色的橘红映得男人的指尖泛红,只见他的两只手轻巧的捏住两边,微微用劲儿,橘子连皮带肉被一分为二。
    江域朝着陈岭递过去一半:吃吗?
    现成的,不吃白不吃。
    大概是相处多了,陈岭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自然多了,点头坐了过去,接过手专心吃起来。
    吴伟伟无语了,上次抓托生恶鬼陈哥又是烧烤又是打牌,这次抓地缚灵也是半点不紧张,居然闲坐开始吃东西了。
    他盯着被搁在茶几上,没人要的另一半红橘吞咽了下,坐到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把手伸过去。
    眼看着就要摸到了,手背忽地针刺一般的疼了下,他敏锐地抬头,对上江域那双枯井无波的眼睛。
    手突然就有了自己的意识,聪明的拐了个弯,伸进果盘中,拿起最后一个颇为干瘪的橘子,苦兮兮的剥起来。
    陈岭吃完一半,回味无穷,刚咂了咂嘴,另一半被递到手中。
    他问:你不吃?
    不吃。江域凑近,嘴唇近乎贴上青年的耳朵,我对阳间的食物并没有欲望。
    陈岭偏头,用手背蹭了下被男人的气息弄得痒酥酥的耳尖,那你还让我给你上香,那也是阳间的东西。一说就想起自己把打算买烧鸡给老祖宗上供,聊表谢意的打算给忘了。
    用余光偷看了眼江域,心里庆幸,还好没说出来口头承诺,要不这位又要作了。
    上香供奉是为了加深你我之间的因果。江域看了眼青年沾着淡橘色果汁的手指,视线偏移一寸,继续道,你我之间的因果越深,感应也就越深,你有危险的时候,即便我不在阳世也能及时赶到。
    这不就是科幻电影里的空间跃迁嘛!
    只需要知道一个坐标,咻的一声就到了。
    陈岭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在心里再次点评:
    老祖宗真的太会了,就没见过这么会的。
    但凡是意志不坚定,或者颜控什么的,肯定早就扛不住了。
    陈岭望着江域的眼睛,仔细辨别着,眼眸里的情绪还是很淡,他想,大佬果然是把他当小辈在照顾,是他给予自己未婚夫的小福利。
    那个祝鹏战战兢兢道,我想去趟卫生间。
    吴伟伟看向他陈哥,见陈岭点头同意,他放下被剥得坑坑洼洼的橘子站起来,我跟你去。
    让他自己去。陈岭说,你坐下,把橘子吃完。
    吴伟伟眼珠转了一圈,还真听话的坐回沙发上,继续剥他的橘子。
    祝鹏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喜悦差点就显露在脸上,他摸了下差点咧开的嘴,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出去。
    走廊因为两边教室的门窗都被打开的缘故,光线明亮,这让人的胆子大了不少。
    祝鹏根本没去卫生间,而是上了二楼的一间画室。画室里摆放着许多画架,白色的画布上白茫一片,而不远的讲桌上,放着一个半截身的石膏像。
    祝鹏把石膏像推到一边,站上讲台,踮起了脚,伸长胳膊去够上面的天花板。
    那块天花板上有个凸出来的把手,是当初为了方便工人维修空调,特意留的能从地面上到天花板内部的通道口。
    努力尝试几下,实在够不到,只好笨重的跳到地上,搬了把椅子放上讲台。
    这一次站上去,刚好能够到把手,他把通道盖子拉下来,里面藏着一把伸缩的金属楼梯,抓住绳子往下一拽,梯子落到地上。
    祝鹏抓着梯子扶手往上爬,很快就只剩下一具身体露在天花板下,所以他并不知道画室外,陈岭和吴伟伟静静的看猴子演戏。
    天花板上一片漆黑,唯有通道口的一点光让他勉强看清,在西南方向,安静地耸立着一个小小的宝塔形状的东西。
    肥壮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在通道口,未免噪音太大,把办公室里的人引过来,祝鹏的每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不过三五米的距离,他爬了整整有十分钟。
    随着距离那东西越来越近,祝鹏的呼吸因为兴奋而急促起来,无意识加快动作,在指尖能碰到的时候停下来,一把将其抓住。
    与记忆中坚硬的手感不同,手里的东西柔软黏腻,带着冰冷的质地,像一团稀泥。
    滴答、滴答、滴答。
    稀泥从手心溜走,落到吊顶板材上,他听见了粘稠泥浆从地板上爬过来的声音。
    祝鹏惊恐的睁大眼睛,浑身肌肉不可控制的抖动,却无法调动肌群移动半分。
    他感觉自己的四肢被固定在了一根看不到的木架上,就像泥塑一样,里面藏着支撑的骨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轻易决定泥塑的成败。
    泥浆的声音渐渐大了,那小小的一团已经扩大,呈现出巨大的黑色阴影,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有东西黏到了他的脚上,先是脚尖,然后是脚踝,小腿,大腿,腰身一直往上,一路抵达他的胸口。
    祝鹏张着嘴,无法出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一寸寸的往角落里爬去,摸到了一把兴许是装修工人当初忘记带走的工具刀。
