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卓钺所料,众将士虽兴致勃勃得挑战,却十战九败。大多数人单足立于梅花桩上,根本没法保持平衡,射出去的箭歪歪扭扭。还有的为了躲对方来箭,慌不择路,忘了梅花桩的范围限制,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卓钺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满脸惬意,似已笃定今天没人能将他的那几厘银子拿走了。
    下一个谁来!他扬声问道。
    话音方落,便见一瘦削少年拨开人群走到梅花桩前,默默接过了木弓和秃头箭,回头看了卓钺一眼。卓钺一愣,顿时乐出了声:你也想玩玩儿?
    小嘎微一颔首。
    卓钺摸着下巴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向不合群,往日里无论他组织什么活动、众人如何嬉闹,他都永远躲在人群后面,沉默寡言,冷眼旁观,像只落单了的孤狼。今日真是难得他愿意参加这场比试。
    卓钺顿时来了兴致,忙直起身叫道:来来来,谁愿意和咱们嘎子哥比一场!站出来站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有点犹豫。小嘎平日里虽然不出头,但每次武艺考较的时候都名列前茅,这百人中没几个有自信能赢过他。
    正僵持着,忽又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来,含笑道:那我陪小嘎哥练练吧。
    众人回头,只见一少年正立在另一片梅花桩之旁,一边紧着腕上绑带一边抬头冲众人一笑。他的眉目虽然深邃却不凌厉,反而有种柔和丰韵之美,仿若一朵盛开的西洋玫瑰,百般红艳。
    反观他对面的小嘎,虽同样是异族的面容,却孤傲冷僻,神色阴郁,如背阴之山、寒封止水。
    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一人是玫瑰馥郁之盛美,一人是飞雪千山之冷傲,他们仿佛如出一辙却又截然不同。当深黑和浅翠的眸子撞在一起,目光中皆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流光。
    呃卓钺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他也不是傻子,能看出来小嘎和郦长行并不对头,但究竟为啥他却有点想不明白。可还没等他出言阻止,两人已飞身跃上了梅花桩,竟是直接打算开始了。
    小嘎身法飞快,足见刚在梅花桩上站定,便展臂拉弓一箭破空而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却见那箭劲道凌厉,如万里扑击之苍鹰,直奔郦长行面部而去!
    郦长行尚未开弓便被逼得旋身腾挪,匆匆避开这一箭。而那厢小嘎已接连拉弓搭箭,顷刻间又是三根箭破空而去,逼得郦长行迫不得已匆匆闪躲。
    台下的卓钺暗暗点头:看来小嘎是抓到了诀窍。这种比试就是要先发制人,不给对手喘息机会,胜率就大得多了。
    可反观郦长行却半点不慌。他身法本就轻盈,一刻不停地在梅花桩上左右腾挪,灵活得如同穿堂之燕,让小嘎射过来的箭纷纷射空。而小嘎拉弓的频率也渐渐慢了下来,他似有些犹豫,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射去。
    眼看着一根香已只剩半截,郦长行还一箭未发。而就趁着小嘎暴风骤雨似的攻势缓下来时,郦长行蓦地展肩回眸,掣肘拉弓,修长的五指勾着绷满的弓弦骤然一松
    一根箭如凤凰戾鸣、破空而去!
    台下卓钺不禁蓦地绷紧了脊梁,围观众人亦纷纷低呼。
    好姿态!好臂力!好箭法!
    在众人的印象中,这叫郦长行的异族少年似乎一直不温不火的,各项功夫都是中不溜秋,唯有脾气还算不错,总是笑眯眯的。
    可便是这一箭,却堪堪有了没金饮羽之势!
    再看那桩上之人,身形恰若翩鸿栖木,腰间似插流星飞羽。凌厉的箭风扬起他的鬓发,发丝落下时露出那双神光璀璨的明亮星瞳。
    若是射日后羿亦有少年时,也便该如此。
    再看那一箭如破空裂羽而去,转瞬已至面前!小嘎蓦地瞪大双眼,却已躲闪不及,匆忙间竟举弓格挡。那秃头之箭正中木弓之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木片崩裂之声,这根秃头箭竟将木弓击出了一道裂痕!
    一阵怒色闪过小嘎面上,他蓦地回身,撘弓又是一箭愤然射去。
    可更令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了刚刚射出那神来一箭的郦长行也不知是晃神了还是怎么回事儿,竟站在原地没有动,生生被小嘎最后的那箭击中了肩膀,一个踉跄竟从梅花桩上跌了下来。
    与此同时,长香的最后一段燃烧殆尽。
    教场之上一片寂静。
    结、结束了?
