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帝道了声好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郑宓也跟着饮了。明苏与皇帝说了两句,坐下了,转头又去敬淑妃。
    郑宓再三留意,确定她并无异常,方才假山后所见,便像是她过于担心她而生出的错觉一般。
    殿中丝竹悠扬,歌舞升平。有明苏这开头,众位皇亲相互间开始敬酒,说话,皇子们也以长幼为次,接连为帝后上寿。
    郑宓从前见过皇长子几回,但成了皇后之后,还是第一回见他。
    皇长子穿的是朝服,可却未戴朝冠,而是以一玉冠将发丝束了起来,两鬓垂下两绺发丝,瞧着飘逸出尘。
    这是道士的装扮。
    他身旁也没什么人,便自饮自酌。
    郑宓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与旁的妃嫔说话。
    忽然,皇帝出声道:明苏,你皇兄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虽是家宴,歌舞悠然,可当着帝后的面,众人哪有当真轻松用膳的,闻言,殿上便静了下来,众人不知是什么事,只听着皇帝的语意,不是什么坏事,便皆带了笑意,朝信国殿下望去。
    明苏拿出一小匣子,朝着上首笑道:是大皇兄亲自炼成的丹药。
    哦?皇帝饮了酒,已是微醺,闻言,朝着明苏那端探了探身,扬了下下巴,道:打开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殿中更是一点说话的声响都没了。
    三皇子蹙了下眉,瞧着明苏手中的匣子便似瞧什么毒物一般。
    五皇子则面上一紧,望向大皇子的眼中有些警惕。
    大皇子则施施然坐着,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明苏将手中匣子打开了,里头是一层软软的绸布,绸布之上是枚鸽子蛋大小的药丸,棕黑色。
    儿臣方才还在与皇兄说,这么大,如何下咽?明苏笑道。
    皇长子抬了抬眼,道:切开来,就着三春之水,每日口服一丸,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此言一出,众皇亲皆变了脸色,三皇子厌恶的目光更是自丹药挪到了长兄身上。
    炼丹求长生,是自古便有的,可也是朝廷讳莫如深的。
    世人虽不敢明言,却是人人心知肚明,天子若求长生,便与昏庸不远了。
    殿上情形顿时有些紧绷。
    郑宓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她望向了明苏,眼中含着些猜测,明苏朝她一瞥,略略将下颔往下一压,这是一个极为轻微的,点头的动作。
    郑宓心一紧,忽然一笑道:三春之水可是有什么讲究?
    皇帝正眯着眼,远远地看着,他到底上了年纪,又饮了酒,看不清那丹药究竟是何模样,正失了兴致,闻皇后所言,便道:不错,为何要用三春之水?
    皇长子站起身,身形清清飒飒,开口道:班固《终南山赋》有云「三春之季,孟夏之初,天气肃清,周览八隅。」故三春之水,既得复苏之生气,又得天下九州之王气。
    皇帝一摆手:笑话,水中哪有什么王气。
    众人皆跟着一笑。郑宓已知明苏要做什么了,心头砰砰直跳,只她信任她惯了。
    虽觉不妥,眼下仍是决定替她圆过去,待之后,她寻她来细问。
    她想了一想,笑道:陛下说的是,依臣妾看,炼丹之术,皆是虚妄,否则秦皇汉武,那般功勋,也遍访了天下术士,为何不见长生?之后平庸帝王,更不必说。
    郑宓知晓往事,自知皇帝心结,他自负自大,最恨有人禁锢,这样的人必必然不会以为自己逊于旁人。她如此言说,他必会生出兴趣。
    众人闻皇后所言,忙出声称是。
    皇帝眯着眼,瞧了会儿,忽然道:呈上来,朕瞧瞧。
    明苏手中的丹药便到了内侍手中,转眼放到了御案上。皇帝伸手,将丹药拿到眼前细观。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
    皇帝看了好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皇长子,不知在思索什么,他忽然将丹药放到嘴边。底下有人失声道:陛下不可!
