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卫袭借口忙于政事没回宫, 澜玉蓉想要去省疏殿见卫袭一面, 却巧得很, 次次都在忙碌。
    不是在会晤吏部尚书陶意挈, 就是在与大理寺卿卫承先彻夜聊那老丞相的冤案始末,根本无暇见她。
    即便澜玉蓉故技重施说小公主病重,吵着要见天子, 甚至要拿御医开刀,卫袭依旧寥寥几个字将她打发了而已。
    不像往常那般随叫随到。
    这让澜玉蓉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安之感。
    这种不安是先前从未有过的。
    姑姑时常提醒她,天子的恩宠不过是为了离间澜家和吴沈两家的谋略罢了,她的枕边人并非是真心实意待她, 总有一日会反戈一击。
    千万不要被眼前虚假的温情迷惑。
    澜宛跟澜玉蓉说这番话的时候, 澜玉蓉心里有数, 更是明白自己的家族曾经对卫袭做过什么。
    痛失发妻和爱女的痛,卫袭是不可能忘记的, 看她每年都要去祭拜就知道了, 在她心中永远都有一个位置,留给发妻和爱女。
    不过澜玉蓉觉得卫袭虽心怀仇恨,可这些年对她也是宠爱有加, 还与她恩爱两年好不容易生下了小公主。
    虽不封后, 但后宫之内就她一个贵妃, 后宫之事也全由她做主。
    每日晨间所有的妃子都要来她的宫中问候, 她要处置谁卫袭也从未干涉过。
    一旦小公主有什么不适, 让人给卫袭传句话她便立即放下手头的事赶来。
    澜玉蓉所得便是独宠,她就是后宫之主,没有任何疑问。
    现在她还有子嗣在手,便是争夺太子之位最有利的筹码。
    都说后宫和前朝不分割,她掌握着后宫,澜家掌控前朝,谁敢说一个不字?
    就算天子的心里有那么个早就逝去的人,又有何妨?
    那是天子的过去,澜玉蓉只要抓住天子的当下便好。
    更何况,她对天子也并非是真情实感,她对情爱之事向来不感兴趣,活了二十年没对谁动过心。天子恐怕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澜玉蓉是喜欢,却还未到为之疯狂的地步。
    但天子对她却未必。
    吴沈两家觉得卫袭宠爱她便是在离间,也非常可笑。
    为什么非得是卫袭的谋略,不能是她澜玉蓉的魅力使然?
    澜玉蓉自小便是京城有名的贵女,追求者能填满整个护城河,拿捏人的手段从不见落于人后。即便是天子也甘伏裙下。
    看卫袭对她千依百顺就知道,卫袭一颗心早就落在她手里了。
    无论生病还是梦魇,唤的都是她澜玉蓉的名字。
    这么多年来,澜玉蓉掌握着后宫,掌握着卫袭的心,这一切理所当然不容置喙。
    可是
    为什么,突然就又封了个贵妃?
    还是从战场上回来,沾了一手血腥的粗野武人!
    什么致果校尉童少灼,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人物,突然就要入宫,与她共坐贵妃之位了?
    澜玉蓉极其厌恶这个莫名其妙的贵妃,她不想和这在死人堆里滚过的脏人同处一个后宫。
    她要找天子理论,她要威胁天子,以小公主离开后宫来威胁她!要让姑姑她们联合上疏反对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童氏!
    无论如何都要让天子收回敕旨,这个后宫之内只许有她这一个贵妃!
    一肚子威吓的话都想好了,没成想,卫袭根本不见她。
    澜玉蓉几夜都没睡好,快书一封送给澜宛,让姑姑为她出头。
    澜宛倒是回得很快,只不过回信的内容让她大为失望。
    澜宛说骆丞相平反之事闹得整个中枢动荡不已,联名上疏的二十八人此时还被押在大理寺狱中生死不明。
    她劝澜玉蓉安分一些,忍耐忍耐,待这一场腥风血雨过去之后再做打算。
    澜玉蓉气得眼睛都红了,直接将信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大叫着丢到一旁。
    为什么要安分?怎么忍?
