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住明苏的手,明苏困得厉害,却仍睁开了眼,乖乖道:阿宓
    郑宓的声音很轻,却又足以使明苏听见: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你为我病了?
    明苏自然记得,可她不知为何阿宓要说这个。
    郑宓望着她,柔声道:我也为你病了。
    明苏有些反应不过来,又似是不敢相信,眼中满是茫然,渐渐的,她听明白了,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她从领口挑出了一根红绳,费了好大力气,将红绳扯了出来,是一枚小小的玉貔貅。
    这玉貔貅,是她自幼便贴身挂着的,郑宓见过许多回。
    她体弱,这般动一动,便累极了,脸上也好似更烫了,郑宓忙阻止她:你要做什么?
    明苏缓了口气,方道:我要把信物给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郑宓的心一下子便被酸涩淹没,到明日,明苏大概便会恨她,再也不会如眼下这般,赤诚地待她了吧。她替她将玉貔貅摘下,挂到了自己的颈上。
    明苏的喜悦清清楚楚地写在她的脸上,她抓着郑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你可不许后悔。
    郑宓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不后悔。
    药劲上来了,明苏困得厉害,她还在说:我们这辈子都不分开,我不怕苦,我要一直跟着你。
    郑宓道:好,我们不分开。话一落,眼泪便落下了。
    明苏的眼睛已闭了起来,她没有发现,只觉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切都那般美好,哪怕是逃亡,都有了期待,又哪怕明日便被程池生追上,她也愿与郑宓死在一起,没有任何遗憾。
    意识渐渐模糊了,明苏忽想起一事,含糊道:你唤我一声明苏吧。
    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得那日长安城外,郑宓不肯唤她名字。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们如今已两心相悦,可明苏就是记得这件事,她想听郑宓唤她一声明苏,仿佛不唤,便还不圆满。
    困意越发的浓了,明苏说完了这句话,意识便彻底地模糊了,她入了梦犹在挣扎,想,阿宓唤过不曾。
    明苏睡着了,郑宓替她掩好了被角,她看着她的睡颜,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柔声道:明苏,你回京城等我。
    眼泪已布满脸庞。
    她收拾了包袱,留下一半的银钱,而后离开。走前,她向店家付足了银两,要他照顾明苏,并告诉她在此等候,只需十日她便会回来。
    又请店家暗示明苏,她是突然间走的,走时像是见了什么熟人,离开得很慌。
    明苏听后,必会认为是追兵到了,她暂且逃走。她也一定会好生养病,早早痊愈,等她回来接她。
    银钱可观,店家自是满口答应。
    黎城是小城,入夜亦不闭城门,她连夜出城。
    可没过多久,程池生便寻到了她,杀了她。
    郑宓想,倘若她是明苏,当夜得心上人回应,隔日醒来那人便没了踪迹,将病中的她抛下,独自逃走,必然也会生气。
    光是想着那段时日,明苏躺在病床上,一面担忧她的安慰,一面又恨自己无能,病得不是时候,郑宓便觉心都要碎了。
    她一日一日地等,一日一日地盼,想去找她,又怕与她错过。
    只是以明苏的聪慧,等过一段日子后,她必然会逼问店家,会发现只是一个谎言。
    她是真的被丢下了。
    皇后在阁楼中坐了许久,久得云桑都起了忧心。直至夜深,皇后方自楼中出来,出来后,她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喜欢什么?
    从前的明苏喜欢什么,郑宓自然一清二楚,可如今她性子改了,她的喜好是否还如原样,郑宓却是不知。
    只是这问题着实难住了云桑,她想了许久,直至行至寝殿外,方道:殿下的喜好,婢子未能窥探,只是一件,是许多人都知的。殿下喜欢看戏。
    看戏?皇后止步,惊讶道。
    是。公主府与宫中都专为殿下养了戏班。云桑肯定道,接着她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婢子听闻,宫中的戏班新排成了一出戏,就这两日,殿下必会入宫来听的。
    皇后打听明苏喜欢什么,原是想待她好,补偿她。可听她喜欢听戏,一时倒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她记得明苏从前是很不爱看戏的,嫌咿咿呀呀唱得缓慢,看得人心急。怎么如今却爱听戏了?
