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别抬头,等着。
    就等到漠北倾覆那日,也不会很久。
    直到众人的哄笑声渐渐小了,福南音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他扫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右相,又看了看众人面上明显揶揄的表情,就停步站在了门口,不动声色地道了句:
    诸位久等。
    这句话就如往常的每一次朝会,这样的神色又叫人太过熟悉,几个跟着福南音时间长又心志不坚定的竟不受控制地站起了身,正要朝着昔日的主子行礼,就被右相一声轻咳拦了下去。
    气氛变得有几分诡异。
    上首的右相与门口的国师遥遥无声对峙着,一旁的属臣们一时摸不清深浅,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那日在王宫两人匆匆一面,右相还不曾细细打量过这个两月未见的人。他原想从福南音身上看出一丝颓气和挫败,可惜后者面上始终挂着那副叫人厌恶的从容神色,就如从前他噩梦中的一样,虽从高处坠落泥潭,却丝毫不改。
    真是讨厌极了。
    右相这次来本就是有心奚落羞辱福南音,他依附漠北王成了朝中如今的话事人,自然要让朝野上下都瞧瞧曾经威震漠北的国师大人在他身前伏低做小的模样,不单是为了立威,也是为曾经的自己出一口恶气。
    心中带着这些想法,他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自然率先沉不住气,对着福南音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这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道:
    听说国师费了不少周折从中原回来,本相昨日公务繁忙未来得及给你接风,今日索性带了几个老熟人一起
    他眼神朝着四处打量了一番,昔日门庭若市的国师府如今冷冷清清,不但没了仆从,更少了珍宝点缀,显得寒酸了许多。
    早前他帮着漠北王抓人搜府的时候纵容手下的人将这府上不少好东西抬了回去,那时才知道原来福南音做国师这些年竟搜罗了那么多宝贝,令人又恨又眼红。
    正好热闹热闹。
    几个人在看右相起身的时候便也纷纷站了起来,有些胆小的虚虚朝着福南音行了个礼,还有些机灵的听出了右相话中的意思,面上不由便露出了了然笑意。
    话音一落,右相拍了拍手,门口的小厮手上端了一小盘东西上来,随后绸布一掀,露出了真容。
    小厮捧着东西停在福南音身边,倒是李裴先朝着那托盘上看了看,两眼随即微不可查地一眯。
    方山露芽?
    福南音也有几分意外,拿起了拇指大的一块,端详了片刻,甚至有意让身后的李裴也看得清楚些。这东西他在长安那几年是见过的,而李裴对此更是熟悉
    方山露芽是只有中原皇室才喝得到的贡茶,从前在裴府的时候他不知李裴的太子身份,只当这是他从闽州的茶商手中高价购得的,后来进了质子府,在宋将军异样眼光中才知道这东西竟大有来头。
    可远在漠北的右相又是如何弄到的?
    右相您瞧,这等东西国师果然认得。晁将军转头对上首的人道,面上带了着显而易见的谄媚。
    既然是中原的玩意儿,国师一来二去与中原那般有渊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晁将军这次算是找对人了
    右相随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光却始终落在福南音的身上,见他面上的从容被几分疑惑替代,却尤嫌不够,想要将上面那清高的神色一点点打碎,想看他愤怒,羞辱,露出失态的表情
    于是右相开了口:
    听晁将军说这是中原的贡茶,本相不懂,倒是不知今日能否有口福喝上国师亲手煎的茶?
    福南音手指间那一小块茶饼兀地被捏碎,也正如右相所期待的,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一下便沉了下来。李裴虽然听不懂右相对福南音说了什么,但看着后者的反应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想到福南音进门前的话,忍着没有抬头。
    屋中因为右相的话而短暂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门口的国师,不想错过他面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然后便见他与身后那位一直垂着头的仆从低语了几句,最后面色渐渐化开,这才一步步朝着上首的座位走去。
    满屋的人都知道,此刻,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右相要我给你煎茶?
    福南音走到人跟前,居高临下地将手指间碾碎的茶末一点点洒了下去,正落在右相身前。他嘴角随意弯起的弧度熟悉却骇人,右相看着,不由便将其与自己印象中那张带着十足威压的面孔联系在了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后躲了躲。
    长时间内印在心头对福南音的恐惧一时半会都克服不了,等到右相反应过来的时候,心中又气又恨,黑着一张脸瞪向他,沉着声道:
    怎么,国师这是不会,还是不愿意?
