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下肚,佃户们都有一些昏昏沉沉,胆子也壮了起来,平日里那些受的委屈不断往上翻涌,终于将心中苦楚全部倒了出来。
    这沈管事不是人!就连他们那点点工钱都要剥削!
    佃户们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手中的酒杯都差点给砸地上!
    唐见微等的就是他们这番话!
    有他们这话便好办了,唐见微让佃户们先回屋子里歇着,待他们走了之后,便差人将管事的叫来问话。
    田庄上的管事叫沈五郎,今年正好五旬,在这儿为童家看田庄已经有八年。
    沈五郎刚刚来田庄的时候,每年还能交上个几十两,可最近几年一年交的比一年少,宋桥也不是没有问过他,可他每回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宋桥,不是闹蝗灾,就是风不调雨不顺。
    若是这一年气候特别好的话,他也能说得上理由,那便是地不好,不能与别家田庄比较。
    虽说每一年减一点,但童家都不懂地里的事儿,到手的银子也还算过得去。
    最重要的便是,田庄的管家最好是要相熟之人,沈五郎是童长廷的远房表亲,若要换人的话必定要去外面找人,说不定会有更多隐患,久而久之,田庄的事儿也就被搁置了下来。
    如今沈五郎坐到了唐见微面前,看上去倒是一表人才,并没有会做假账的那种贼眉鼠眼的之态,问他任何和账目相关的问题,他也说得十分坦诚。
    光看他诚恳的表情和语调,恐怕不会有人怀疑他会弄虚作假。
    唐见微观察了他片刻之后,并没有锋芒毕露地直接与他正面交锋,反而露出了甜甜的笑意。谈话之中也尽是小娘子的纯真,仿佛她并不是过来查账,而是来向沈五郎学习请教的。
    沈五郎被叫来的时候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派了什么厉害的角色过来要为难他,没想到居然是这两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娘子。
    说着说着沈五郎也就放松了警惕。
    唐见微问他收成之时,他早就将曾经跟童家家主说过的那些话翻来覆去背了个滚瓜烂熟,即便不看小抄也能将这八年来每一年的状况说个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唐见微笑着跟身边的童少悬说,咱们夙县也够倒霉的,居然每年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灾害。可是沈管事,我在来的路上问了临近的田庄,人家的收成一直都很稳定,为何到了咱们家波动便如此厉害?而且是逐年递减?难道真的是我们家倒霉不成?
    沈五郎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捻着胡须道:
    地里面的事情你可就不懂了,这学问大得很。每家的地不一样,种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出息自然有所区别。
    那敢问沈管事,到底是气候影响比较大呢,还是土地状况和种植品种的不同影响比较大呢?
    沈五郎呵呵地笑:都大,都大。
    唐见微也跟着以相同节奏呵呵笑了两声:以小女所见,应当是管事贪没多寡影响最大吧?
    沈五郎听到她这话,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一愣之后便重新将笑容提到了脸上:
    不知道少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在怀疑老夫贪了出息?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虽说老夫不过一介布衣,不是什么高洁之士,但偷鸡摸狗贪人钱财的事情还是不屑做的。你们童家年年银钱吃紧,今年莫不是娶了京畿世家女,更加吃不消,便想要从老夫身上找补一些吧?
    沈五郎的话中带刺,说话的语调也相当的从容,似乎心中已经确定自己能够稳稳地拿捏眼前的小娘子。
    童少悬听他这话可是恶心坏了,但现在正是双方对峙的关键时刻,她怕唐见微听了心里也不舒服,便在桌下暗暗拍了拍唐见微的手背。
    唐见微能理解这是童少悬在帮她安抚情绪呢,笨拙的小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两下之后迅速离开,唐见微心里有点儿甜,脸上也就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沈五郎看到她的笑容,心中有些纳闷。
    莫非这小娘子还有什么后手没有出吗?
    沈管事,你说天显二年闹蝗灾导致收成减少,你还记得蝗灾是几月份发生的事情吗?
    沈五郎张口就来:蝗灾自然多发在夏秋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六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底。
    沈五郎对她会问这么细节的问题也有一些不理解。
    天显二年的时候这小娘子才多大啊?怕还不会记事,现在问来又有什么意义?
    唐见微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方才沈管事说了,接下来的一年便是雪灾,再过一年又是旱灾,是也不是?