    众人瞠目结舌,似还没从郦长行的那一箭中缓过神来,可转眼这场比试就结束了。
    怎么回事儿,究竟谁赢了?
    小嘎面带怒意,自梅花桩上跃下,可还没等他说话便听那边郦长行忽然捂着肩膀低低嘶了一声。
    怎么了你?卓钺也站起了身,招手让他们俩过来。
    二人走近,郦长行还拖着自己的肩膀,乖巧地低声道:被箭头打到的地方有些疼。
    卓钺按了按他的肩膀,又捏了捏筋肉,道:应该没事,可能只是伤到了皮肉。你活动下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
    小嘎冰寒地看着将卓钺注意力夺走的郦长行。郦长行恍然不觉他吓人的目光,乖乖动了动胳膊,冲卓钺笑道:没什么事了。小嘎哥很厉害,是我输了。
    哼。卓钺拍了下他,最后那一下你若不走神,也未必会输。
    郦长行含笑,偏头看了眼小嘎,意有所指地道:对我来说,输赢并不重要。
    小嘎冷冷地回看着他,目光又落在了卓钺放在郦长行肩膀上的手,抿紧了嘴唇。
    卓钺并未注意两人的目光往来,他心底还是很高兴的,队伍里难得出了两个射箭功夫还算过得去的人,他也觉得面上有光。他拍了拍手正想叫众人过来集合,便忽听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竟是王戎带着那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高挑青年正向他们走来。看两人的模样,竟不知是站在旁边观战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他大大们都是会写内容提要的,只有我一直空着它
    尴尬捂脸,今日改邪归正!
    第26章 定谋划
    王参将。卓钺有些意外,叉手行礼,您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中军诸将应该都在忙着商议攻城事宜,怎么会有闲工夫来教场看他们操练呢?
    王戎笑呵呵地道:听说你在攻城的时候惹出来了不小的麻烦啊,我便抽空来看看你。看来你是没事儿了,还整了这么有意思的活动。
    卓钺有几分尴尬:这事儿都怪我,还害得参将也跟着一起费心。
    此时王戎身边的那高挑青年笑着开口了:卓哨官操练了半晌也累了,可愿跟我们私下走走,闲聊几句?
    卓钺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青年约么二十出头的样子,年纪与他相仿,若按资历算应该算是个青瓜蛋子。可他上次便察觉了,这青年和王戎在一起时说话举止的模样,却并不像是王戎的下属。而且他总觉得这青年疏朗的眉眼似乎有点儿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看这青年并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模样,卓钺只好点了点头:也好。
    那青年展眉一笑,忽然抬手点了点郦长行:这位小兄弟也跟我们走一遭吧。
    郦长行本就一直默默关注着几人谈话,此时忽然被点到不禁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可那青年已率先转身走了。
    青年带着两人一路出了营地,登上了营帐之旁的高地,在此处可一览营帐和丹吉主城。四人立于山坡之上,举目远眺,却见丹吉城正坐落于远方群山之前,石垒的砖墙城体如同守山之兽,正来者不善地盯着来袭的入侵者。中原军营帐绵延数里,在高耸的城墙前却渺小如蚁。
    那青年望着远方丹吉城上的旗帜,忽然问道:若是你,会如何拿下丹吉?
    卓钺正无聊地用脚尖踢着一块石头,缓了半晌才意识到青年是在问他,顿时失笑:你问我?
    青年笑道:你没想法吗?
    卓钺耸耸肩:没什么想法。我就是个马前卒,主将让怎么打,我便怎么打就是了。
    青年笑意更深,瞥了眼一旁尴尬挠头的王戎:之前王参将一直在夸你,说你颇为悍勇,以后定成将才。
    卓钺有些无语,挑了挑眉道:在什么位子上干什么事。我一个小兵若一天到晚操着主将的心,那反而麻烦大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娄将军您今日便能提拔我当中军参将,攻城的谋略法子我现在就跟您说上个十车。
    被点破了身份的青年一愣,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这不明摆着呢么?卓钺有些郁闷,您年纪这么轻,又没有在王参将面前持下属的礼节,上来就问我对攻城有什么看法我还以为您是在故意暗示我,让我猜您身份呢。
    青年:
    王戎:
    最后还是王戎有些尴尬地笑了声,冲卓钺挤了挤眼睛:哎娄将军他就是这样的,架子和范儿他用手在胸口举了举,端得贼足,卓老弟你别介意。
    旁边的青年嘴角抽动了下:王参将,我何时端架子了?
