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那张他看着长大的脸就凑上前,鼻尖快要触上鼻尖,沈倾指节微动,燕云峤却只是在他脖颈处嗅嗅,然后缓缓的阖上眼,倒了下去。
    沈倾微不可见的舒了口气,起身也不顾整理衣襟,将单薄被褥搭在燕云峤身上,踱步绕过了屏风。
    外面的矮榻间摆放了棋盘,黑白分明,上面摆着一盘死局。这种程度十分常见,燕云峤跟了他三年,一局也没有赢过。
    葱白指尖悄然从棋盘上拿走一粒黑子,局面立刻绝处逢生。
    如果燕云峤在他的面前,有时候他会觉得,这孩子其实不那么适合入朝为将,他爱憎分明,纯良至善,不过是因为生在了名将世家,就一心想要保家卫国,去关外吃沙子。
    如果不是今日看到了他跟萧磷
    纯良至善的小狗崽子原来都会自己磨爪子了。
    燕少爷是在悠扬的笛声里醒过来的,他认得是他的先生,三两下着急忙慌的收拾妥当,柳杏进来将他用过的水盆端走,燕云峤突然喊住她。
    少爷有何吩咐?
    昨晚我喝多了,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柳杏等了一会儿,才听到燕云峤发问。
    是沈先生亲力而为。
    柳杏垂眼,少爷酒喝的多了,气力也大,奴婢近不了身。
    那就好。燕云峤些微放下心。
    刚转过身猛然想起什么,从耳根红到耳朵尖儿,连带着手臂双腿都僵住了,说不出的奇异感觉涂抹了全身,贴着自己的里衣明明是柔软光滑的面料,却变成了颗粒往皮肤上搔。
    他捏紧双手深深吐了口气。
    我说小少爷,这都快过了午时了。
    沈倾在外敲了敲,定国将军那,你真的不打算去了?
    燕云峤微怔,整理了一下本就妥善的衣袍走出去,从屏风里出来就看见身长玉立的人悠闲倚靠在自己门框上。
    是不是昨晚的事情。视线转到沈倾手里的玉笛上,燕云峤问。
    昨晚的什么事?,沈倾反问。
    燕云峤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很快就化为坦然,沈倾却先他一步道,是金玉满楼里跟庄亲王明里起了争执,还是在外醉的不省人事,睡到日上三竿耽误了正经事?
    湛蓝的穗子在沈倾手里灵巧打着转,上好的玉质在他手里能玩出花样,怎么耍也落不下去。
    燕云峤被通透的白玉晃花了眼,我爹找我能有什么正经事。
    少爷的长枪该擦擦了。
    沈倾停下手往燕云峤头上敲了一记。
    天召九年,秋,东南边境流民四起,山贼做乱,大有揭竿而起之势。
    哪里来的流民能在天召的地盘上作乱这么久。燕云峤面无他色。
    方逸眼神始终没离开戏台上那个小生,是啊,我也想知道哪里的流民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燕云峤:如今太平盛世,人人安居,别说是流民,就连贫苦人家也沦落不到食不果腹。
    连你都知道,你觉得还有谁会想不到?
    方逸低下头,在桌面上划拉一下,二楼上坐着的那位,见过吗?
    燕云峤大大方方的抬眼看过去,两鬓斑白的男人冲他点了点头。
    翰林院修书的,这事跟他能扯上关系?
    不好说。
    方逸小声道,我听说
    燕云峤附耳:什么?
    方逸:他想跟你爹结亲家。
    你有完没完。
    燕云峤冷眼,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告诉我。
    方逸:你别急呀。朝中文臣武将一向不合,为什么他突然就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了?他家里那位我听说可是个大美人,嫡出最小的女儿。
    燕云峤微顿,他拉拢我父亲想干什么?
