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听赵顺才提起杜东林这个名字,他不由感觉到一丝古怪。
    于是赵顺才又把自己在金殿上编的话对福南音说了,不过有了圣人那里的前车之鉴,他这次说得谨慎了些,先对福南音挑明了这只是个存在于他脑子里的故事。
    但那日我货真价实听到杜东林同一女子提到了太子,还说什么红色琉璃盏
    赵顺才出宫后便忍不住一直回想当时的事,毕竟那时无人知道纨绔裴天人竟然是太子殿下,他便没有将那日的事与杜东林所说联系在一起。可如今
    他望了望地上遗落的那只,同样也是琉璃盏,旁边还洒出来不少酒渍,如今洇开了,地毯便暗下去一片。
    福南音细细咀嚼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日自己的确拿了李裴的红色琉璃盏喝了酒,想来是杜东林想对太子下手,却不小心让自己中了招。
    可是杜相明明是最看重李裴的,他的儿子又为何在宴上用出那等阴毒手段?那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间思绪太多,并不能立刻理清楚。在他沉默时,便被赵顺才钻了空子。
    国师大人,您快说说为何那日之后太子便对您转了态度,变得那般殷勤?
    殷勤?
    福南音仿佛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何意思,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又想到似乎他已经将这个问题问了两遍了。
    赵大人似乎对我与太子的感情之事格外关心?
    他笑了笑,将落在地上的琉璃盏捡起来反扣在桌上,难道是起了什么心思,也想学学?
    赵顺才自认为一向与李裴不对付,如今又是反对东宫的那一派,听了福南音这句话自然恼羞成怒。
    才没有的事!我只是想看看李裴是如何被人迷得五迷三道,再被骗得丢了储君之位的!
    话音刚落,他与对面的福南音俱是一愣。
    咳
    在质子府中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守着府中各个角落的皆是大明宫的金吾卫,圣人的眼线,赵顺才这一句话,是要完。
    福南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圣人知道我与你和太子是旧识的事,也是那日你来时传出去的吧。
    大明宫的那位耳听六路,什么都知道。福南音忽然便想起,那日他为了取信于柯顺哲等人说的话,圣人又不知信了几分。
    不信,尚且已然让圣人心生了杀意;若是信了,便是罪加一等,落不到一个好死的下场。
    他不由想起了昨夜李裴对他说的话来
    若是储君之位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宁可不要。
    多天真
    福南音面上的笑意有些苦涩,又有些惋惜。
    你我之间的交易,怕是做不成了。
    赵顺才这才发觉事情有些脱离掌控,他猛然站起身,因为全然没有想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知福南音忽然这幅样子是为什么。
    你这是反悔了?你不是要报复李裴吗?!
    圣人知道了。
    福南音抬眼看着他,将这个结局一字一句向赵顺才挑明,语气中带了几分同情同情他,也是同情自己。
    我与太子的旧事;我与你们欲意扳倒太子的密谋;你们助我逃回漠北的计划,圣人都知道。
    赵顺才猛然惊醒,怔怔地望着福南音。
    就连你此番到我府上同我说的这些话,也会很快传到大明宫。
    他不知道为何柯顺哲会将这件事放心交给眼前这个毫无心机和城府的人来做,连福南音自己都知道,赵顺才此人做件正事必定不可能成功。而柯顺哲一向善于揣摩人心,知人善任,自然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即便起初当真不知道,可当赵顺才头一回到质子府与他说了那么一番话后,他也该有所察觉才对。
    整件事都透着诡异和蹊跷。
    福南音微微皱着眉。
    赵顺才终于感到了一丝后怕,他的手心结了一层薄薄的汗,嘴巴张合了几下,惶惶道:
    那怎么办?
    去求求太子吧,福南音没有抬头,声音也很轻,他若想保你,便能从柯顺哲手上保下你。
    赵顺才刚感到半分清明的脑子又再次陷入了一阵迷惑。
    什么叫从柯侍郎手上保下他?
    他不是柯侍郎的人吗?
    又怎么能去求太子?
    他与太子不是对立阵营的人吗?平日又水火不容,太子凭什么要保他?