    沈五郎有些不耐烦地说:小娘子重复这些话有何意义?再问一百遍我也都只能如实说来。
    沈管事如此笃定的话再好不过。唐见微从帮派兄弟那边拿来了一卷书,当着沈五郎的面将其展开,扉页上写着几个大字夙县县志。
    看到这四个字,沈五郎一直悠然自得的神情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这是
    这便是唐见微托了葛寻晴从县衙里借出来的物件。
    关于夙县历年气候和大事件,全都一字一句记录在县志之中。
    唐见微并不理会沈五郎,将县志铺展开来,粉嫩的指尖在书卷上掠过,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天显二年的记载。
    真是奇怪。唐见微道,按照沈管事所说,天显二年那一年夏季六到八月有蝗灾过境,可是为何县志上却没有任何体现?
    不可能吧。沈五郎抬手就想要把县志拿过来,唐见微伸手将他挡开:
    沈管事不用着急,咱们再看着天显三年。天显三年雪灾没有,不过倒是有暴雨泥石流的记载,不知道天显三年的出息缩减是否跟暴雨泥石流有关?
    唐见微问得相当真诚,沈五郎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恍然道:
    小娘子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印象了。的确,天显三年的减产应该是泥石流和大雨的关系,你看看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了
    沈五郎还未说完,唐见微便冷笑一声,一改方才的糊涂,眼波中带着凌厉的清冷:
    沈管事,我这是诓你呢。天显三年无灾无害,没有你说的雪灾也没有暴雨泥石流,这一年整个夙县是个大大的丰收年,只有咱们家地里的出息依旧往下走!莫非咱们家的地和别人家的地有所不同?别人家能够出粮,只有咱们家出不了?
    沈五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着了这个小娘子的道!
    也是因为童家这些年基本上没怀疑他,他在心中已经确定了童家是一家的傻子,这个从博陵来的新媳妇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上去好像装得挺厉害,但是地里的事情她又如何能懂?
    未承想,这小娘子虽然年纪不大,却狡猾得很!
    但她刚才最后的问话到底是露了底对于种地之事,她在装腔作势,根本不懂!
    沈五郎恢复了镇定,淡笑道:小娘子这话实在外行。别人家能出粮,那是因为人家田庄的地好,地与地的状况不同,粮食的产出自然不同。童家的田庄以前没这么点儿,因为现在的东家不擅耕种,早些年经商还亏了不少本钱,便卖了几大块肥田出去,只留了这一块盐地自己耕种。
    盐地?
    可不。
    盐地多现于北方干旱地区,何故温暖潮湿的东南边也有盐地?
    沈五郎哈哈地笑:自然有。咱们夙县虽温暖潮湿,却也沿海,常年受海水浸渍,有些地便成了滨海盐土,种庄稼也是难活的。东家自己留的这块地就是盐地。一般而言,能种在盐地之中的庄稼少之又少。
    所以出息每年减少?
    沈五郎点了点头。
    看来沈管事早就知道此事,多年来却从不改善土质。
    盐地岂是随意就能改善
    唐见微抢话道:无论是深耕法还是泡田法都能有效改良盐地,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五郎心里咦了一声,惊讶于唐见微居然能说出这两种改良盐地的有效措施。
    沈管事是不是挺惊讶的,没想到我居然懂这些?我虽然生于博陵府,但因为家中的生意,没少跟农人打交道,这些事儿常听他们念叨,多少还是懂一点的。而且沈管事,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若你早就知道这地是盐地,为何不提议东家种一些耐盐之物,反而坚持种水稻?岂不是自相矛盾?
    沈五郎被她堵得心内越来越慌,捋胡子的动作也更加频繁,一不小心被自己薅下来好几根胡子。
    沈五郎:
    唐见微问沈五郎:沈管事,这些年你从东家身上吞了多少银子,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明白。
    沈五郎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朗声道:我从未吞过东家钱银!此事苍天可鉴!
    唐见微却说:别提苍天了,有人可以作证。
    沈五郎扭头一看,佃户们齐齐走来,全都用怨怼的眼神看着沈五郎。
    你们
    唐见微说:各位不用害怕,今日东家为你们做主。沈管事这些年是如何坑害你们,又是如何撒谎成性的,若是不想再被他坑害,今日便通通说来!
