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起了浓重的雾。七月初,是宁市梅雨季节的尾声,连空气都可以感到湿漉漉的重量。夜雾弥漫在浩瀚的灯火之上,朱丽叶的暗香在飘渺中浮动。叶开掏出手机,决定给Lucas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可以见他,也需要见他。或许这种做法有点卑鄙,但Lucas不会在乎,他是结果论者,不看初心的。只要叶开愿意接纳他,他便无所谓是疗伤还是避风他唯一无能为力的是,叶开至今还是不愿意接受他罢了。
    手机屏幕光在夜色中十分刺眼,他打着字,不勉越走越慢,冷不丁撞到一个人。
    条件反射地说抱歉被撞到的人转过身,夹着烟的手端着香槟杯,怔愣地看他一眼,讶异地笑了笑,温和道:小开。
    叶开抬眸,把手机锁屏。
    陈又涵对旁边人说了句Excuse me,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聊聊?
    这才发现陪在他身边是个外国人。他没多想便说:原来你英文这么好了。
    陈又涵轻描淡写:稍微进步了一点。
    夜风扑面,吹散潮湿的雾气。两人沿着被掩映在树丛间的小径缓行,一时间谁都没开口,还是陈又涵主动说:很意外,我以为你不会出席。
    见一见陈为宇。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看到了。陈又涵笑了笑。他不至于自作多情,以为前几天的偶遇竟能牵起叶开片刻的旧情。只是纵然如此清醒,心里也难免失落一瞬。掌心很潮,几乎把酒也温热。
    你愿意和我走一走,也很意外。他沉声说,我以为你不想再和我接触。
    又涵哥哥,我们毕竟那么多年的朋友,叶开顿了顿,平静地说,况且事情都过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陈又涵点点头,嗓音低哑了些:那就好。
    不说这些了,叶开故作轻松,怎么从GC离职了?心里想,这样的关心应当不算越界。
    陈又涵偏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叶开一瞬间便有些慌乱,定了定情绪,他说:没有,只是GC是你的事业,突然拱手让人,的确不符合你的风格。
    陈又涵笑了一声:我不是每样东西都舍得让的。
    他话里有话,却让叶开心里又像被针蜇了一样。他心里默默地回,这里面自然不包括我,因为我已经被让出去了。
    为宇比我稳健,更适合现在的GC。陈又涵认真解释,笑着缓解气氛:我还在董事会,也不是身无分文。
    你这两年叶开咬咬牙,闭了闭眼,放纵了自己:在忙什么?
    在乡下盖房子。陈又涵笑了笑:是不是吓一跳?
    叶开的确吓一跳,甚至控制不住眼神去看他:乡下盖房子?
    陈又涵眼神温和: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路走到了尽头,该返回了。两个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陈又涵喉结滚了又滚,一句话在舌尖反复数回才出口:你换号码了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装得足够自然,却还是惊动了叶开。他今晚第一次反常地沉默,陈又涵眼里闪过黯然,所幸夜色够深,叶开也根本不愿意再看他,他的狼狈只有自己知道。
    算了,是我唐突了。他故作云淡风轻,咽下了舌尖的苦涩。
    没有,叶开轻声,又再度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没有换号码。
    陈又涵猝不及防,那种喜悦从心里直击眼底,在他意识反应过来前,已经从嘴角勾出了笑。
    如果有事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么?
    叶开心里乱糟糟的。不过第二次见面,不过聊得超过十句,他心口便堵得难受,连呼吸都窒闷起来。他低头加快脚步:可以还是不要了,我们之间应该也没什么事。
    他说得没错。从前纵使没有在一起,好歹也可以随时随地堂而皇之地找他,连想你这两个字都可以轻易宣之于口。现在他谁都不是,只是叶开姐姐的一个不太熟的同学,在宴会上见一面已经是老天眷顾。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叶开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他仿佛一个从密林中逃出来的人,水晶灯下的一切才是他熟悉的一切,彬彬有礼,虚假有度,而不是陈又涵的呼吸、体温和气息。他想起叶通的叮嘱,头昏脑胀视死如归地说:爷爷给你写了两幅字,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陈又涵心跳漏拍。他很快地说:随时都可以。
    你住哪里?
    还是原来那里,繁宁。
    叶开面无表情地说:别误会,真的是爷爷一定要让我亲自送。
    叶通写了两幅,一幅是致远,一幅是满久。他太看重陈又涵,要不是叶瑾不愿意,否则这会儿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也好,那样陈又涵永远都是他哥哥,他根本不用为他患得患失活得像个神经病。
    陈又涵深深地看着他:你知道吗,这栋楼一共有一百二十层。
    叶开微怔,条件反射地抬起眼。四目相对,刹那间所有人声远去。陈又涵站在一盏吊灯下,华丽的金色光辉了撒满了他满身,衣香鬓影中,他深邃英挺的眉目只注视着他。叶开的视线与他对上,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背后,穿着燕尾服的侍应生正经过,陈又涵端下一杯加冰威士忌,闷了一口后顿了顿,对叶开说:顶楼是露天天台,我可以和你一起看夜景么?
