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一天,按照殇宁祖制,帝后二人一早便要焚香沐浴,携李姓宗族,于皇陵祭拜先祖。
    李遇尚未立后,周慕云却全程陪伴在侧,等于算是昭告天下。
    白鸥以禁卫军执戟的身份也跟了一天,不用问便知道,小皇帝这是为了在周哲翎面前伏低做小。
    他不远不近地瞧着,小皇帝一整天的脸色都不大好。
    指不定又是陈琸那个老东西出的馊主意,他在心里愤愤地想,若是晚上得空,该要去开解小皇帝两句才好。
    可偏偏这空闲,不是想得就有的。
    皇帝祭祖回宫,接着便是晚上的岁暮宴;李遇高居龙座,垂帘后仍是周哲翎的身影,一同大宴群臣。
    这便是整个皇宫禁卫营最忙的时候。
    就算是白鸥也不敢在这时候偷溜,只能一边当值,一边瞧着小皇帝一杯杯地灌酒
    青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待到宫宴结束,白鸥已经尽可能快地应付完那些无谓的寒暄,赶到了凉亭边,他悄悄打帘进去,却还是瞧见小皇帝已经睡下了。
    和他第一次无意中撞见睡在偏厢暖阁里的小皇帝一样
    裹着一条狐裘氅衣,李遇还是蜷成小小的一团,枕着自己的手臂,背对着白鸥,缩在美人靠的一角。
    那是一个教人莫名心疼的背影。
    看着眼前小皇帝有些轻微的抽搐的肩膀,白鸥想起小姚曾说过,李遇总是做噩梦的。
    这让他的心里泛出一丝异样的恻隐。
    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他也没想过要吹什么曲子,只是想着能有个温柔些的声音,把小皇帝从噩梦中唤醒。
    他还记得,也是小姚说过,李遇总是睡不好,眠得极浅
    叶子的声音应该就够了。
    把叶子抵在唇边,他刚轻轻吹响一声,便看见美人靠上蜷缩着的少年有了反应。
    他记的没错,李遇的确浅眠,但接下来的一幕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小皇帝的背影在树叶的声音里迟疑了半刻,便一个翻身从美人靠边站了起来,连鞋履都来不及趿上,就这么赤这脚丫踩着凉亭内的砖石
    扑进了白鸥怀里。
    白鸥哥哥!
    李遇揽着白鸥的腰,眼泪跌出眼眶,他从白鸥的怀里抬头,小脸红得像是能掐出血来。
    他望着白鸥,你要娶亲了吗?
    第37章 他又晕了!
    白鸥的指尖还捏着那片无辜的叶子,双手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上一次这样扑进他怀里的,还是那只叫coffee的胖橘;这辈子也就只有coffee了
    他实在是没什么经验。
    陛他试探着开口,陛下?
    叫我遇儿好不好?李遇说着话,重新把自己埋进白鸥的怀里,滚烫的小脸贴着白鸥的胸口,我只想当李遇,不想当皇帝。
    天呐!
    白鸥十指蜷缩成拳,那片叶子也随之掉落在地。
    啧
    这是喝了多少?
    他蹙着眉头抿紧唇缝想着,可悬在半空的手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李遇就是李遇,怎么都不是coffee。
    coffee软软的,胖胖的,也暖暖的;可当他眼前的少年像coffee一样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他才发现,小皇帝似乎比看起来更加瘦弱清癯,而且
    滚烫。
    啧!
    白鸥倒吸一口冷气,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
    小皇帝素来畏寒,他碰过李遇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为什么贴在自己胸前的小脸这么烫?
    他低头,看见那对白净的小脚丫就这么赤/裸/裸地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冻得连指甲盖都发青。
    陛下,你
    他伸手扶住李遇的双肩,强行把人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
    他想说,你起码把鞋穿上,地上凉;他想说,不管有什么不如意的,哪怕是喝多了酒,也不要糟践自己的身体。
    但他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出口。
    他怀里的人懵懵懂懂地抬头,大眼睛瞪着他,忽而警觉道:你是谁!
    白鸥吃惊地看着小皇帝的眼神恢复了平日里的阴冷,熟练地跟他表演变脸。
    他紧张地伸手揽住李遇的后腰。
    他怕人跌倒,却又不敢真的碰到,手就那么悬在李遇的腰后,虚虚地护着。
    我他无奈道:是白鸥啊
    李遇纤长的眼睫在白鸥的声音里缓缓地落下,他重新靠回白鸥的怀里,口中喃喃自语着:白鸥哥哥
    不要叫陛下李遇在白鸥的胸口蹭了蹭,声音软软的,简直像是在撒娇,他又问了一遍,你叫我遇儿,好不好?