    他想不明白,望着福南音的眼神中便带着你在耍我四个字。可惜后者没看到,也没心思解释,摆摆手便是送客,打算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可那日东园究竟
    福南音起身,一手将他从屋中推了出去,
    想要活着,这件事就永远别打听。
    赵顺才被他这几句话唬得本就有些惊疑不定,刚踏出门转身便见几步外的金吾卫宋将军,浑身吓得一抖。
    便见宋将军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本将送赵郎中出去。
    说罢,又朝屋中的福南音看了一眼才走。
    赵顺才起初只觉得被困在质子府的人是漠北国师福南音,可真当到了此刻才惊觉,自己也像极了被囚禁在笼中之人。
    不出福南音所料,近几日的大明宫和长安都十分热闹。
    昨夜太子一夜未归的消息首先被秘密呈到了龙案之上,今日近午时的时候倒是回去了,只不过在质子府上与那位前脚刚出了金殿的赵郎中碰了个正着。
    圣人龙体欠安,脸色不太好,仍是硬撑着将案上的几叠密报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福南音,
    圣人拿着手上那几叠东西朝着桌沿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叹了口气,
    手段好生厉害。可惜了,却是个漠北人。
    冯内侍深知圣人近些年对于漠北的执念皇帝在位数年,眼看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却是无功无过,政绩平平。可偏偏如今漠北强弩之末,只要中原大军轻轻一推,曾经的宿敌便可纳入版图,成我囊中之物,试问有哪个当权者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
    毕竟这一来一回,差的又是多少后世歌功颂德的笔墨
    大家何不就将那福南音宣入宫中?
    便叫他再不能与朝中大臣来往,断了太子与他的往来,更是方便为漠北之事做打算。
    毕竟质子朝见天子是再正经不过的规矩。
    圣人摇了摇头,头一回朕宣国师入宫觐见,太子为其称病,挡了过去;昨夜朕设计将国师带入宫中,太子又点了东宫亲卫为了质子府,大有不放人不罢休之意。
    他合了眼,头靠在了软枕之上,有些无奈叹道:
    若这一次朕再宣那福南音,你说太子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冯内侍不懂,那大家的意思是不见了?
    圣人闭着眼沉声笑了笑,
    见,当然要见。
    龙案上还压着一份密报,上头写着临淄二字,便是关于那处大旱,以及临淄王上京一事。只是圣人近来为太子和漠北的事烦心,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于是那张密报便被无数本后来的消息压在了下面,如今依然未见天颜。
    冯内侍刚转头的时候瞥见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在心中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了那份折子。
    大家,还有一份临淄来的密报,他的语气中带了点试探,可要老奴给您念念?
    临淄?
    圣人依旧没有睁眼,想来是这几日睡得太少,实在是乏了。半晌,才又道,
    念吧,朕听着。
    冯内侍将那份厚厚的密报草草翻看了一遍,不知是哪个密探写的,记录了临淄王在路上的衣食起居,还有临淄大旱的情况。他皱了皱眉,最后总算看到了什么,
    临淄王连夜赶路,今早已经过了渭河了。
    过了渭河,想来不用两日便能到京。
    圣人嗯了一声,他是公事,不必住回大明宫。
    冯内侍立刻明白,点头道:老奴命人收拾一座宫外的府邸给临淄王。倒是临淄王小时候最爱粘着太子殿下,想来隔这么些年未见定是想得紧,不如就挑东宫不远那座?
    圣人不置可否,似乎本也没有将这件事当回事,还嫌这老奴吵,竟摆了摆手命人下去了。
    渭河南。
    一身锦衣白裘的青年从马车中下来,正准备叫身后队伍修整片刻再行赶路。
    离开长安三年,没想到此次竟是借着这样的由头回去的。
    听说裴哥哥也回宫了。
    他嘴角扬了扬,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
    六殿下。
    探子不知何时回来的,倏然跪在白衣青年的脚下,他不由朝后退了一步,问:
    探到什么了?