    方逸:他们这些人,谁知道呢。
    目送着台上的小生下去,方逸起身跟了过去,你慢慢想你的修书匠,我得去看我的女娇娘了。
    燕云峤歪着头看过去,尚书府出来的二少爷,当朝的刑部侍郎,最后还是砸在一个戏子手里。
    已是深冬,区区几个流民迟迟安顿不了,边关的骚动扰不进大旗。
    城里的雪落得能有半尺厚,戏院里的火盆生的足足的,燕云峤一走出来,寒风削刮着脸庞。
    这种天气里,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街巷间刚刚扫过的雪花,很快又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隔着远远的,能看见风雪里屹立的城墙根。
    他已经马上十七岁了,方逸也成了刑部侍郎,别说是建功立业,就连走入这城墙根底下的宫门里面圣他都没做过。
    呵出来的气息在寒日里化为实体的白,回府的路上经过药铺,熟悉身形裹着厚实的披风撩开门帘走出来,撑开伞,一手还提着几个油皮纸包。
    燕云峤走过去自然帮男子提起了纸包,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干什么。
    沈倾避开他的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不沉,几两药叶子罢了。
    燕云峤伸手将他的披风领口合拢,遮住那露出来一块的脖颈肌肤,应该跟我说的,我给先生买回去。出来一趟,回去说不定就着凉了。
    沈倾笑了笑,本来就是些驱寒气的药,回去让人煎好了,给你和夫人都送一碗过去。
    谢先生关怀。
    燕云峤没有下雪天撑伞的习惯,沈倾虽然是男子,可做起来却是赏心悦目,身姿里那股别样风流的气质怎么看都是极好的。
    他很早就能意识到,沈倾并非池中物。
    自从金玉满楼那晚过后,他没提过,沈倾也没提过,二人还跟以往一样,他不敢想太多,只能尽力的听话,对他的先生好。
    沈倾有时会像方才那样避过他,有时又像方才那样不在意他的亲近。或者对于沈倾来讲,那一晚,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是怎么缠着沈倾,让来换衣服的柳杏都近不了身,也不能,不敢去问,只是知道自己纠缠着被先生看过就已经羞愧难当,那抹子甜添上酸涩变得又往骨肉里钻了几分。
    两人的脚步深深浅浅的印在石板路上,沈倾道,大旗真冷啊。
    嗯。燕云峤应道,再过一个月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雪了。
    沈倾不说话了,燕云峤又道,小时候跟父亲在关外,北部的飞沙关,每年到了下半年就开始下雪,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都在下雪,那会儿我年幼,就爱在雪地里滚,也不知道冷。
    能想得出来。
    沈倾颔首,现在长大了,反而知道冷了?
    燕云峤低下头往他的先生那侧跨了一步,半个身子挤进油纸伞底下,知道了。所以先生的伞能分我一半吗?
    他已经长得比沈倾还要高上一点,沈倾又懒得举高,不知为何索性收起来伞,随手往一旁。的金玉满楼门口一放。
    那先生就委屈一下,陪你一道冷。
    燕云峤抬起头看了眼那烫金的招牌,不过几个月,那些事却像是隔了多年,眼前的人又始终还在他身旁,他点了点头。
    东南的流民作乱,你有何想法。沈倾道。
    燕云峤:地方官员连个流民都安置不了,不如回家听戏。
    沈倾:你这是在笑话自己了。
    燕云峤:我恐怕也就只能坐在家里听戏了。
    沈倾:定国将军对林学士的女儿很满意。
    燕云峤只道,父亲奈何不了我。
    你儿时他确实奈何不了,沈倾故作叹息,现在你大了,懂的多,有时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只知道修书匠就应当好好的修书,将军就应当好好的为国效力,官员就应当各司其位。
    燕云峤道,父亲在关外呆了半辈子,想在大旗里左右什么,并不合适。
    沈倾的肩头落了些雪花,细软的长发上也沾染了些,燕云峤犹豫了会儿,伸手轻轻拂去。
    沈倾:少爷不想着建功立业了。
    燕云峤:想,做梦都在想。
    沈倾眉眼微弯,融了这寒风,淡淡道,会有机会的。
    燕云峤转过巷口看了眼身后整齐的两排脚印,可偶尔也会想,就这么做个走在街上的寻常百姓也就够了,冬去春来,跟先生一起走过这人间。
    沈倾自然而然的应道,好。
    第13章 破晓
    那声飘在大雪里的回应,让燕云峤翻来覆去的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人间,和先生心里想的人间,大抵不是一回事,可是有了这一个好字,他就觉得浑身的血液活泛起来。
    左右这样的邪念都没什么机会有能够有见光的一天,怎么样的一起走不是一起呢?