    那年除夕的情形在郑宓脑海中浮现,难道是因那日之事,明苏方爱看戏吗,这般一想,郑宓顿时柔肠百结。
    且殿下还时常亲自撰写戏文,令戏班去排。云桑又道。
    郑宓便想,若是如此,她也可写戏文,排明苏喜欢的,邀她来看。
    只要明苏高兴,她做什么都值得。
    因想起了那些往事,郑宓连着数夜,不曾睡好,夜夜梦中都是是明苏着急地从领口取出红线,对她道,我要把信物给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她在梦中回了无数次,我不后悔。
    可一醒来,便只有长夜寂寂,仁明殿一室空阔。郑宓便再无睡意,倚在床上,等着天明。
    到了第五日,派去贞观殿盯着的小宦官终于来报,殿下入宫了,贞观殿的戏台上,好戏也开锣了。
    郑宓一听,便起身往贞观殿去。
    才到殿外,便闻得二胡声传来,婉约缠绵。郑宓的步子慢了下来,她站在殿外听了一会儿,心道,大抵是一出极为悱恻动人的戏。
    走入殿门,满殿宫人皆跪下行礼,只明苏见她来了,隐隐蹙了下眉,眼睛仍旧看着台上。
    这是嫌她来的不是时候。
    皇后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坐到她身边的空椅上,克制着没有盯着明苏的侧脸看,也朝戏台上望去,看了一会儿,郑宓忽觉怪异。
    戏台上放了一张床,床上躺了个人,这戏子扮的应当是名病患,床边又坐了名女子,女子手中端着碗,正欲喂病患服下。
    皇后总觉这一幕很是熟悉。
    凄婉的胡琴声停下,病床上的那人开了口,用的却不是唱腔,与寻常说话无异,她温柔地注视床边的女子,那目光情意绵绵。
    她握住那女子的手,柔声说道:殿下,我日日夜夜想着你,你心中可有我?
    床边女子冷漠道:阿宓勿说傻话,好生养病吧。
    说罢,鼓点一响,二胡又起。
    皇后看得目瞪口呆,只想起云桑的那句,殿下还时常亲自撰写戏文。
    她转头看明苏,明苏正专注望着戏台,看得津津有味。
    作者有话要说:这出戏的名字叫,冷殿下狠拒病美人。
    第二十六章
    这戏与寻常见京戏越戏黄梅戏皆不同, 两名戏子间或言或行,与寻常无异,少有唱腔, 只偶尔会有另一人在后台伴着丝竹管弦唱上一曲, 烘托气氛。
    明苏寻来的这几名戏子都有实打实的真本事在, 词念得清晰,神色举止都演得好似真的一般。
    坐在床沿的殿下冷冷地拒了躺在床上的「阿宓」的真心,端起药碗推开房门走了, 转去了后台。
    鼓点一响,二胡一起, 一曲凄婉之声响起。
    缠绵病榻的「阿宓」演技精湛, 此时半倚在床头, 伴着乐声,哀怨凄楚之色都浮现上来, 她抬眼望向门边, 望了许久。
    皇后怎么也想不到, 殿下爱听戏,爱的竟是这样的戏, 殿下时常亲自写戏文,写的又是这样的戏文。
    她倒不是生气明苏在背后编排她,只是震惊原来还能这般,又想这样的戏本子明苏写了几出?又演了几出?
    皇后没忍住,又看了眼明苏, 只见她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 仿佛入戏极深。
    台上的「阿宓」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缓缓地叹了声,叹得百转千回, 揪人心肠。
    明苏震撼了,望着台上那人出神。
    配乐也适时改了,换成了琵琶独奏,仿佛一女子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唱的是一曲《相见欢》,词曲之中,是道不尽的纠缠与柔情。
    明苏依旧望着台上,口中渴了,便伸手去摸身侧几上的茶盏,摸了一圈没摸到,她有些舍不得将目光自台上挪开,可偏偏口中又渴得厉害。
    正纠结,茶盏便被递到了她的手中。
    明苏眉目舒展,接过抿了一口,茶水温热,正宜解渴,解了渴,她方想起什么,冲玄过招了下手,玄过忙到她身边躬下身,听候吩咐。
    明苏当着皇后的面,很不留情道:你去门口看着,不许再有人来扰。
    玄过道了声是,也未瞧皇后一眼,转身出殿,去门口守着。
    待玄过去了,她继续看向戏台,口中不甚恭敬道:娘娘不请自来,儿臣有失远迎。
    这一连番动作,大是不敬。明苏想再好的性子,也该动怒,拂袖而去了。
    结果耳边只传来一句:是本宫叨扰。
    明苏一怔,真能忍,如此能忍,必有所图。正想着,戏台上,演殿下的那名戏子自后台转出来了,明苏顾不上旁的了,赶紧继续看戏。
    雪停了,待你大好,便可重新上路。殿下站在窗口,做望窗外状。
    是我拖你后腿了。阿宓面有愧色。
    殿下拣了一圆凳坐下,坐得距床远远的,淡淡道:好生养病,休要多想。
    好一派不近人情与片叶不沾身的潇洒淡漠。
    就该如此姿态高贵才好!明苏微微点了点头,隐有满意之色。
    她在认真看戏,身边的人,却是认真看她。偏偏明苏入戏极深,全然不知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落入了身边那人的眼中。
    戏台上,病床上的女子再度开口:自出京,我们便一路奔波,少有能这般坐下闲话的时候,我既内疚耽搁了行程,又高兴能这般静静地与你说说话。
    明苏没忍住,默默地在心中自动将女子的模样变成郑宓的模样,想象着郑宓这般卑微深情地与她说话,一下子便绷不住了,忙在心中回道,我也想与你说说话。
    有甚可说的,你愿抛下一切随我出京,我自感激,可我确实将你当做姐姐一般看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台上的殿下依旧事不关己一般,冷淡极了。
    宛若当头棒喝,明苏神色一沉,清醒了,不错,你说想要说说话,我便与你说说话,你丢下我,我就该乖乖回京,什么都是听你的,孤的颜面往哪儿搁。
    阿宓似是伤了心,容色凄婉,望向殿下的目光中,盈盈有水光,却多是自伤,而无怨恨。
    明苏心一提,词是她写的,她自然知晓,接下去马上便要说出那句极要紧的词了,她不由端正了坐姿,屏住了呼吸。
    皇后见此,也知接下去必是极为要紧的戏份,她也被明苏感染,坐得正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戏台之上,阿宓被殿下的冷漠伤着了,确实那般狠心又直率的话说出来,谁能若无其事?
