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起一年前的你了。一年前,你在墨苑,你要替你因出嫁而抑郁的姐姐去找一本书来。为了那本书,你一个人跑了很远的路。那时候你不如如今这样时常随着父亲出入上流场合,你跑在路上,就是跑在路上,靴子上粘得不是香粉,而是泥巴。那时候你知道你的姐姐不情愿,你也能对你最崇拜的父亲,去说你不愿让姐姐出嫁。我记得那时的那个少年,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白身,而不是什么状元或探花。而你呢,严嘉。周逊淡淡道,你还会梦见他么?
    你又打算说什么?你又打算挑拨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吗?!严嘉厉色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厉色,到底是因为心中的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你已经有功名在身了,严嘉。我曾经见过一个少年,他有过和那时的你一样没用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你面对的是你的父亲,他面对的是一个家族。我知道那个少年后来终于熬出了头来、仿佛能衣锦还乡,可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亲手挖开他母亲的衣冠冢,而不是去拥抱她。他那时只是一介白身,而严嘉你不一样。周逊说,从前你没有功名在身,没有人会去听你说的话。你只能在那条街上不断地跑不断地找,不断地替她找一本书。可现在,你不一样了。
    你到底严嘉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你到底想
    周逊再次抬起眼来看他,他的眼珠很黑,像是能看见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轻声道:殿试见。
    殿试见。
    周逊离开了。
    他转身走时,听见了身后有伞落地的声音,可他没有回头。小多跟在他身边,小声道:公子
    怎么了?
    您刚才看上去
    真像个蛊惑人心的魔鬼。小多默默地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周逊笑了笑,他像是知道小多要说什么,却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说:比起这个,咱们还是快些回府里吧。
    回府里?
    某人应该已经在府里等下了。周逊回答着,因人多而穿进一条人迹稀少的小道,我们得回去
    周逊。
    那个声音,如刀如刃,石破天惊!
    周逊身后的小多和侍卫传来痛呼声,他们似乎被人放倒了,很快被捂着嘴拖到了旁边。周逊想也不想,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他距离走出人流繁多的地方,已经走出很远了!
    即使他此刻发出呼救的声音,也很难被人所听见!
    既然求救无门,想要逃跑也是枉然。周逊反而不动了。他低着头,看着地面道:不知王爷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周逊。
    他许久之后才听见容汾的回复。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在呼唤着某个温柔的幻梦。
    周逊这才抬起头来。站在他身前的,的确是本应被皇帝禁足的容汾,和他的侍卫们。侍卫们隔着很远,手里捉着他自己的侍卫,仿佛要刻意给他们隔出空间来似的。
    他在心里不断计算着容汾来这里的目的报复他?报复皇帝?还是兼而有之?是了,今日是春闱放榜之日,容汾肯定知道他会来这里,所以才在附近的路上蹲守。而且他一定知道,今日是周逊最高兴的一天。从天上摔落地下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报复自己想报复的人。
    周逊绷紧了肩膀,他戒备地看向眼前这个已经近一年不见的男人。可他没想到的是
    他看见的并不是一张满是怨毒与恨意的脸,相反,容汾看着他的神情,竟然很恍惚。
    容汾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很快就会被消散的影子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周逊居然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一段他本可拥有的人生、本可拥有的时光。
    他不清楚容汾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容汾透过他,所看见的一定是极美好的东西。极幸福、极美好、极为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
    这种神情出现在容汾的脸上真是诡异极了。这个男人从来看他的眼神,都是高高在上、充满自大与傲慢的。他总是一边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一边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看向周逊时总是带着一些不自知的怜悯与施舍,即使是当初被拖出皇宫、被幽禁王府时,他看着周逊的眼神里,也只有仇恨、不解、与被背叛的愤怒
    周逊何时见过此人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他?
    王爷是想来找我兄长周采的么?周逊想出了一个可能性,冷冷道,如今的周府已经人去楼空。周采他则在边境云州。王爷实在不必再来找我。
    我不是来找他的。他听见容汾这样回答,可这样的回答让他更加毛骨悚然了容汾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对某个幻想说话,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你在这样的巷子里,容汾用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太吓人了。他站在这雨水横流的初春的巷子里,却像是站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戏剧的舞台。那舞台上似乎还有一树树的桃花盛开。而他就在这片桃花下,看向十九岁的周逊,对他恍惚地道:我不是来找他的,从来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这样的场景比周逊的所有想象中的报复景象还要恐怖这份恐怖甚至来自不可觉察,来自不可知。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道:你想做什么?
    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你写过那么多的东西,我怎么没发现?容汾看着他,仿佛还在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你也能参加科举,你也能考上状元或者探花。可那时,你就住在我的府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对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为什么我当初没发现?
    你到底在说什么?!周逊这下子是真的毛骨悚然了,他急切地回过头去,想看到一个出路,可容汾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只在容汾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周逊便大叫起来:放开我!
    你别怕,别怕容汾像是如梦初醒了,他被吓得自己松开了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别怕,好么?
    周逊这才停止了颤抖的肩膀,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刻很难逃离这里,然而很幸运的是,容汾似乎只是看起来疯狂,却并没有伤害他的打算。
    他只好冷静道: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容汾一时语塞。
    他处心积虑地筹划了一整个月,才得来的这场从王府里潜伏离开的这场逃亡。他带着几个侍卫,在这条无人的小巷里静静等了许久,才看见周逊向这边走来。
    他为了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路上,他都想着,自己要对周逊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他蹲在这里,看着周逊走进来。周逊的身边没有容泫,这很好。他很怕自己看见了这一幕,便会发疯。
    可当他终于站在这个人面前时,他却发现自己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怀念过去温柔旧影(周逊:并不存在),幻想自己在桃树下拉住了周逊的手周逊猫猫:飞机耳并哈气皇帝:汪汪汪!!(背着我欺负我老婆!!)