    怎么能不会呢?一旁的晁将军起哄道:据说这算是长安那些皇亲国戚最喜欢的东西,就那个中原太子
    他看了福南音一眼,嘴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太子喜欢的东西,国师自然不可能不会的,或许这两个月已经驾轻就熟了。
    这话一出,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几眼,有些没敢在明面上笑出来,但有胆大的却是直接笑出声。
    毕竟那日在王城门前的那座金鸟笼简直令整个漠北震动,此后百姓议论纷纷,更有不少达官贵人作为后院情趣竟也效仿起李裴来,造出了鸟笼在家中藏娇。
    而他们这些人曾在城楼上目送福南音被李裴打横带走,自然更是预想到了眼前这位国师大人在中原将要面临的命运。
    权贵的玩物
    托着方山露芽的盘子被搁在了他跟前的高几上。
    身后的笑声渐渐淡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福南音低头或是等着他愤然拒绝,而后再用更为羞辱的方式逼迫他低头。
    随着屋中安静的时间被拉长,众人的耐心耗去了不少,可心中那份阴暗的兴奋感却不由高涨着。
    叫我煎茶不难。
    福南音静默了一会儿,此时说出来的话在人听来便是妥协。只是右相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得意扬起,又听他道:
    只是有些问题要先问明白。
    他说完,没有再看右相,反而转身望向了坐在第二位的晁将军。那位脸上的神色还未收敛,见福南音朝他看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错愕。
    这方山露芽是闵州直接上贡给中原皇帝的东西,晁将军是如何拿到的?
    因为茶是贡品,皇商不敢叫其流入民间,更不会与别国贸易。若是唯一能落入一个漠北将军手中的路子便是
    晁於是漠北王为操练护城禁卫新提拔上来的将军,官阶不大,如今还需要依赖右相扶持,但却是能接触到漠北王那支亲卫的最佳人选。
    晁将军以为以福南音的性子,怕是受了气想要找人开刀,却没想到他在这个当口想问的竟是这个。或许对旁人这的确是个敏感的问题,可福南音好不容易从中原逃回来,如今手中无权无势,在王城中除了一副空壳子便是任人宰割的状态,说了又有什么所谓?
    这东西是中原那个
    晁将军。
    右相不知想到了什么,在晁於就要将那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制止了他,一双眼若有所思地落在了福南音身上。
    而后又鬼使神差地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的仆人。
    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福南音也不急,随意地坐在了右相左边的位子上,又拿手捻起一小块茶饼。
    不急,反正右相也知道,我巴不得你们不回答这个问题。
    晁於也不明白,戏台子都搭好了,不知道右相临门一脚还在顾忌什么。相比较那个人展示出的诚意,他们今日更想看福南音为他们倒水煎茶。
    于是也不顾还在思索着什么的右相,晁将军直接将那个人名说出了来。
    是你那位中原太子的劲敌,临淄王李皎。
    福南音的余光扫过了身后的李裴,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眉心仍是轻轻蹙了起来了。
    那层兄友弟恭的假象,李皎这么快便要撕掉了。
    第48章
    几位漠北朝臣乘兴而来,出门的时候反倒各怀心思,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
    福南音前后只问了那一个问题,晁於答后他也不曾食言,当真就在前厅、众目睽睽之下敛袖煎起茶来。
    彼时众人还等着看他的笑话,只可惜漠北人没见过中原的茶道,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单是煮水就花了一刻钟,而后再看福南音从容不迫地碾茶,起火煎,而后还有几道连他们都看不懂的步骤,前前后后用了近一个时辰,早早便将他们的兴致磨没了。
    好在福南音煎茶的时候无意间向他们透露了几件在长安时的趣事,右相那张沉下来的脸松了松,原本对晁将军说出临淄王那件算是朝中秘事的迁怒也消了几分。
    李皎十五岁受封临淄,此前在宫中娇生惯养,从未入过军营,更不会带兵。
    福南音将煎好的茶末倒入罗筛,抬眼看了看座上那位仍未听出端倪的禁卫将军晁於,
    他想夺了李裴的太子之位,朝中已有不少拥趸,可惜身上没有军功,便始终差了人一截。所以
    想要光明正大地抢,李皎抢不过。要么便是让李裴彻底失了圣心民意,储君一废被赶出朝堂;要么,便是看看在下一场与漠北之战中,他能不能先李裴一步,将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收入囊中。
    所以漠北与中原之战的机会在临淄王身上?