    白鸥被吓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心跳有多快,他只觉得这凉亭里的炭盆燃得太旺了,烤得他浑身冒汗。
    左右小皇帝比自己在学校带过的学生还小一点,喊一声小名,大家也都不算太吃亏吧?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然后捋了捋僵硬的舌头,轻轻唤了声:遇儿?
    李遇闻声缓缓从白鸥怀里抬头,牵着颈子,望着白鸥笑。
    他在美人靠上睡乱了的前襟微微地敞着,露出颈下一片爬满红晕的光洁皮肤,和一对精致秀气的锁骨。
    白鸥连忙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
    这样的小皇帝
    不太对!
    他看着李遇红得有些异样的小脸,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小皇帝笑得这么开,露出单边一颗小小的虎牙,满满的少年气。
    还真的
    挺可爱的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李遇正紧紧地楼着他的腰,只知道将双手虚虚地护在对方的身后,就这么盯着小皇帝瞧。
    李遇平日里的眼神阴鸷狠戾,偶尔也闪着少年的光芒,就算是那次在他面前落泪,也是新雨涤过般的透亮,可今天的小皇帝,那双大眼睛里分明好似笼着一层经年的雾霭。
    白鸥偏头正想瞧个清楚,却看见怀里的小皇帝缓缓地阖上了眼皮。
    紧阖的眼睑,挤落了李遇眼角的一滴泪。
    折射着烛火的微光。
    然后白鸥感觉到自己腰间的力量慢慢撤去
    李遇的嘴角还挂着笑,就这么贴着白鸥的身体,缓缓向地面滑去。
    他那么瘦。
    白鸥恍惚间似乎有一种错觉,从自己怀中溜走的,是一只零落的纸鸢。
    遇儿!
    他再也顾不得那些奇怪的避忌,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打横抱起。
    李遇,晕倒了。
    这次是真的。
    小姚在下人房里正睡着,被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推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睁眼也没瞧见人,只看到手边一张褶皱的纸条。
    他打开字条,一眼便认出了白鸥的字迹。
    之前帮着李遇整理烧毁白鸥留下的图纸时,他见过,这么丑的字,宫里找不出第二个。
    【速至广明宫,传太医。】
    他连忙起身,匆匆披上外衣出门。
    光明宫内灯火通明,下人们的步子都迈得格外急。
    张太医,怎么样了?您倒是说句话儿啊!高內侍在一旁急得直抹汗,这三小姐还在外间儿等着给太皇太后回话呢!
    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左手捻着下颚一撮山羊胡须,右手还搭在李遇的腕子上,阖眸道:风寒。
    陛下年纪还轻着呢,一个风寒而已高內侍又抹了一把下巴上快滴下来的汗珠,怎就连人都不清醒了!
    再年轻的身子也禁不起糟践。
    老太医长叹一声睁开眼,跪在一旁捧着药碗的小姚立马竖起了耳朵。
    陛下这两日一直不好,安神的药都加了计量,今儿个白天操劳一天,想是人乏了,又见了冷风,这就着了寒气。
    可这风寒还不是最紧要的,陛下宴上饮了酒,本就不该继续大剂量服食那安神的药物,再加上这风寒的高热
    陛下的身子素来也不精壮,这三样凑一块,铁打的汉子也醒不来。
    小姚跪在一旁听着,手里奉着药碗的托盘都跟着抖,骨瓷的碗底磕着木质的托盘,发出点异样的响动。
    没用的东西!高內侍听见动静,正愁没处撒气,也不知你们这群奴才平日里是怎么侍候陛下的!
    他说着转身,赶着去给外间等着的周慕云回话,路过小姚身边时横了对方一眼。
    赶紧去给陛下额前换一块新帕子!他翻了个白眼,边走嘴里还边骂骂咧咧着:没点儿眼力见儿的东西。
    重新给李遇额间换上一条冰敷的帕子,小姚跪在龙榻边,看着太医起身。
    张太医碍着满屋的下人,他行为上不敢逾矩,连说话的声都格外轻,陛下何时能醒?