    叶开吞咽,视线仓促地瞥开。
    陈又涵再度问:可以吗?
    他耐心十足,眼神却不愿意从叶开脸上移开。
    超过七百天,他怎么舍得再错过任何一眼?
    不可以。叶开定了定心,对不起,我还有约。
    手中的水晶酒杯松了又捏紧,陈又涵心口酸涩:这么晚了,还有约?
    他猜,自己这是在自取其辱。
    果然是自取其辱了。
    叶开说:是Lucas,抱歉。
    陈又涵点点头,步步紧逼的视线一松,低头去看脚下地毯的花纹,继而自嘲地笑笑:玩得开心。
    叶开却不愿放过他。他直视着陈又涵:又涵哥哥,别这样。
    陈又涵似乎预料他要说什么,握紧了杯口仓皇地转身: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和顾岫交代
    都结束了。叶开用不大的声音说。
    陈又涵脚步顿住,侧脸紧紧绷着,不敢回头。
    我已经在试着喜欢别人了。
    第67章
    宁市喝酒的好地方很多, 但都比不上落洲。这里是一片被西江环绕的江心长岛, 由一条纯白色步行石堤将它与岸上连接。除了环岛步道, 这里坐落着大大小小三十多家闹吧清吧迪吧, 正对面就是繁华不落的市中心, 景色和氛围都一流, 聚会的猎艳的约会的散心的都会选择在这里。Lucas初次来宁城, 也是第一次约叶开晚上喝酒,精心挑选了一家英国人开的森林餐酒吧, 有一大片临街的户外花园。
    远远地看到叶开向他走来, 他很难不心动。
    叶开是那种无论在任何场合都足够鹤立的人。他们的首次见面是在阿尔卑斯山, 他被叶开飘逸的单板滑雪吸引,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的背影滑了三次,终于在一次上缆车时大胆和他同乘一厢。叶开推上墨镜,拉下蒙住大半个脸的魔术巾, 似笑非笑地用英文问他, 你还要跟我多久?
    那一瞬间Lucas三十二年的人生首次有被击中的感觉。没错, 他一见钟情。
    阿尔卑斯山的一星期是Lucas滑雪生涯中最浪漫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比他时速六十公里穿梭在高山上更为值得铭记终身。
    客观而论,他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剑桥毕业,华尔街出身,三十岁爬上事业巅峰,爬他床的人前赴后继,他也半真半假地游戏了多年, 但那些漂亮的男女,都不及叶开摘下面巾那一瞬间给予他的惊艳。
    按他的计划,在法国梅杰夫的一周就该拿下叶开睡够、分开,在未来一年内时不时回味这一段艳遇的余味,然后在更漫长的猎艳时中将他渐渐遗忘。
    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多过去,他不仅没有上手,甚至连约对方出来喝一杯的信心都没有。
    叶开是从宴会上直接过来的,衣服没来得及换。无尾礼服到底过于隆重,他脱了外套搭在肩上,领带解了,扣子解开三颗,沐浴着一路霓虹灯牌走来时有一种从容的气度。Lucas看向他的目光再迷恋也不能给他带去任何拘谨,他好像不会脸红,也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渴望而觉得不安。天生的明星。
    Lucas已经喝了半瓶精酿,看到叶开时绅士地站起身迎了几步,还以为你不会同意。
    叶开笑了笑:是我该谢谢你把我从无聊的宴会上解脱出来。
    Lucas为他拉开椅子: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和我见外?