    工具刀上的锈迹凭着指腹就能感觉出来,明明该是很钝的刀锋,出人意料的锋锐,轻易就将胳膊上的一小块肉切了下来。
    祝鹏疼得眼眶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横流,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因懦弱和恐惧生成眼泪像是刺激到了鬼怪的情绪,耳边传来呵呵的笑声,紧跟着,他感觉包裹着四肢的泥浆全部汇集到了胸口,它们凝聚成一团,形成了一个脑袋,一个女人的脑袋。
    这张脸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是他过世多时妻子。
    救祝鹏使劲浑身力气,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微薄的呻吟。
    救命同样痛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一个女人的痛苦呼喊,祝鹏救我
    祝鹏眼眶里恐惧的泪水决堤,疯狂的往外流淌,他想要摇头,想要求饶,对方不给他机会。
    那颗黏在他身上的泥塑脑袋凑到他的眼前,腥红的黏腻的舌尖舔过他的脸上的泪水。
    然而,仅是如此并不能缓解地缚灵的仇恨,她卷起舌尖,牙齿缓慢的咬住了祝鹏的眼皮撕扯。
    这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请人来雕刻时的场景,因为师傅塑造出的眼眶不够深,他亲自指点,希望能用美工刀,把上眼皮那儿再削去一些。
    除了被咬住的眼皮,他握着美工刀的手也没有停。
    此时胳膊上已经被美工刀削得凹凸不平,像被小动物啃食出来的。鲜血沿着手肘流淌,其中一些沾到衣服上,跟黏在他腹部和胸口的那团泥搅和在一起。
    我记得,你当初就是这样,让泥塑师一点点削去了我身上的肉那颗泥塑的脑袋移动起来,从祝鹏的胸口移动到他的背后,出现在他右边的肩膀上,我好疼,真的好疼我一直在求你,你听不见吗,你真的听不见吗!
    轻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陡然拔高,祝鹏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破了。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作聪明偷跑出来!
    得不到回应,地缚灵的恶意加深,她变成了一滩铺开的泥浆,沿着祝鹏的肩膀爬上脖子,缓慢包裹住他的脸。
    你当初推我下去的时候想过今天吗,你知道我向你求救的时候有多绝望吗?
    女人的声音像是缺电的收音机,扭曲而怪异,那些鱼虾啃食着我的脚趾,我的皮肤,我的眼睛好疼,真的好疼
    你也尝尝我亲身经历过的滋味,好不好?
    你说话呀
    好不好
    祝鹏的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世界于他只剩下疼痛和恐惧,胸腔内的呼吸越来越少,灼烧感越发浓烈,脑部出现了缺氧的眩晕感。
    再进一步,意识就会被死亡吞没祝鹏的思维溃散,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地狱。
    可地狱怎么会有光呢?
    混沌的大脑一下子清新过来,他发现,包住自己脑袋的泥浆正在快速褪去,僵硬无法动弹的四肢也找回了力气。
    翻身坐起来,祝鹏的视线对上通道入口处,青年那双被下方光亮映得铮亮的眼睛。
    陈岭指间夹着一张已经烧到一半的黄符,视线从祝鹏身上一晃,落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黑暗为阴物创造了很好的隐蔽条件,陈岭快速爬上吊顶。
    因为高度原因,他只能憋屈的蹲着,手里握着从吴伟伟那儿拿来的墨斗线,线头一头被绑上了一根钉子。
    随着用力一抛,钉子带着墨斗线直直朝黑暗深处飞去,大概是碰到了吊顶用的钢绳,传来铮的一声,随后落到板材上,发出轻微的碰撞。
    祝鹏知道自己得救了,手脚并用的爬向通道口,见有人挡路,抬手重重推开,慌里慌张地往下爬。
    陈岭刚刚在下面已经听了个完整版,祝鹏和地缚灵之间断断续续的言语,许多地方没有言明,但并不妨碍他发散思维,填补上缺失的部分。
    想起那些种种,他心里来气,被对方猝不及防的推搡得差点摔下去就更气了。
    见祝鹏试图抓住他的衣服借力,二话不说,敏捷躲开。
    祝鹏抓了个空,还没来得及惊慌,结实的身体皮球似的从短梯上滚下去。
    被撕扯得血淋淋的眼角,不偏不倚,正好撞到他之前搬来的那张凳子的棱角上,凄惨的痛叫震得陈岭眉头直皱。
    第29章 雕刻室11
    吴伟伟顺手拿起旁边一张不知是谁扔的废纸, 堵住了祝鹏聒噪的嘴。
    陈岭蹲在吊顶内部,用鸭子走路的方式逛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找到地缚灵的踪迹, 他掏出三清铃,震动得厉害, 却不肯响。
    看来已经不在这里了。
    顺着梯子下到地上, 陈岭扯掉祝鹏嘴里的抹布质问:你偷溜到这里是想找当初镇压祝太太的法器?