    还是右相最先从福南音的话中品出了几分意思。从前他向来以这位国师马首是瞻,即便此刻两人身份对调,他仍是下意识便顺着福南音的话问了出来。
    福南音的手一顿,笑了。
    如今为漠北决策之人是右相,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敢越俎代庖。
    好不容易等到茶水入碗,他起身将半热的绿色汤汁递给了右相,见后者伸手的时候面色的确露出了些遮掩不住的愉悦。
    只是在长安的时候有幸与临淄王接触了几次,在他想要的朝堂声望上小推了一把。
    他说完便转开了眼,目光越过李裴落在了在座其他几位朝臣身上,
    诸位也想尝尝?
    等了这么久,晁於自然不愿放弃这个折辱福南音的机会。只是他正要开口,却感觉身旁有人将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再抬头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右相那带了几分深意的眼神。
    而后便是匆匆告辞,有人志得意满,有人满心莫名,有人却显然是没有尽兴,却碍于右相的面子未敢妄动。
    只是出门之后,右相那副表情却终于变了几分,掏出小厮递上来的锦帕,用力在嘴边擦了擦。
    国师府最终仍是再次安静下来。
    福南音坐曲着腿坐在软垫上,似乎对那煎茶的东西十分有兴致。李裴看着他从茶鍑中舀出来一勺茶汤,小心盛在了手边另一只茶碗中,仔细嗅了嗅,这才两手端着递给了他。
    殿下,请。
    李裴站着没动。
    他打量着福南音面上的笑意,确认了的确是毫无芥蒂之后,伸手接过来,抿了一口。
    他从未见过福南音煎茶,右相方才喝过第一口茶汤时李裴甚至瞥见他眉间不由抽动了一下,虽然很快便将这一抹异色掩下了,李裴仍然猜得到那茶的味道定然不会好。
    他猜错了。
    先涩而回甘,留在舌尖后的馨香馥郁,是好茶,好手艺。
    李裴挑了挑眉,见福南音悠哉饮茶的模样,恍然。
    右相喝的
    是茶渣。
    听他语气理所当然,李裴一叹。
    早该想到。
    只是好气氛没有随着厅中的茶香和袅袅热气一般延续下去。福南音只是随意抿了口茶便将茶碗搁在了矮几上,面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有件事要提前问清楚。
    李裴抬头,少见与福南音独处时他这般严肃的神色。
    你问。
    临淄王有心夺储之事,你知道吗?
    李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起李皎的事,犹豫了须臾,点了点头。
    朝中那些反对我的臣子大多站在了小六那边,柯顺哲有心扶植他成为新储,可惜形势逼人,生在皇家他没得选。
    福南音看了他一会儿,眉头不由蹙在一起。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
    抛去朝堂争斗,你与他关系很好。
    李裴没有否认,答道:从前的确要比其他兄弟亲一些,只是我与他很多年没见了,离宫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
    李皎是圣人的幼子,从小便在万千宠爱中长大,那时他乖巧又粘人,十分喜欢跟在李裴身后。只是李裴想到不久前他在东宫门前拦住自己时说的那番话,两眼又沉了沉。
    人长大了,心中杂念也多了。
    他想得多了,没注意到福南音听他说话时的神情,可惜等他有心要看时,后者早已面色如常。
    圣人来找我的前夜,临淄王到过质子府,说要放我走。
    福南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很,像是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可李裴习惯性去探寻其深层的意思,总觉得福南音在此时说出这句话,意图不会如此简单。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
    福南音看着李裴那双半眯起的狭长眼眸,嘴角勾起了一道讽刺的弧度。
    临淄王知道我与柯顺哲的交易,将我视作你身边的祸害,于是将我送走,也是帮你一把。
    正该如此。
    李裴垂下眼,在心中将前事仔细理顺了一遍,就如福南音所说一般,毫无破绽。
    可他却又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古怪。
    问题问完了,还有一个请求。
    屋中温度本就不高,如今过了一阵,桌上的茶汤已经凉了。福南音手扶着矮桌缓缓站起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起坐都显得有几分吃力,从前的四五个月福南音除了些妊娠反应外在人前并不会显出什么来,但随着月份大了,且不说小腹越来越明显,连行动也不便起来。
    李裴与他坐得不近,想要伸手去扶,但福南音终究快了些。站稳了,看着李裴那只还未来得及伸出来的手,他想要露出一个笑来,最后却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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