    王戎一拍大腿:来之前我不都跟您说过了么,卓老弟是爽快人,您直接说来意就行了。可您非得猫在旁边儿看人家演练,又不说自己是谁,末了还故弄玄虚得问人家攻城的想法攻城的法子您不早就心里有数了吗,不然今儿怎么会来这?
    青年无语半晌。但看起来他的脾气还是不错的,很快便从王戎的吐槽中调整过来,徐徐冲卓钺露出一笑: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必再绕圈子我姓娄名为长风,久闻卓哨官大名。
    卓钺当即肃容,单膝落地叉手行礼道:标下见过娄将军。
    虽然早已猜到这青年是何人,但真正听他说出娄长风这三个字,卓钺心中还忍不住一阵心神激荡
    毕竟,眼前这尚值弱冠、眉疏目朗的青年,正是娄家军总兵娄父的长子。也正是他,在未来的数年之中力挽北疆战局,将蠢蠢欲动的札干军死死按在应州之外,不容其有半分异动。
    有娄氏兄弟的边疆关隘,将永远是草原铁蹄难以跨越的天堑。
    前世好不容易混上参将后,卓钺曾远远地看过一眼娄长风的侧影。那时这位娄氏长子已接替父亲成为三军统帅,火红招摇的娄家军旗帜下,身着银甲的将军迎风而立,远看仿若伫立在荒漠尽头的一株胡杨。头盔的护面在他面上投下深黑的阴影,不见其眉眼,只可见下巴唇角一抹刚毅的弧度,仿佛岁月刻在岩石上的纹路,哪怕刀劈斧砍也不会动摇。
    强大,可靠,冷毅,沉默。
    这是惊鸿一瞥之间,娄长风给卓钺留下的印象。
    而印象中的人,似乎与眼前温和、浅笑、爱端点小架子、喜欢摆点迷魂阵的青年,有很大的区别。
    卓钺本来想着这辈子如果足够努力,或许能早早结识这位国之将才。可他万万没想到,早早会是这么的早。
    然而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此忙的主将也不会没事专门来找他一个小哨官唠嗑。卓钺没有废话,径直道:娄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他是一个士兵,会以实力行动来证明自己。
    娄长风果然笑了笑:那便直说了。我需要你和这位小兄弟潜入城中,联系城内原驻军,于破城之日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丹吉城。
    潜入城中?
    卓钺愣了片刻,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娄将军,现在蛮子将丹吉城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是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如何潜入城内?再说咱们何必如此多此一举?军中的大炮射程足有一里地,用这个攻城岂不是易如反掌?
    娄长风眼中的明光微微一闪,很快沉入了乌黑的眼瞳之中:你如何知道军中有射程一里的大炮?
    我糙。
    卓钺心头一凉,瞬间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前世随着火铳的普及,这种射程一里以上、一发炮弹含有上百发散弹的举行大炮开始成为攻城利器。也差不多是在攻打丹吉的时候,这种大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后被称为开关炮。
    但这时候还没开战呢,自己作为一个小小的哨官,又怎么会知道这种秘密武器?
    我
    在衣服之下,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无端得知这种军中机密,可是大罪,要被严加审讯的!此时娄长风的眼神锐利得仿佛出刃的刀,似乎只要卓钺说漏一句话便会骤然向他砍落。
    顷刻之间来不及细想,卓钺还是给出了个比较草率的回答:我是听军中谣言,说有人见过大型的军械随军运输我私自猜测,可能是大型火铳。
    娄长风盯着卓钺。
    两人对视了半晌。
    看来娄长风终于缓缓启唇,我军有火炮这件事,的确是走漏了风声。
    王戎在旁沉重地点点头。
    竟如此容易就应付过去了?
    卓钺暗自长出了口气,却听娄长风淡淡地道:你猜得不错,我军的确有大型火器。但这种谣言早已走漏,我很难确定札干人是否也早已知晓,这武器已算不上机密。而且这种大炮未经时间检验,临阵时的具体效果很难保障。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上面。
    卓钺冷汗未干,忙点了点头。
    娄长风覆手,举目望向远方的札干主城道:丹吉城易守难攻,背靠崎岖山峦,如若放任札干军逃入山林便等于放虎归山。而如若围城的时间过久,还有可能等来札干后方的援军,对我们更加不利。为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一网打尽但现在有一个问题,城内还有三千中原百姓。
    卓钺了然。
    这是中原与札干的第一场大战。娄长风沉声道,所以不能是险胜,不能是小胜,也不能任札干人屠城,我们必须大胜,要胜得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如此才能一鼓士气。这几日在我们的围困之下,每日札干士兵都会从城头推落无辜百姓、活活摔死他们示威,如果贸然强行攻城,则很有可能引发屠城。我们断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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