    只要他的先生在,人在就好。
    这年腊月底,大旗城里所有的家户里都贴上了红色巧妙的窗花,剪出来的模样有字有花,还有大胖小子。
    定国府里上下焕然一新,准备了亮堂隆重的一面迎接新年,东院里的板子打起来跟昨夜的鞭炮声能有一比。
    再打十板子,我还是不会去学士府,
    燕云峤趴在板凳上,寒冬腊月里汗水沁湿了鬓角。
    跟你一个年岁的,哪一个不是成家立业了。
    燕平封坐在上位。
    我想过了,等过了年,我就去面圣。燕云峤声线平平。
    燕平封:你一官半职都没有,去找皇上干什么?
    燕云峤:淮州流民迟迟不得安顿,匪徒占山为王,撩南趁机作祟,边境守卫屡被杀伤,官员无所作为,地方往来推脱,我愿领军出兵镇压。
    燕平封:这件事不是告诉你了不要插手吗?
    燕云峤抬起脸,父亲不是想让我做点事情吗?
    燕平封提高声量,我那是想让你早点为人。林家小姐样样都好,还比你小上一岁,过了这个年你就十七了,一天到晚没个当家的样子怎么能行。
    我还没想过成家的事情。
    燕云峤放松下来,侧头贴在长凳上,父亲接着打吧。
    你再认真想想。燕平封起身道,以后再有喜欢的,也可以再娶,你堂堂的燕门之后,难道还会委屈你不成?
    燕云峤:此事父亲无需多言,我心已决。
    燕少爷长这么大,挨过两次打。
    一次是他十三岁硬闯临水阁回来,被陈管家打了二十教棍,第二次就是刚刚自己回绝了登门去学士府拜访的事,被燕平封的侍卫打了结结实实的三十大板。
    相比起来,原来拒绝亲事比小小年纪就闯男馆做断袖,来的惩罚还要厉害得多。
    你想清楚了?
    沈倾过了一刻才跨进门槛瞧了一眼裤子上被打出血的。
    燕云峤动了下腿,刚着地,双腿一软,沈倾赶紧上去搀扶了一把,你爹说的没错,你现在没个一官半职,何必跟他们作对。
    我不喜欢林学士家的小姐。
    燕云峤趴着的时候,还尚且能忍受,平心静气的跟燕平封作对头,现在一站起来,用上了力道,就疼的连站住都很难。
    遇到机会,他就能可耻的让自己趁机跟沈倾离得近些,但现在明明有机会,他却咬紧了牙站起来。
    沈倾道,你这个不喜欢可是耽误了多少人的好事。
    燕云峤强自只被沈倾扶着手臂往自己的院子里走,你刚刚是想问我,想好了去淮州吗?
    沈倾不可置否,只道,定国将军让我提点你几句,年纪不小了,也该想想自己的亲事了。
    燕云峤发问,你怎么没听他的?
    沈倾言,你听我的吗?
    燕云峤:谨遵先生教诲。
    沈倾:那我让你娶她,你娶吗?
    燕云峤直言,不娶。
    沈倾:那我听他的有什么用。
    我也不是神佛,你不愿做的事情,就算我劝了你还是不会做。沈倾笑道,还伤了你我的和气,实在是划不来。
    燕云峤趴在床榻上,不愿让柳杏近身,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让沈倾给他上药,只自己够着手去涂药。
    沈倾就在外面的矮榻上靠着,手里闲来无事把玩着腰间的玉笛。
    先生,我想了三天。
    燕云峤在屏风里头道,淮州的流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见得小。盘根错节,没个一两年估计都好不了了,这是好的,如果是另一个走向,他们还有别的打算,我觉得只有我能去。
    沈倾闭上眼,屋子里点的焚厄就像他自己的房里一样。
    燕云峤见他没应声接着道,我浑身上下,一清二白,虽说是定国府的独子,但现在国泰民安,能不能跟我爹一样靠着赫赫战功在朝堂里站稳脚根,谁也不知道。我不怕得罪权贵,也不怕乱世贫苦,只有我去,才能无所顾忌,倘若好的话,能有点别的发现,我就可以从定国府里走出去了。
    沈倾:大旗就这么点大地方,你还想走去哪?
    燕云峤:至少婚事可以不用听我父亲的话,自立门户。
    沈倾懒懒散散的笑起来,你当初口口声声要建功立业的时候,可不是为了跟定国将军作对的。
    燕云峤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倾:行了,知道你手痒的想出头。
    燕云峤够着身子,能看到自己的屁股被打的渗出血是什么样子,上好的药膏涂上去又冰又有点痒。
    他提上裤子,趴在床上道,我希望有一天,名扬天下,独当一面,我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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