    阿宓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了,可从她的侧脸,却看得她此时像是极为心痛。
    明苏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不知多久,殿下似是觉得这房中憋闷,站起了身,走到门边,阿宓像是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柔声道:殿下
    殿下的身形一顿。
    阿宓笑了一下,笑得叫人酸楚,可她的目光却依旧温柔悱恻,连声音都依旧是那般温温和和的没有半点怨怼:我一直知道殿下只当我是姐姐,原本不该打扰的。可连日独处仍是叫我生出了妄念,不论殿下是否改变心意,我都要告诉你。我当真喜欢殿下,自小便喜欢。
    殿下站在门边,听了这样一番温柔倾诉,却像是一个不会动心的木偶人,一面推门,一面冷酷道:我不喜欢你。
    鼓声一起,这折戏便完了。
    皇后茫然,原来能使明苏端正坐姿的要紧戏份,便是狠心拒绝她?
    明苏哪知郑宓就在她身边,她沉浸戏中,怅然若失。
    直到那二名戏子在台上朝下行礼,方怅惘道:赏
    二人谢了赏,退下了。
    明苏犹未出戏,怔怔地望着那戏台。过了半晌,她想,不对,还有些细节演得差了些,眼神不对,这眼神与阿宓的,差得有些远,词也不对,浮了些,得再行雕琢。
    她正欲唤主事来,吩咐一声,下面的戏暂且停一停,她要将戏本子好生改一改。便看到坐在身边那人。
    这戏早排好的,明苏好容易空出一日来听,却被这不速之客搅扰。她顿觉不悦,正要赶客,却见那人呆呆地望着她。
    明苏蹙了下眉,道:娘娘为何看着儿臣?
    皇后便笑了一下:这戏排得真好。戏本子写得也好。
    明苏高傲地抬了下头,没答话。
    皇后看着她,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可好笑之余,又觉心酸。
    于她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与明苏的分离,不过数日,可于明苏而言,却是五年之久。
    她恨她,是否偶尔也会想念,所以才排了这样的戏来,既是解恨,也能回想起她们当日的时光。
    明苏被她看得很不自在,那目光中的怜惜心疼,满得快要溢出,她不由自主地想,就这个眼神,皇后演得比那戏子要像多了。可惜她是皇后,没有让皇后来为她演戏道理。
    明苏有些遗憾,遗憾过也就自方才看戏的那片刻放松中醒了过来,漫不经心道:娘娘这些日子好大的威风,将后宫收拾得妥妥帖帖,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皇后来前编好了来意,可她想到方才那出戏,又迟疑了一下。
    方才那戏中,明苏将她们的处境调转了过来,是否意味着,她其实想要做被爱,被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个?
    听闻公主入宫了,我来看看你。皇后说道。
    明苏顿生警觉,看向皇后,又是那样的目光,且还说着这样的话,必是在勾人。千万不能上了她的当。
    明苏一面想着不能上当,一面没忍住看了皇后的眼睛好几眼,口中淡淡道:哦,那见也见过了,娘娘还有何贵干?
    皇后正要开口,便见门边有仁明殿的宫女在外头冲着殿内福身一礼,显然是有事要禀。
    明苏也看到了,笑道:看来娘娘贵人事忙,不能久坐了。
    她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恕儿臣不远送。
    皇后见此也不好再留,只能先告辞了。
    走出贞观殿,坐上肩舆,那宫女走到肩舆前,正要禀,皇后打断道:陛下赏赐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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