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相片中,女人微笑着注视他,目光温柔。
    林端双腿发软,蓦然感到难以支撑,他极缓慢地蹲下身,手指触碰女人清瘦的面颊。
    那张脸与他何其相似,都说儿子要像母亲,那样命才好。他和妈妈长得那么像,可为什么,他就总是倒霉呢?
    十年前,林端十二岁,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社会事件,墨湖区民营慈喻孤儿院,从上至下,从院长到员工,几乎全部涉嫌组织儿童卖|淫。
    慈喻当时被称为铁桶般的地狱,孩子们大都是孤儿,有些是身体残疾、有些智力不全,他们没有父母,吃穿用度甚至身家性命都维系在孤儿院上。
    事发前,慈喻规模庞大、设备齐全、是整个宁北市乃至渝西省孤儿收养中心,慈喻一度被誉为社会慈善界的标杆,政界高官、商界名流、外国友人,向慈喻捐赠过善心的人数不胜数,其名单可以列出长长的一页。
    无人知晓阳光下,慈喻内潜藏着多少黑暗。
    孤儿院的老师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带来一批变态嫖客,让他们挑选清洗干净的孤儿,供这些变态发泄兽|欲。
    慈喻背景势力强大,嫖客大多非尊即贵,无论出于名利考量还是发泄性|欲,他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约而同包庇着慈喻这个恶心的变态淫窝。
    慈喻从上到下,就是一个可怕的犯罪集团。
    当事情爆发,慈喻已经运作了长达五年之久,那里的孩子饱受折磨和日以继夜的煎熬。
    针对慈喻事件,中央以及省公安厅连发数道文书,成立跨省联合行动小组,涉及市公安局主要领导立下军令状,不扫清慈喻,立刻引咎辞职。
    慈喻案也让段景升的母亲朱绫一战成名,朱绫作为省公安厅督导组成员,下到宁北市公安局协助工作参与破案。
    慈喻的员工非常团结一致对外,他们将慈喻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当时情况紧急,警局花费巨大代价都难以打入慈喻内部,甚至有些警察同志在针对慈喻的行动中殉职。
    据说当时,朱绫有一位线人,线人与孤儿院院长是血缘较近的亲戚,那名线人进入慈喻内部,对外提供不少资料,甚至偷出了慈喻保护人的名单,为打击慈喻这个庞大的犯罪集团做出巨大牺牲与贡献。
    后来朱绫依靠线人帮助,带领联合行动小组,逐步瓦解了慈喻。那一功,让朱绫在省厅一跃而起,直到做上副厅,光荣退休。
    你妈妈张丽春,案发时就在慈喻工作,是吗?段景升走到林端面前,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开口:她犯了罪,组织儿童卖|淫,判刑十三年。在狱中,张丽春一头撞墙,自杀了。此后你和你爸爸相依为命,你依靠奖学金上了大学。
    林端弯曲上身,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纷至沓来,在岁月深处发出阴森的桀桀怪笑,他是罪犯的儿子,他们用石头砸他、将他推进河里,林端费了很大劲才活着爬上岸。
    他们看到他就会指指点点:他妈是个罪犯!
    他们冲他愤怒的咆哮:变态,滚!
    那时,段景升是他唯一的光。
    那位年轻的民警将离家出走的小林端送回家,林爸爸背对儿子偷偷抹去眼泪,从段景升手里接过他,连连朝段景升道谢: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警察同志!
    林端拉着段景升的袖子不肯撒手:我妈妈不是变态,我也不是!
    段景升朗声大笑,揉乱小屁孩的顶毛: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行吗?林端点了点头。
    回家去吧。段景升笑着说。
    夕阳太美好,林端忍住眼泪,苦巴巴地点头。
    此后,段景升隔三岔五来探望他,给他带些小玩意儿,嘱咐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后来,某一天,段景升消失了,林端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上大学。
    你母亲是罪犯,所以大三时你的入党申请没通过,你们家也拿不到低保补助,你本来进不了市局,是任平成亲自保的你。段景升像在剥洋葱,一下又一下剥开他的过往。
    途中可怕的刺激气味直冲得林端想掉眼泪。
    罪犯的儿子,回市局工作,或者留在我身边,都不太合适吧。段景升按住林端的后脑勺,逼迫他仰面,他恶狠狠地瞪着他:林端,要我再说一次吗?
    你、不、配。
    景哥哥,我妈妈犯了错,你会嫌弃我吗
    怎么会,你妈妈是你妈妈,你是你,你们不一样,林端是个好孩子。
    对不起。林端抓紧文件夹,面色惨白,颤抖着说:对不起。
    他一把推开段景升,转身跑了。
    段景升终于支撑不住,倒退着跌坐回皮椅中,脸上的凶恶悉数化为颓丧,玻璃门外员工不知死活地凑上来打量,段景升愤怒地咆哮:滚,都他妈给老子滚!