    皇帝停住了,缓缓地将丹药放回匣子中,大笑道:拿回去吧。
    又望向皇长子,若是十年后,吾儿依旧如今日貌,再来献朕丹药不迟。
    众人顿时大松了口气,纷纷笑着附和。五皇子更是道:到时皇兄可千万不要吝惜仙丹,赐臣弟一枚。
    他言辞之中尽是嘲意,皇长子又一向没什么圣宠,众人偏着五皇子,更是大笑。
    他没听出来,郑宓就坐在皇帝身侧,自是瞧出来了,陛下方才那句,并非嘲讽,而是真心话。
    但殿中众人都会错了意,以为皇帝是在讥笑炼丹之术是无稽之谈。
    殿中欢声笑语一片,终于有了新岁将近的喜气。
    明苏端起了酒,轻轻抿了一口,心下很是惋惜,这开端极顺利。
    可惜阿宓叮嘱过她,要她勿多饮酒,否则今日更该痛饮一夜。
    但想起了郑宓,她心中又微微地生出暖意。
    阿宓,你看,你虽不在了,我仍听你的话,便像你在时一样。
    第四十六章
    除夕过后, 便是初一。
    初一一早,帝后便率文武百官与宗室皇亲前往宗庙祭拜天地与历代先皇。
    这已是皇帝登基的第三十八个年头,他自觉江山稳固, 天下也安泰, 秉着香束立于先帝牌位之前时, 甚是自得。
    郑宓身着朝服,立于他身旁,也望着先帝牌位, 想着先帝与祖父相识二十五载,君臣相得, 信任有加, 以致托付江山, 托付少帝,不知先帝若有灵, 看到如今这境况会是何滋味。
    晚间宫中大宴群臣, 皇帝于升平殿宴请文武百官, 皇后则于凝和殿宴请内外命妇。
    今日到宴之人,较之除夕家宴多上数倍。
    凝和殿中坐满了命妇, 殿外廊上亦摆了食案,每隔一步,便有宫灯,将大殿内外照得有如白昼。
    这时节,天大寒, 夜间更是不时有寒风呼啸, 廊下用宴的命妇不免受冻,菜肴虽美,不多时便凉透了, 品尝起来,无滋无味。
    可这许多命妇却无一人有不满之色,皆是笑吟吟的,尝起酒菜,亦如品佳肴。
    每年初一,能入宫饮宴的,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或是与皇家往来密切的宗亲勋贵,便是正得皇帝青眼,即将升迁前途无量的大臣。
    能在宴上有一席之地,便是荣宠,大臣也好,命妇也罢,纵是受尽北风吹,也只有欢欣高兴的。
    殿内自无外头的寒风萧瑟,暖炉将殿中的寒意驱得干干净净,丝竹声悠扬悦耳,往来的宫人皆是面带笑意。
    郑宓坐在上首,下首左右第一位坐的分别是贤、德二妃,再往下便是其余妃位与公主,各家命妇则坐得靠里些。
    明苏自开宴便有一遭没一遭地饮酒,她食案上的酒是郑宓特命人备下的青梅酒,果味浓而酒味淡,纵是将整壶都饮尽了,也不会醉。
    她状似无聊,妃子与命妇也怕她,不敢轻易搭话。
    唯有坐在她身边的祁国公主,与她道:信国今日是怎么了?光是饮酒不说话?
    说着凑上去嗅了嗅她杯中的酒,而后便笑,原来是青梅酒,没什么酒味的。难怪呢,我记得你是不饮酒的。
    明苏偏头看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在灯下波光粼粼,眼角几分颓意,唇边还带着笑意,看得祁国公主都有些晃了神,想着信国这模样可真是好看,她又问:你今日怎地往后宫来了?
    她与明苏年少时没什么往来,但前两年她嫁入楚家后,倒与明苏有了几分亲近,说了几回话后,觉得这皇妹哪里便如旁人口中的霸道张扬,反倒与她走得近了。
    前头宴的大臣,饮起酒来,没完没了。明苏道。
    祁国公主也以为然:可不是,满满的酒气,难闻得紧。
    明苏便笑,她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偏偏祁国姐姐却是活泼的性子,她为人很好,每逢年节总想着她,往她府上送自家做的吃食,将她当亲眷来走动。
    明苏是很念旧的性子,旁人待她好,她纵使不习惯,也总会心软几分,如眼下她只想饮几杯酒,等宴散,但祁国公主与她说话,她也会认真听着。
    祁国公主想到什么,又道:除夕宴上大皇兄犯糊涂,今日起来,满京师都知道了,到处都在说皇兄行事荒唐,竟将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搬到父皇跟前。
    她提起昨日宴上之事,明苏倒起了些兴致,笑问:那皇姐怎么看?
    我也是这样想的,幸好父皇英明,未曾听进去。否则,那丹药服下去,岂不是要糟坏了身子。祁国公主道。
    明苏笑意更深,望着她道:皇姐为何认定丹药服下,便会伤身?
