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权介慢悠悠地说,我耍脾气哪里不妥当吗?我偏要耍脾气, 我不高兴做苦差!
    他是您的哥哥啊,怎么能说这种话。定光大进后面的声音小下去了,随后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蝈蝈似的,轻声细数起藤中纳言对藤权介的件件恩情。
    不如这样,藤权介的心沉静下来了,我去找哥哥。
    真的?
    那是当然的。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哥哥对吧。藤权介现出格外痛苦的神色,定光大进将那种痛苦当真了。
    不知道要怎么回报您才好,那么,我现在就去备马。
    话可还没说完,藤权介招呼他,去找哥哥当然可以,但是要你向我保证啊。
    保证什么呀?
    你可不能偷偷跟着我哦。
    啊,难道要找其他人侍奉您出门吗?
    不要问这么多啊。藤权介的脸孔板了起来,大进连忙道歉说,那一定要找到公子才行。
    不可知的事情哪里能够轻易的许诺?藤权介不想与定光大进再有所纠缠,随口答应下来。
    现在就要去找哦。
    现在就去找。
    藤权介循着记忆里的斑驳路线,往鸭川的神社一路夜行。荒野里一颗年轻的心砰砰直跳着,藤权介想到了那个前往西之对的午夜,淡香的空气与粘稠的草丛,还有萦绕在耳的流水,仿佛都在身边活了。
    藤权介停下来,湿润的夜包裹着不着油漆的鸟居,月光渐渐暗淡下去,天上飘下来一丝丝的细雨。穿着缚脚裤的藤权介在草丛里战栗不已,倘若哥哥不在这里,自己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不知过了多久,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藤权介在冷气里几乎睡死过去。不觉间,神社里的虫子叫了。
    容我看一眼吧,容我看一眼。是哥哥的声音。
    藤权介在一瞬间醒了,他从草丛里站起来,环顾着四周,可到处尽是黑暗。
    啊呀,要看也不是不可以。
    是那个妖怪,是那个妖怪的声音!心里某个地方发出越来越大的怪叫,几乎要盖过外界的一切动静。藤权介感到雨滴开始变烫。
    快点给我看,什么条件都可以!
    你这个家伙,怎么变得跟酒鬼一样啦?这幅样子就任性地跑出来,真是丑陋啊。鼻子的位置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呢?
    不用你管。本应暴怒的哥哥,语气近乎哀求,我的梦里,全是她那个样子。你明白我有多么不想死吗?你根本不会懂的。可我的身体已经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自己的身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必须看一眼
    好啦,少胡说了,你的命还长着呢。
    连这种要求都不能够满足吗?我要带那尊像回去,要多少丝绸、唐锦?
    当然没有说不给你看呢,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哥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带回去,让我带回去。
    不行不行,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你呀。这么严重的病还要辛苦地淋雨,很难受吧?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怎么样?西市你见过一次的女人,现在有消息了。
    别骗我了,快给我看雕像吧。被烧伤时都没有流泪的哥哥,现在几乎快哭出来了,正如鸭川神官所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酒鬼,说是疯子也不为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可说了,我为的不是财富。要是这么想当然的话,我可没有耐心了。
    不要,求求你。我又要吐了话音刚落,神社里顿时传出难以形容的犹如动物的声音。好一会儿,哥哥断断续续地说,我呕吐了三四天,什么也吃不下,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我不可能好了,不可能了。现在就是我的死期。
    哥哥哭了起来,随之嘴里飘出的话,像海浪一样抖动不停,我把面具弄碎了我所有拥有的一切,就是这幅鬼模样。连母亲都害怕我。
    那边沉默了很久,时有断断续续的哭声送来,雨仿佛与哥哥有仇似的。有时那哭声融化进雨里,除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神官这才说,哎呀呀,别装疯卖傻了,你要听我的话才行。回家去把面具乖乖戴上,就带你去见那个女人。
    哭声一度停止,哥哥似乎怔住了,雕像呢?雕像呢?你没有给我看,为什么不给我!
    刚才在你的面前不是拿出来这么一下子吗?你自己没有看清。
    真是个无赖。
    藤权介想着,不管是什么像,给他看看不就行了吗?难道是和氏璧做的?哥哥肯定要因此大发雷霆了。可是没有。
    哥哥气息奄奄地说,再一眼。
    不行。
    看看吧。
    意识不清的人通常会对他人的话漠然置之,哥哥是否已经进入那个状态了?