    员工作鸟兽散。
    林端,你走远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段景升紧紧闭上眼睛,因为过渡的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PTSD像神出鬼没的恶魔,将他变得暴力和情绪化,齐青死去那一幕伴随林端赤子般的笑脸,在脑海里,纠缠着沉沦。
    段景升一厢情愿地想,逼走林端,只要看不见他,他迟早能抚平齐青留下的伤疤,让时间带走一切。
    对林端憎恨、厌恶也好,奇怪的不舍也罢,所有复杂纠葛都将成为过去。
    段景升瘫坐在皮椅中,仰头望天,后脑勺搭着椅背,抬起手臂,疲惫地蒙住了脸。
    朱绫到来时,恰好在最混乱的时候。
    她走出电梯,打算去看看儿子是否适应工作,迎面跑来一个年轻人,不小心撞上了他,年轻人的长相,是那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看,他红着眼圈向她道歉:对不起。然后撒丫子跑远。
    朱绫皱了皱眉:丽春?
    她略一沉吟,疾步走向段景升的办公室,地上张丽春那一堆资料被撕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段景升颓废地坐在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绫小心翼翼捡起张丽春的生平简介,喟然感叹:这一晃眼,你丽春阿姨也走了十年了。
    段景升皱眉:我认识她?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沙哑。
    她是妈妈的好朋友,小时候经常带你出去玩,忘了?朱绫恍然发觉:哦对,你忘了,丽春死后两年,你出任务,撞坏了脑袋。
    哎。朱绫纳闷:你把丽春的资料翻出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记起她了。
    她有个小儿子,叫林端,听说在市局当法医,你见过吧。朱绫怀念道:当初丽春死后,林爸爸拒绝我们帮助,这些年我和你爸爸偷偷接济他们家,可算把这孩子拉扯大了。
    他上高中后,林爸爸发现我们暗中接济林端,带林端搬家和我们断了联系。朱绫摇头叹气:老林这人,拉不下脸,倔脾气,幸好他儿子争气。
    林林打小就想当警察,朱绫温柔地笑说,他们家那情况那么艰难,他还能靠自己进入市局,了不起。
    哦对了,刚才过去的年轻人,看那模样像是林林,你们重逢了?朱绫站起身问,段景升眼底的阴沉和绝望吓了她一跳:景升?
    张丽春段景升听见自己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似的问:不是判刑了吗?
    哎,这事儿说来话长啊。她是我在慈喻的线人,后来结案上法庭,我们想说清楚丽春的身份,但丽春担心一旦身份暴露,就会被潜逃的犯罪分子抓住把柄,威胁到林林和林爸的生命安全。
    所以她请求以犯罪分子的身份判刑,宁肯失去清白,也不愿意家人置身危险。直到最后,慈喻都不知道他们内部的背叛者究竟是谁。
    朱绫红了眼睛,苍老的嗓音浸染上回忆的沙哑:丽春啊,比我们大家都勇敢。
    这十年来,林端一点儿也不知道?段景升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紧紧闭上眼睛,头疼欲裂。
    安全起见,线人身份高度保密,除了我和你爸,谁也不知道。朱绫感叹:这事儿算起来,是咱们亏欠林林,景升,你要是遇见他了,得对他好点。
    第16章 偏执
    可他林端害死了齐青。
    没有林端,齐青就不会死。
    段景升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蛛网,愧疚、仇恨、痛苦和后悔织成的巨网让他四无出路,他撞得头破血流,如同绝望的困兽。
    如果对林端好一点,他对得起齐青吗?