    回殿下,这是礼部侍郎给您的密信。
    暗探从腰间掏出一封薄薄的信来,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柯侍郎的动作倒真是快啊。
    李皎一双细眼含笑,慢慢将信展开,又慢慢将上头每个字都读了下来。
    最后,他的笑中带了些疑惑,望着不远处的长安城,轻轻叹道:
    一个被裴哥哥用金笼捉到长安的可怜人,柯侍郎为何要叫我小心他?可真是怪事啊
    第25章
    每逢初一十五大朝会,质子府难得清静,连院外的金吾卫也仿佛松懈了许多。
    尧光身为暗卫尽管他的身份早已彻彻底底暴露在明处,平日上房揭瓦的时候金吾卫也早已见怪不怪,但仍是习惯早上先趴在质子府最高那处的房顶观察一会儿,再磨磨蹭蹭去主人屋门外问问有什么吩咐。
    只是自从那日起晚后,福南音便疲懒了不少,常常等到日上三竿才从榻上起来,吃上饭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尧光照例伸手敲了敲门。
    主人,您醒了吗?
    屋里分明有动静,他却没有听到回复。
    片刻,尧光狐疑地推开门,见他的主人身上还穿着亵衣站在榻前,也未束发,显然是一副刚起的模样。只是他两手撑着一件石青色的袍子,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尧光看着福南音那两条手臂不自觉有些微颤,似乎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仪式,只好走进来接下了福南音手上的衣袍,
    属下给主人更衣。
    中原皇帝好阴险的手段。
    尧光将两只衣袖都给福南音套进去,正要系衣带,听到身前人的话后疑惑抬头:?
    将我囚于质子府,不短吃喝又不闻不问,便是打算使我麻痹大意,再磨平的我心智
    他在漠北向来是辰时就起,还有不少朝中政务要处理,不像如今,若是外面的人不登门,便是整日整夜无事可做。
    所谓心宽体胖
    尧光听不懂福南音在说什么,又在遮掩什么,却莫名觉得他这副口吻有些像一个人。
    直到他为福南音系了第二次衣带时,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惊讶抬头:
    主人,您是胖了吗?
    福南音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虽然淡漠,却也是无声默认。
    之前穿着还合身的袍子今日便有些紧了,若是将衣带系紧则有些勒。
    也只是在质子府住了一个月而已,明明是千里迢迢被押送过来当人质的,谁成想人不但没有因忧思而清减,反倒还胖上了,想想倒是有些讽刺。
    可惜他的胖与中原皇帝没有关系,起得晚便更沾不上边了。
    尧光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进门的时候福南音会那般迷茫地站着或许是每日相见的缘故,他从福南音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这腰身
    等等,腰?
    尧光的眼神再次往福南音的肚子上看了看,虽然有衣裳遮着,仍然能看出那原本平坦的小腹上似乎多了几两肉。
    医馆那日的事再次从脑中涌了上来,他欲言又止地抬起头,便刚好与福南音四目相对。
    御史台那位大人送来的厨娘手艺不错。
    福南音的语气自然,叫人几乎察觉不出他情绪上的丝毫波动。
    食欲好,吃胖了也是正常。
    福南音的话不知是在说服尧光还是安慰自己,后者将信将疑地听着毕竟他也没有证据。
    况且那些古怪的反应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李皎一行人不知何故,过了渭河后便慢了下来,第三日才到的长安。
    他从小便是宫中极受宠的皇子,虽然比不上太子那般有嫡长子的身份,自小又聪慧有才德,但彼时李皎年纪小,性格乖软嘴又甜,惯会哄圣人开心。
    他先去了圣人的立政殿。后来再去生母张贵妃寝宫时已经到了传午膳的时辰,李皎陪母亲说了会话,总算将三年未见的人脸上逗出了笑意,他看了看天色,便有要走的意思。
    皎儿,你不留膳?张贵妃疑惑地抬头,面上的笑意也浅了。
    李皎倒是笑着,宽慰地握了握母亲的手,
    父皇在殿上刚答应了要过来,儿臣今日不想打扰爹娘
    他见母亲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和惊喜,心中一钝,又道:儿臣这次又不急着走,以后每日都进宫与母亲用膳可好?
    张贵妃从前在大明宫一直圣宠不衰。可李皎却知道,在他远赴封地建府的这三年里,父皇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母亲的寝宫了。
    李皎出了大明宫后并未乘轿或坐辇,只是裹紧了他那身厚重的白毛裘,手捧着暖炉沿街慢慢走着,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他去临淄那年只有十五岁,裴哥哥离宫出走那年也是十五,冥冥中倒是带了几分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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