    第120章 他想,持弓的皇帝,看见了
    其实周逊许久之后, 才听见容汾的声音。他像是咬着嘴唇似的,说得特别、特别地小心,我只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么?
    去看看?
    周逊回顾人烟稀少的街道, 再看向两侧拿着刀剑的王府侍卫。他动了动睫毛, 道:我难道还有权力说不么?
    容汾听见这句话后大喜过望。他说:只是带你过去看看真的只是带你去看看。你放心, 我一定会把你送回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周逊轻轻嗯了一声, 点了点头。
    他随着容汾走上那辆马车,并在登上马车前,暗中解下腰间的穗子, 将它扔在了不让人瞩目的角落里。皇帝今日说过等他上完了朝、会在周逊家里等他。等他发现周逊迟迟没有回来后, 必然会来找他。
    而容汾他看不出来对方有伤他性命的打算,暂时, 也只能这样权衡为之。
    马车在京城中静静地行驶着。容汾坐在周逊对面,他没有对周逊动手动脚,也没有靠近他。只是小心地、过一会儿、再看他一眼。他不说话, 周逊也不说话。他只是暗暗地记着容汾马车的路线。
    马车过了大街小巷,往城南、往城西过了红梅坊然后是烟云坊在烟云坊附近,马车停了下来。
    好, 既然是还在京城里,他总有脱身的法子。眼见马车停了, 容汾第一个下车, 他将手递给周逊,道:路滑,你扶着我
    周逊连手也不曾给他一下。他自己跳下了马车。
    容汾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浮在空中。他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只能自己收回了手,道:好。
    那句好根本没有人回应,也不知道他自己觉得自己是说给谁听的。
    这里是城边的西南角, 在这里,有一座高高的钟楼,钟楼下有河。河水从城外来,然后往城里一直流。小时候,我就喜欢在这里。我喜欢坐在钟楼上,抱着腿,看着京城一个人也不带。我在钟楼上,钟楼下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这个世界还有那么一个地方,是属于我的。
    容汾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看着河水,又看着远处的钟楼,露出了近乎向往一般的神情:你知道么?其实我拥有的东西很少。皇宫是容泫的,京城是容泫的,父皇的称赞、朝臣的赞美也是容泫的。因此只有在这里时,我才感觉,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你要随我
    他像是很小心地道:上钟楼看看么?
    他这话里带了一点古怪的、仿佛分享一般的意思。周逊听着他的这句话,心里体会到的意思也很明了五王爷的意思是,属于小时候的他的,只有这个钟楼,而现在,他想把这个钟楼分享给周逊。他想让周逊上去,陪他看看。
    如今皇帝的人还没到。而五王爷莫名其妙地和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话里话外,甚至还有些挽回般的意思。
    他在挽回自己?他为什么要挽回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五王爷打算挽回自己这件事,本身就是古怪的。而更古怪的,是他语气里那种低声下气的、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态度这是周逊过去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态度,那是一种,道歉的态度。
    周逊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容汾怔了怔,他回过头,看着暮色里的钟楼,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着,如果在那时,我早就知道
    该陪王爷上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周采。周逊讽刺道,王爷怎么了,怎么对一个赝品这么上心?说出这些无意义的话来,是想让我看笑话么?
    不,当然不是周采。容汾还沉浸在那种幻梦般的想象中,从一开始,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就该是你和我。
    就该是你和我?
    周逊怔了怔,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在厌恶与冷漠外有了诧异的感情。他看着容汾在钟楼下的背影,静了许久,才开口道:为什么该是你和我?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一点容汾这份古怪的来源。并且意识到,这句古怪的话,仿佛一根尖刺、一把刀将当时的自己和某种命运骨肉分离地剥离开。
    因为他听见容汾霍然卡住,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声音,周逊,你说,如果当时在江州相遇的是我们,会怎么样?
    周逊还是没弄懂他在说什么。可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一股让他的牙齿咬紧了,让他如果不听见背后的真相,便终日无法入眠的血腥味。那股味道就像是魔鬼的低语,他告诉他,来听啊你想知道的所有真相都在这里。为了这股血腥味,他眼神暗了暗,忍住嘲讽的话、忍住所有的恶心,低声道: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至少,我不会今日才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上。
    那一刻他听见了容汾的呼吸仿佛被掐住的声音像是战场上,被打断了腿的士兵痛极了,会掐断呼吸来忍受疼痛般的行为。许久之后,他听见容汾说:是啊,原本你三年前就应该参加春闱,原本你原本我,早就该找到真正的知己,原本在江州时我就该和你见面。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们那么相像,都有一个千倍百倍胜过自己的哥哥而我会助你赢过周采,看着你就仿佛看着我自己
    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周逊听见这句话,感受到喉咙里更浓厚的血腥味,你都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这样说?!
    容汾被他的声音吓得如梦初醒。周逊的表情太可怕,他向后退了两步,讷讷道:我、告诉我!周逊厉声道,他走向容汾,告诉我!!
    一样东西从容汾的身上掉下来那是一张花笺,一张放了许多年,而陈旧的花笺。周逊低下身,他在容汾能够蹲下身来之前,捡起了那张花笺。
    那张花笺其实很轻,过了这么多年,又被人反复地翻看过,轻到快要碎裂的程度。可周逊捡起它,就像是捡起了一整个世界一样的沉重。
    在他看见花笺上的字迹时,一个世界,向他霍然洞开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平静,他的牙齿没有发抖,骨头缝也没有发抖。周逊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怎么会看不出这张明显被珍而视之了许多年的花笺,背后埋藏着怎样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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