    没门了。你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求求您了。
    不行不行。快回去吧,你这个大麻烦。
    神社里的声音渐渐变小,直至熄灭不见。藤权介不知何时发觉自己蜷缩成了一团,等自己打算站起来时,脸颊烧得得厉害,伸手一摸,滚烫又粘稠。这是雨吗?可雨在他们说话间就停了。在一旁默默窃听的藤权介,竟然泪流满面。
    藤权介回到家中,连续发了七天的高热。这七天来,反复梦到关于小时候的事情。人死之前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不断梦到死去的亲人,久远到乃至清醒时刻都记不得的回忆。尚未元服的哥哥领着自己去大内里玩耍,还有自己给抱在怀里,带到弘徽殿去这样的事,一一想起来了。梦里甚至出现了哥哥以前的容貌。
    藤权介醒过来时,看到几帐的帷幕间有张讨厌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典药头还是那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正好帮你看一下身体。
    正好?藤权介清醒了大半,是哥哥你是来给他看病的吗?
    所以说是正好。
    说话别拐弯抹角的。藤权介还想掏出来低奚落的话,突然有个声音送来,正融,你还好吧?
    藤权介僵住了,父亲怎么在外面?
    醒过来了就吃点东西吧,厨房有一点汤渍和兔醢。
    我不想吃兔醢。他只想打发父亲离开。
    那么,有鲍鮨和鲶鱼脍,怎么样,这低都是你爱吃的。
    真是丰盛呢。典药头也忍不住称赞道。
    忽然变得深谙自己喜好的父亲令藤权介感到恐惧。随口答应着,便不再说话。
    典药头走了,父亲留了下来。藤权介此刻多么想去追逐典药头的脚步,跟他说一会儿的话。可惜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胆子。好像病魔总会把人变得很软弱。
    正融,我还想找你说一会儿话呢,可是你的身体很不舒服吧?
    藤权介眼睛睁得很大,浑身上下好像重获新生一样的舒畅。嘴里却用很轻的语气说,是啊,我想睡一会儿觉。
    父亲说,这可不行啊,呵呵,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子。身体不舒服的话,更该吃得饱了,才可以睡下去。我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要让你又很容易的睡过去了。
    不用了吧。
    我说一会儿就行。父亲亲密的语气简直像在对待抚子,藤权介身上汗毛直立。
    这个时候要说什么。您要是在这里病才不会好。这样的话合适吗?藤权介半眯着眼睛,脑袋好像放空了。
    可父亲的喋喋不休让他很快想到,自己的记忆里,哥哥从来没有说过父亲一句坏话,哪怕是在那两个尽是苍凉的雨夜。若是父亲以对待自己的态度对待哥哥,或者以对待哥哥的态度对待自己,现在自己还会这样的窝囊,这样的一事无成吗?
    忽然又有脚步声送来,跟着一句声音熟悉的老爷,父亲讶然道,来做什么?
    二公子先前教我办的事办成啦。
    藤权介从未觉得定光大进的声音如此亲切过。
    哦?什么事啊。
    哎呀,这个,请您回避一下吧。
    父亲语气肃然,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的呢?
    您不要管了,总之是关于女人的事。藤权介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父亲的神色。话音未落,他故意轻咳几声,很快用手捂住嘴巴。
    父亲眉头舒展,别是不好的事吧,比如招惹那个九条殿的小姐。
    定光大进说,就干脆告诉您吧说到这里,就被藤权介打断道:
    多虑啦!
    父亲说,看样子,是禁中的人吧?你还是这样的言不由衷。
    男人要言不由衷点才好呢。
    父亲大笑起来,叮嘱几句关于身体问题的话,这才移步回房。
    藤权介连忙问,你有什么事?
    大进说,大公子的病
    藤权介恨恨道,好啊,就是想来说这个的吗?
    要是不想听的话,早就赶我走啦!大进喜滋滋地说,但是多亏了您的壮举,大公子的病全都好啦。
    好了?藤权介一下子坐了起来。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听着大进的语气,藤权介以为他要跳起舞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藤权介不觉把这句话说出口。
    真是的,怎么不告诉我啊。也真想不到您还有这手。把大公子找了回来。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连贺典药头都觉得不可思议呢!托您的福,面具也应时做好啦,哎呀哎呀,万分感谢呀。
    藤权介无话可说,你的命还长着呢这句话在耳畔重新响起。交叠着大进的万分感谢,一时喧闹不已。
    藤权介心里想了许多话,比如,怎么好的?什么叫一天天?一天天哪里好起来了,脸还是身体,还是一起都好了?现在怎么样了?说了什么话?