    祝鹏百口莫辩,又受了重伤需要救治, 不敢撒谎得罪人, 老实承认道:是, 我是来找文昌塔的,当初从观里请来的。
    你以为文昌塔当初能镇压祝太太,即便现在让她逃脱了, 也多少还有些功效,能在你偷偷离开这里后,保你的狗命。
    陈先生,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没有祝鹏心虚得不敢看人。
    陈岭:你当然会这样想, 毕竟事情结束后, 你要报警自首的,你不给自己找后路逃跑, 难道要留下来被抓吗?
    祝鹏惊讶地盯着青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 刚刚的一切肯定被这两人听到了。
    怎么办,杀了?无论是身高还是力量,还是从人数上来看, 他都没有胜算。
    可他不想坐牢,一天也不想。
    祝鹏收敛起表情,控制住情绪,勉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思索片刻,他用协商的口吻试探道:我可以花钱,买你们刚刚听到的一切。
    陈岭问:你打算给多少?
    祝鹏比了个一,见青年不吭声,又加了一根手指,后面六个零。
    陈岭:哦,你的命居然值这么多钱。渣成这样,应该是负数才对。
    这时,右手边的窗帘被掀开,一个背着铜钱剑的身影灵活的从窗外翻进来。
    李鸿羽身上的衬衣沾满了灰尘,铜钱剑歪斜的挂在背上,头发微微凌乱。
    刚刚听到祝鹏的惨叫,他心里一横,再不顾什么高冷形象,想尽办法攀爬上来,差点被外面经过的巡警发现,结果一上来就听见一场肮脏的交易。
    李鸿羽怒视着陈岭和吴伟伟,声音暴躁到极点:你们真的想答应他的条件?!
    吴伟伟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到一边。
    祝鹏看见李鸿羽背上的铜钱剑,以为他跟陈岭等人是一伙的,顾不得多想,把人一起拉入自己的贿赂队伍。
    刚说了一句你开个价,李鸿羽就气得拔剑指过去,碍于教养,他腮帮子的肌肉咬了又咬,最后只憋出一句混账。
    陈岭和吴伟伟忍俊不禁,差点笑出来。
    别说,李鸿羽脾气是差了点,但是每次看他吃瘪真的很有意思。
    知道眼前新冒出来的这位是个硬骨头,祝鹏犯了难,他知道要打动这些所谓的替天除恶的正派人士很难,可再大的困难在金钱面前又算什么?
    正准备加价,陈岭压下翘起的嘴角,冷声对他说:祝先生,不知道你可否听过,善恶终有报。
    因果循环,谁也逃不掉。
    犯下的罪,做过的恶,一笔一划全都记录在因果簿上。
    天地有道,报应不爽,或早,或晚。
    祝鹏额角的青筋绷着,拳头攥紧,只觉得这几人不识好歹。
    东岳大帝掌管天地福祸生死,其麾下共有七十二司。其中第十四司为掌恶司,专治贪官污吏、杀人放火、抢盗拐骗、以强凛弱等恶徒,立案审查后,十四司按照罪恶程度惩以恶报。
    陈岭声音很轻,在偌大的教室里产生了回音,有种令人肃穆的庄严气势。
    青年脸上没有表情,口齿清晰的继续道:第四十八司,掌宿孽疾病司,在世害人者,奸杀妇女,卖国求荣者,只要被划入四十八司,即便转世投胎也摆脱不了病痛罪孽的惩治。这一类人,生生世世都将受尽折磨,从无例外。
    李鸿羽下意识的细细聆听,直到青年的话音落下,他才侧目看过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刚的事情是误解了他俩。
    眉头一皱,视线垂下去,停在青年的脚边。
    那里躺着小半张烧掉一半多的黄符,从符纸残余的印章可以辨别,符纸下面盖着一枚法印。
    不需要靠近,他就能感知到上面蕴藏的威慑之力。
    像这样一枚被赋予了神力的法印,不是小门小派或者江湖骗子能弄到手的。之前看岔了,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没有根基,嘴里半真半假的半吊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鸿羽紧紧盯着陈岭,脑子里将熟知的门派都给过了一遍,找不到这号人。
    你管我啊。陈岭就不给他面子,头也不回的继续看着祝鹏,你就是散尽家财,也逃脱不了你该受到的惩罚。相信你之前也听见了,留你,完全是为了给丁先生当挡箭牌,顺便充当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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