    他初遇叶开时就记住了他饮酒的喜好Lost cost,迷失海岸,三倍IPA的精酿,最强烈的特点就是苦,非常非常苦。在苦味炸裂开后才能慢慢感受到回甘。他第一次尝试时整张脸苦得皱成一团,在叶开面前毫无面子可言。
    侍应生拎着半打酒过来,利索地帮他们开瓶。
    我一家家打电话确认他们有没有Lost cost,所幸让我找到这家。
    手指轻点桌面,叶开委婉地表示感谢:费心了,其实不是非它不可。
    松针柑橘和啤酒花的气息开瓶就很强烈,他在夜色中抬眸,原来斜对面就是皇天。全宁市的gay都把这里当作约炮圣地,陈又涵当初明言厌倦了专一的恋爱,这两年想必没少光顾这里。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眸底的情绪更深沉了几分。
    Lucas看在眼里,在桌上将火机滑给他:看我一眼。
    叶开点起烟,在烟雾中静静地回望他。
    Leslie,我也不差。他笑了笑。狭长上挑的眉眼,薄薄的单眼皮,五官没有什么出挑,但高而瘦,气质上有种疏离在外的脆弱美。
    叶开掸了掸烟灰,黑色的双眸十分沉静,良久,他礼貌性地勾了勾唇,我知道。
    Lucas挑眉,很老道地化解尴尬:我调任中国,未来三年都会base在宁市,飞北京不到四个小时,答应我,我可以每周都为了你跨越千里。
    叶开终于忍不住低头笑了笑:你中文果然进步很快。
    今晚的叶开无比好说话。
    Lucas见他不反感,将椅子拉向他。坐姿微妙地变了,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他举起瓶子与他碰了碰:一年多,这年头像我这样有耐心的追求者不多了。
    叶开想了想:不是你的问题,他吁出一口烟,是我,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同性。
    你不是
    他不一样。叶开自嘲地抿了抿唇,我唯一的一次情感经历不是爱上同性或异性,我只是爱上他。
    这样的句子结构对于Lucas来说过于复杂。他心里理了会儿,一手搭上叶开的椅背,头歪过去,嘴唇几乎凑在了他耳廓上,低声说:我可以帮你试试。好。叶开在心里回答,喝完两瓶酒,如果他感觉到醉了,便试试。如果仍然清醒,那就再等等。
    夜深,远处的楼渐次熄灯,只有落洲的人越来越多。乐队演出正到高潮,临街的白色遮阳篷上,灯珠眨眼,风吹过香草林,柠檬叶和迷迭香的气味幽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交谈的频次降下,静默的时刻在低沉鼓点声中前所未有地凸显,与夏日江边氤氲的夜露水汽交替上升,暧昧地裹挟住了每一道炙热的呼吸和目光。
    Lucas捏住了他的手掌:Leslie,让我看你的爱情线。
    叶开低笑,另一手撑着腮,眼神有片刻朦胧:你好老土。
    你看,中间断了。Lucas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轻轻叹息一声,人生很长,前面再刻骨铭心,断了也就是断了,后面才是真的、对的。
    叶开垂眸,看着掌心的纹路。他分不清哪个是爱情,哪个是生命,哪条又是事业线。酒精麻痹了他的思路,Lucas这么说,大概就是天意。
    Lucas是温哥华人。他们相遇在法国,在直飞温哥华的飞机上再次相遇,足够有缘分。他们有相同的爱好,有契合的脾性,就连他住的地方都和外婆家只隔了两个街区。他在温哥华养病的那几个月,Lucas甚至从华尔街请假陪过他几天。
    那时候兰曼请他喝茶,在春天晴好的天气里,在香气馥郁的花圃中,用她最好看最名贵的那套餐具。樱花飘落进瓷杯里,Lucas和兰曼谈笑风生。而他多可悲,那一刻竟然在心里委屈,为什么坐在这个位子的人不是陈又涵。
    在阿尔卑斯一起滑雪的不再是他。
    和外婆一起喝茶的也不会是他。
    从前约好的春夏秋冬,三时四季都有别的面孔。
    就连兰曼都放下了。最开始收到花时会在插瓶时念叨,还是陈又涵那束伊迪丝玫瑰最得她心。但看多了粉色的珍珠雪山,渐渐的也就习惯了起来。叶开刚到温哥华时沉默寡言,她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直到半个月后阳光很好的一个午后,他裹着毯子坐在花园里看书,忽然摘下眼镜,用濒临断线的平静说:外婆,可不可以和我聊聊又涵哥哥?那一瞬间兰曼什么都懂了。
    叶开没有抽回手。Lucas的手指微凉,和他人一样瘦削而苍白。纤细的指腹从他掌心轻轻划过。
    感觉不坏。叶开醉沉沉地想。目光从掌心抬起,落入Lucas的眼中。呼吸交闻,Lucas就着这个姿势,终于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他。
    周围有口哨声,间杂着鼓掌声。
    还有不知道哪来酒瓶落地的声音。
    乔楚拎着一打酒远远地看着陈又涵,看到他扶着半空临街的栏杆,用力得小臂上连青筋都醒目。从手中落下的酒杯在脚下碎得彻底。整个二楼户外露台静了一瞬,只剩下乐队拨弦声,主唱在唱一首英文歌。欢笑声在一秒钟后毫无挂碍地继续,只剩下陈又涵低垂着侧脸,沉默地坐在阴影里。
    是他看错了。小开不会喝酒。他面前绝不会摆着那么多精酿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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