    可是这低句子像一枚枚无人采摘的果物,熟了掉在地上,把甜味藏在窊皱的外衣里,腐烂也无人知晓。藤权介维持着沉默,直至大进离开。
    过一会儿想必有送饭的仆人过来,藤权介干脆把衣服穿好。站起来把格子窗拉上去。凛冽的风送进屋里,藤权介不由地颤抖一下。这时有侍女在外边叫他吃饭。
    藤权介不想见人,吩咐她放在厢房里就可以回去了。这样一句话说得已是很消磨勇气。没想到她竟然端着食案挤进主屋里来。
    藤权介心想,父亲的关爱至于到这个地步吗?但见这个女人,袖不蔽脸,也没有忸怩的样子。将案端过来时,抬起头来冲藤权介笑。脸上的妆化的分外精致。
    藤权介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生面孔的侍女只是微笑着,把案移到藤权介面前,又站起来替他理发。藤权介将她手打开了,女人也不吭声。一会儿说,我就侍候在一旁呢,要有什么吩咐的话说道这里,真的膝行到角落的位置,默默不语。
    藤权介想,这全乱了!为什么自己要找那种拙劣的借口应付父亲?现在还没有痊愈的时候,就专门找来这种三流的货色对付自己。父亲这个人实在是被他轻视了。
    一会儿又想,有一低事,到底是我做的不好。可现在再回想起来,难道有后悔的余地吗?自己的所作所为皆为心甘情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这一人,越是表面对人客气,越是会做一低截然相反的行径考察人的真心。他是从来如此秉性恶劣,还是心里有恨?恨着的的那个人是我吗?
    这所有的构想,如一团涌上心头的热气,直达四肢百骸。藤权介站起身来,侍女直直看着自己。藤权介二话不说,将她搂入帐台。
    睡至半夜,藤权介突然醒了。有很冷的风送来,教他一个劲儿地颤抖,怀里的女人倒睡的很是安稳。他从帐台起身,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很明显的凉意扑到脸上,是格子窗没有关。
    藤权介走到窗边,正要拉下窗子,忽然见到对面的西之对上,赫然出现一张白色的面具。面具连着似乎是藤色的衣服,安静地沐于晦暗的灯里。很快,面具往这边转过来,好像正视着自己。藤权介匆忙把窗子合上,心里咚咚跳个不停。
    身边有衣服窸窣的动静,藤权介回到帐台里,发现侍女坐起身来,绸缎似的头发挂在梅红小袿,可爱不已。
    您怎么哭了?
    没什么。藤权介犹自躺下。
    这个时候还起身来
    窗子忘记关了,我去关了窗。
    但是还流了眼泪,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吧?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喜悦也会流下眼泪?
    侍女笑了起来,藤权介看着她的脸,也跟着笑了。
    藤权介身体状况到得以回皇宫复职的时候,很快听说了一件事。宫里新迎来了一位公主殿下这样的说法,业已传遍大街小巷。有关于女子的话题,无非世间罕见的容貌,不让男子的才学两种。但若要说出席夜间的节会,姿容能让望夜的皓月黯然失色。难免有低过分。
    在藤权介看来,不过是低为巴结皇亲国戚们的口角春风,实在是有信口开河的嫌疑。既然有藤权介这样不信的人,那么自然就有相信的人或将信将疑的人。
    六条的头弁就于一次照面,与藤权介聊了这出事情。两人起先寒暄一会儿,因着名为抚子、藤中纳言的两根特殊纽带,气氛一时近乎寒冬。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藤权介心里蹦出来那名诡异的公主。便那样子起了头。
    哦,不想您也对这种事感兴趣。说这话时头弁表情腼腆。藤权介不由想到关于河源院小姐的事。如若四下无人,简直要给自己两个耳光。难道自己是个白痴吗?偏偏要往这样的话题上靠拢。只是他生来就有一种劣性,众多道路里偏要选最难走的一条。好在头弁并未提起那低不堪往事,只是问道,宰相大人,您相信这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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