    得先等酒醒了,药劲儿过了,高热也退了再看。欸张太医叹了口气,我回去拟了方子,煎好药让內侍送来。
    让旁的人都下去罢,陛下现在需要休息。他同小姚嘱咐道:陛下现在不能受风,这么多人在殿里闷着,都是浊气。
    能在御前当差的没有蠢人,听着太医同小姚吩咐,便都各自退了出去。
    小姚见张太医要走,连忙起身相送。
    张太医摆了摆手,你看着陛下,等药送来便好。
    待殿前众人皆去,小姚才敢跪在床边探了探李遇的额头,烫得他立刻收回了手。
    他皱紧了眉头,到现在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鸥的字条还揣在他袖袋里,可直到现在,他都没见着白鸥的人影。
    第38章 我听到了。
    广明宫的寝殿,寂寂一片,小姚起身准备灭掉满室通明的灯火。
    烛火一盏盏地暗,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混乱的低语声。
    陛下?
    以为皇帝醒了,他连忙回身走到榻边,又惊又喜。
    白鸥哥哥李遇喃喃着。
    原来只是梦呓。
    可这亲昵的称呼,还是让小姚红了眼眶。
    陛下小姚跪伏在榻边叹了口气,痛心道:奴才早就提醒过您了,您这是何必啊
    你都知道了现在殿内没有外人,他平日里拘谨谦卑的样子也略微散了些,扒着袖口抹了把泪,白大人说话儿就要娶妻的
    他跟榻间昏睡的皇帝说着平日不敢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却突然感到颈后一凉。
    张太医走前特意吩咐过,皇帝不能再受风;他连忙起身去检查身后是哪一扇窗没有关好。
    是哪家姑娘,我怎么不知道?
    殿内烛火全熄,唯余书案前如豆一盏,小姚循着耳熟的人声望去,只看见一片昏暗。
    他快步走到书案边,举起灯盏照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白白大人!
    白鸥抄手斜倚在窗框边,是他惯常懒散的模样,只是声音和脸色一般,沉如黑夜。
    到底怎么回事?他冷声道。
    宫宴期间白鸥轮到的嘉承殿前巡逻的活,他只在偶尔经过殿门前时远远地瞧见小皇帝一杯杯地灌酒,并不知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间。
    哀家这几日听说,好些世家的小姐都在和皇帝身边的那个执戟攀亲事,也没听说他瞧上了谁家的。
    周哲翎还是坐在帘幕的后面,但只要她一开口,还是能让满殿神鬼尽皆屏息凝神。
    皇帝拘着自己不肯早日成家,连带着教得那群做臣子的也都不学好。
    嗐御驾边侍候着的高內侍忙献媚道:老奴听闻白大人二十有七了,至今都未娶亲,想是眼界高的;现在又屡立奇功,前途无量,可不得挑个合心意的。
    是了,你不说哀家倒忘了,姓白?周哲翎声音淡淡的,他头前儿救驾有功,该赏的都赏了,等着年节忙完,也该晋一晋官位,就当做是娶妻的贺礼了。
    周哲翎闲话一句,本意是想提点着皇帝与周慕云的亲事,怎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白鸥长吁一口气,松开手臂站直身体,朝龙榻边走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被人拐弯抹角催婚的一天。
    小姚捧着手里的宫灯走到白鸥身后,心中有些怅然。
    这么长时间了,白鸥进屋只关心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半句也没有询问过李遇的身体。
    可李遇却连昏迷中都亲昵地呢喃着白鸥的名字。
    在小姚的记忆里,曾经在李遇的噩梦里,大多是呼喊苏嬷嬷的。
    他禁不住有些替皇帝不值。
    榻间的李遇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眼睛,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我在凉亭没有瞧见你。白鸥略微侧了侧身,挡住了身后的光线,颀长的身躯在宫灯下拖出一道人影,刚好拢住榻间的小皇帝,他压低声音道:今晚是谁跟着陛下?
    白鸥细微的动作做得很自然,换作旁人,定是不查的;但小姚这十年来跟在李遇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出了名的细心。
    奴才是不够资格陪陛下出席夜宴的。他喉间有些细碎的哽咽,那样的场合都是高內侍贴身侍候着。
    他没有脑子吗!白鸥愤声,不觉提高了嗓门。
    李遇在榻间似是也有知觉,跟着轻咳了两声。
    白鸥长吁一口气重新压低声音,服药忌酒,这不是常识吗?陛下的脸色白天瞧着就已经不好了,他由着陛下在宴上饮了那样多,还敢端安神的药来?是诚心想要弑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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