    这是三岁孩童都知的道理,世上哪有长生之术,古来服用丹药的皇帝又有哪一个未曾出事?祁国公主道。
    她说的是世人皆知的事,明苏却听得莞尔,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一般,点点头:皇姐说得是,我也这样想,大皇兄着实胡闹了些。
    祁国公主与她说了会儿,一旁有人上前攀谈,她需应酬着,便转身去了。
    明苏却心情极好,重给自己斟了杯酒,她将酒盏端起,余光瞥见上首,皇后正看着她。
    皇后身周围着好几人,她们背对着明苏,明苏瞧不见她们脸上是何神色,只看到皇后的目光从人缝中穿出,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中有焦虑,有关切。
    明苏与她对视了一瞬,抬了抬手中的酒盏。
    皇后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转开了,又与旁人说笑。
    待宴散后,明苏并未出宫,先是陪着淑妃回了宫,而后遣退了身边的侍从,独自去了仁明殿。
    皇后早料到她会来,命云桑在门口等着她,替她开了门。
    明苏走过仁明殿殿前长长的庭院,绕到后殿,便见皇后站在檐下等着她。
    明苏走过去,站在阶下与她对视,皇后就着一旁昏黄的宫灯看了她一会儿,方叹息般道:进来吧。
    殿中点着灯,桌上放了一小小的食盒,这间宫室不大,桌上一盏小小的宫灯便映亮了大半。殿门合上了,殿中只她们二人。
    郑宓嗅到明苏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不呛人,还有些甜,伴着明苏身上原就有的味道,很好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容色有些严肃:我后悔了。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后悔,明苏本该疑惑,可她心中却隐隐间能猜到皇后在说什么。
    果然她下一句便是:下回有宴,我便命宫人,将你壶中的酒换成茶,以免你过饮伤身。
    青梅酒,不易醉,闺阁中的女儿家常取此酒来饮,满饮一壶也无妨。
    明苏也是因此,才多喝了几盏,若是寻常宴上的酒水,她必不敢多碰。可皇后还是忧心她过饮伤身。
    明苏垂下眸子,有些懒懒的,没说什么。
    郑宓许多责备与叮嘱便说不出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食盒,自里头起出一白瓷汤盅,推到明苏身前,道:燕窝粥。
    粥炖得很烂,温热的,闻着淡淡的糯米香,瞧着便很生食欲。
    明苏静默地接过,一勺一勺地吞咽起来。一盅粥很快便尽了。只一腹青梅酒的胃也跟着暖融融的,舒服多了。
    郑宓见她听话,容色和缓了下来,语气也温和多了:说吧,你是如何打算的,大皇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与他也联手了?
    她思路这般清晰,完全不是昨日宴上的慌乱。明苏有些意外,不过宴上,她虽慌虽惊,却也恰到好处地替她推了一把。
    明苏总觉皇后这人很不寻常,起初看着柔弱无依,仿佛极好拿捏,可一旦她抓了时机,适应了宫廷,她便似一株树苗,生根发芽,迅速地长出繁茂的枝叶,将根须深深地牢牢地扎入土中,一日比一日无法撼动。
    这般也好,与聪明人相处,总要舒适些。
    明苏今夜便是为此事来的,说辞自也想好了:大皇兄不理世事,与我并无往来。
    郑宓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昨日派人上他府上求药,那个时辰,新一炉丹药还未炼成。
    他自不能给我,但晚间,他与我都是要入宫赴宴的,宴前我又一直与人说话,不得闲,大皇兄与大臣们也不相识,皇亲他也无往来。
    于是只好等到行宴之时,我闲下来,方将丹药与我。
    原来是她有意为之。郑宓凝重地看着她,并未打断。
    食案上凭空多了一匣子,父皇居高处,自然瞧得见,瞧见了不免就要问,那丹药自然而然便会呈现在他眼前。
    不过,能到御案上,被父皇拿在手中,却是娘娘的功劳。
    明苏说道此处,略好奇道,我多番品味娘娘昨日那句话,竟未察觉有何奇特,为何父皇听了娘娘的话,便要取丹药细观?
    郑宓看着她,为她解惑:陛下自觉不逊古之圣君。
    她昨日话中正是拿了秦皇汉武做比,落在皇帝耳中便是,秦皇汉武做不成的事,难道朕便一定做不成?
    明苏恍然,笑道:娘娘好敏锐的洞察。她竟未发现,陛下有这心胸。
    郑宓也不是自觉发现的,是听了苏都的讲述,才总结出来的,她道:公主接着说。
    父皇如今身子尚好,自然不过看个新奇,但他很快便会觉得力不从心,到时,他就会想到,皇长子在除夕之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说日服一丸丹药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郑宓坐直了身子:你要如何使陛下力不从心?
    明苏一笑:那还要多谢娘娘赐教,听闻父皇近日十分宠爱的薛美人便是娘娘自行宫寻来的。
    儿臣效仿娘娘之法,为父皇遍寻美人,而再过数日,春假尽了,朝中也不会太平静,少不得要使父皇心烦。
    心烦之余,自思解忧,后宫美人众多,父皇少不得多加怜爱。
    这是要往佞臣的路上走了,蛊惑君王,祸乱朝纲,这是要遭人唾骂的。
    郑宓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地沉了下来,唇角紧紧地抿起。
    明苏接着说:父皇毕竟上了年纪,前朝后宫,必会吃力,可那般娇艳欲滴的美人,怎能眼看着却无法采摘。
    到时候,自然会觉得力不从心,大皇兄的丹药便能派上用场了。
    沉迷炼丹的皇帝,沉迷女色的皇帝,哪有功夫治理天下,到时朝中恐怕会乱成一团,三皇子与五皇子的争端会更激烈,他们各自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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