    林端说得没错,死去的人,就是永远无法补偿的亏欠,是活人一辈子都比不上的故人。
    更何况林端他欠的那条命,属于齐青。
    朱绫发觉儿子状态不大对劲,她虽然退休,但在公安系统影响犹在,这些年养身体不问世事,眼下看来,事情出了差错,她心底琢磨着得问问以前的老同事。
    朱绫陪段景升坐了一会儿,段镇南闻风而来,甜滋滋领着老婆上楼聊家常,关了门说:莫管傻逼儿子。
    人走茶凉。
    段景升拉出拳套和沙袋,狠狠发泄了一通,直到大汗淋漓,凝结的郁气自毛孔疏散,才纠结再三地打开了笔电。
    桌面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红色圆圈图标,鼠标左键双击点开,箭头转了两圈,页面显示正在查找中。
    段景升等得心浮气躁。
    电脑发出叮咚一声,他坐了回去,画面是宁北市地图,绿点显示他自己的位置,宁北市中心腾景大厦,至于红点
    也在腾景大厦。
    段景升霍然起身,疾步至落地窗前,面沉似水,环视着楼下目所能及的范围,他微微眯了眼睛。
    林端杵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发呆。
    太阳暴晒,林端不偏不倚立在刺眼的阳光下,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
    体感的炙热与内心的冰冷交织,林端惘然无措,抬起脑袋环顾四周,视线不自觉投向腾景大厦,心底冒出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段景升说得够清楚明白了吧,林端心想,他有什么资格再赖着他。
    也许这次分别,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就像八年前,那个仓促而燥热的夏天,段景升站在他家门口,汗涔涔地朝他挥手:崽子,哥走啦。
    那时候的段景升尚且年轻,没有那么多世故磨出来的平静沉稳,他有棱有角,像黑夜中突兀升起的太阳,打破一切冰冷沉寂,闯入他的生活。
    然后消失不见。
    林端踏上公交,回段景升家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自己的东西又不多。
    林端往冰箱里揣满做好的便当,垂头丧气离开了别墅区。
    离开就离开吧,没什么大不了。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任平成走出市局,同事三三两两与他道别,年轻小伙子勾肩搭背,迎着灿烂夕阳,影子斜斜拉长。
    街道上,商铺广告灯次第点亮。
    市局马路对面,巨大的香樟树下,精致漂亮的青年双手插兜,他穿了一件短袖白衬衣,衬衣纽扣解到第二颗,一截锁骨若隐若现,柔软的栗色头发发梢天然微卷,白皙的皮肤被霓虹灯映亮,下身不太搭地穿了一条及膝牛仔,露在外的小腿光滑修长。
    林端踢踏着凉拖鞋,低声回绝星探的邀请:我是法医,不想做演员,不,模特也算了。
    任平成喊道:林端!
    林端朝星探眨了眨眼,转身迎向走过马路的任平成,笑着回头的瞬间,视线若有似无扫过街角停放的大众捷达,他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任平成拍拍他的肩膀,林端伸出一条胳膊搭在任平成肩上,耸了耸肩膀:被段老师赶出来了。
    叫你小子缠他,碰壁了吧。任平成心里很高兴,面上却未曾表现出来,伸手指了指林端,笑呵呵地说:你打他注意,纯属摸老虎屁股。
    林端低头,挠了挠侧颊,不尴不尬地说:您可别糗我了师父,上篇论文的酬劳到了,走,请你吃饭。
    小徒弟脱离段景升的苦海,任平成高兴还来不及,满口答应:先说好,我不跟你喝酒啊。
    林端酒量好,千杯不醉,任平成可喝不过他。
    林端朗声笑答:行,我一个人喝,借酒浇愁,行吧。
    任平成笑着笑着,叹了口气:你爸托我照顾你,结果还是把你工作弄丢了。
    没事儿。林端学着小品里的东北话,满不在乎道:丢了工作又饿不死人,再说了,您当初帮我找的兼职我一直在做,帮朱教授和学生写写论文,挺好的。
    提起姓朱的任平成提着公文包,与林端并肩走过马路,前方的美食巷有几家小火锅店,师徒两经常来这儿。
    朱绶文。林端提醒他全名。
    诶诶,对,朱绶文,医学院那个副教授,也是法医系吧,这人四十好几,私底下风评不大好,邪性得很,你跟他打交道,提防着点。任平成不放心地嘱咐。
    两人落座,林端砸了咂嘴:也不是,朱教授对我还行,他研究生带的我,我在宁北没什么关系,这次公安系统的法医是当不了了,我想回学校。
    回学校?你打算怎么回去?回去做什么?任平成不大同意他对朱绶文的看法: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话,总不是空穴来风。
    林端漫不经心地笑:我知道。
    年初朱教授有个项目,根据国内外上千桩案件分析胃内容物消化程度与死亡时间的关系,这个课题听上去简单,很多高校也做过。朱教授这次想结合多个学科研究成果,通过数据量化分析建立模型,过程涉及数理、计算机和医学,是教育部批的交叉学科试点研究项目,赋闲期间,我参与了其中大量工作。这个项目差不多快完成了,到时候朱教授应该会在上边署我的名字吧,算一项重大科研成果,医学院那边说等这篇论文出了成果,我就能回去当助教或者接着念书。
    任平成听他一溜串说完,琢磨来琢磨去,夹了片毛肚烫熟丢进嘴巴,嚼了大半天。
    不知哪位科学家说,咀嚼可以促进思维,任平成茅塞顿开,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你下一份工作,全看朱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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