    唐见微字字掷地有声,加上先前那几碗酒,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佃户们顿时敞开心扉,将这些年被沈管事剥削之事当面吐了个干净,包括沈管事私吞钱银的事情,他们也都全部告知了唐见微。
    沈五郎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他们大骂道:你们这是狗血喷人!我什么时候有苛扣你们工钱,什么时候又吞了东家的银子?扭头冲着唐见微就来,你们可有证据?!
    童少悬立即挡在唐见微身前,厉声道:
    沈管事,你若是要证据的话咱们不妨去县衙走一遭!找官爷过来审一审,自有评断!
    作为在县衙里挨过二十大板的人,童少悬并不觉得夙县县衙靠谱,但用来吓唬沈五郎已经足够了。
    见沈五郎脸上发白,唐见微补上一句:
    沈管事你可要想明白了,今日我们来必定已经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不然与你浪费这么长的时间有何意义?若你能知错就改的话,我们或许会念在多年的雇佣关系以及表亲的面上既往不咎。不然的话,这件事情若是闹到官府的话,可不是随意就能了结的。大苍律法写得明明白白,坑骗五十两银子便要蹲牢五年,沈管事里外里恐怕不是五年牢狱之灾那么简单的吧?严查下来的话,恐怕脑袋不保!
    沈五郎浑身发凉,没想到自己居然栽在这小娘子手里。
    可是她说得在理,要是这件事情真的闹到官府,他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帮派的兄弟们已经将他围在中间,沈五郎想走也走不了。
    只要唐见微一声令下,这几个壮汉便会将他扭送县衙!
    沈五郎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道:若是此事我认了下来,你们是不是真的既往不咎?
    唐见微肃然道:我唐见微一言九鼎。
    好沈五郎口干舌燥,深喘了一口气说,我的确私吞了东家的银子。
    私吞了多少?
    大概这些年加起来的话,应该有一百多两吧。
    嗯?唐见微挑了挑眉。
    三百八十二两!
    唐见微终于满意地笑了:好,只要你将这三百八十二两银子通通吐出来,这件事情咱们就算是两清了。
    沈五郎惊道:你不是说只要我认下了此事就既往不咎了?!
    对啊,我的确这样说过,既往不咎的意思是不把你扭送官府,可是你吞的钱自然要吐出来,就有什么好讲的?莫非你还想卷款逃走不成?
    可我一时间哪里能弄得来这么多钱?!
    没关系,一时还不上写个欠条便好,分个几月慢慢还也不是不行。
    沈五郎这才明白自己被坑了个结实!
    就不该承认!
    沈五郎对着唐见微大骂,唐见微想到了什么,回头哦了一声笑道:
    看我这脑子,忘了,还有利息。本金加上利息全都记在欠条上,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沈五郎:
    不敢再说话,生怕这妖女又想到什么,沈五郎只能认倒霉,彻底闭了嘴。
    ※※※※※※※※※※※※※※※※※※※※
    童少悬:跟着夫人有肉吃!
    唐见微:读者们也是嗷!
    童少悬:你说的肉和我说的好像不是一个肉。
    第67章
    过了几日沈五郎突然拜访童府, 宋桥和童长廷听到柴叔通报走到前厅的时候,看到沈五郎身边的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箱子。
    双方寒暄了片刻,宋桥问他今日为何突然造访。
    沈五郎羞愧地向他们俩拱了拱手说:这几年承蒙东家的照顾, 近日来老夫日感体力不济,身子已不复当年, 恐怕已经无法继续为东家管理田庄,所以老夫此行是向二位辞行的。
    你要走?
    是的,老夫也该告老回乡,好好安度晚年了。
    那这个是童长廷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箱子问沈五郎。
    这是这些年来我对你们家的感激。
    宋桥将箱子打开,盖子一掀, 里面满当当的银饼一晃, 可吓了他俩一跳。
    沈管事,这是何意?
    这八年来若不是你们照顾,恐怕我日子也无法过得这般舒坦,总之二位一定要收下。
    沈五郎一边说一边摇头, 看上去倒不像是满心的感激, 分明是一脸的内疚。
    童长廷还要再说什么, 宋桥暗暗拍了拍他后背, 他也就没再说了。
    沈五郎走了,他们将这一箱的银子给留了下来, 数数大概有三百多两。
    宋桥和童长廷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这一大箱的银子感叹道:
    没想到这些年来他居然贪了咱们这么多钱!要不是阿慎厉害追了回来, 咱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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