    这口气我忍下去了,那童氏的贵妃之位不也坐稳了吗!
    澜玉蓉被这件事搅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头疼欲裂。
    听闻那童贵妃已经入住了凤华宫,一群妃子立即跑去请安了,澜玉蓉更是觉得好笑。
    行,全都去讨好新贵妃是吧?
    有哪几个趋炎附势的走狗,本宫会一一记下。
    待本宫将那童氏清扫之后,便轮到你们了。
    .
    本以为这童氏常年在边关作战,必定皮糙肉厚,生得五大三粗,是个与男人一般粗壮的丑陋恶妇。
    没想到
    澜玉蓉将发髻正了回来,一双冰冷的眼睛带着凌冽的杀意,紧盯着童少灼。
    没想到粗野是很粗野,一张脸倒是长得有些出乎意料。
    清秀之中带着正气,是澜玉蓉最讨厌的那种长相。
    澜玉蓉将雍容的披帛敛了起来,用眼角瞥了童少灼一眼,嘴角带着讥讽和轻蔑的冷笑:
    童贵妃也太不将后宫放在眼里了吧?在这庄重清雅之地舞刀弄棍,知道的是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粗蛮的练兵场。在这儿来来往往的都是陛下的妃子,棍棒无眼,若是伤到了谁,童贵妃可担待得起?
    哦,你就是澜贵妃。童少灼不仅没放下棍子,还将其横着夹在屈起的手肘之中,仿佛随时都能再抡起来,
    怎么,你嫌弃练兵场粗野?若是没有练兵场,没在边关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将士,你能安稳地深居后宫?不懂得知恩图报也就算了,怎么有脸嫌弃?
    澜玉蓉身边的婢女尖声叫道:放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童少灼:知道啊,不就是澜贵妃么?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说起来我也是个贵妃。哎?我看你挺有种的,你上前点儿,咱们一对一如何?
    那婢女怎么都想不到这童贵妃居然要和她一对一。
    对什么?总不能是对对子吧?
    难道是要比功夫?
    这脑子是被驴踢了吧?谁要和你比功夫?!
    婢女在心里骂了一轮,嘴上倒是彻底不敢多言一个字。
    童少灼见小婢女不说话,低头看了眼棍子:说起来这棍子可不是我的,是澜贵妃你的。是谁先在这儿舞刀弄棍祸害人?居然还诬赖到我头上,真是够无耻的。
    澜玉蓉眼睛一瞪,冷意更浓:你说我无耻?
    分明是警告的语气。
    若是换作后宫其他妃子,见她这副模样早就抖若筛糠,半个字都不敢多言,已然开始跪地求饶了。
    没想到这童氏居然全然不怕她,语调轻松得很。
    是啊,说的就是你,没听清么?那我再说一句,无耻泼贼,仗着自己是个什么贵妃居然因为一句话就要将人活活打死。一个无耻都不足以形容你。你便是那丑陋的恶妇,仗势欺人的狗彘玩意。
    战前叫阵也是童少灼的长项,有多难听她就会骂得多难听,最好能将对方气得头顶冒烟失去理智,那她便率先赢了三分。
    澜玉蓉自小在澜家这种高门世家长大,周遭都是说话儒雅的士人,哪里听过这等粗言恶语?
    放肆!
    澜玉蓉暴怒,周围的婢女和黄门本能地要上前,童少灼将棍子一横,用棍子的一端指向澜贵妃,就等着她过来。
    婢女和黄门都顿了一顿,澜玉蓉也没再动弹,冷静了一些。
    若是真的被激将上前的话,只怕吃大亏。
    这野女人看着脑子就不太正常,也不知道是受何礼教长大的,万一她真的一棍子下来,将澜玉蓉打倒在地,澜玉蓉这辈子的脸都得丢在这儿。
    往后便会成为后宫的笑柄。
    理智拉住了澜玉蓉的步伐,澜玉蓉缓了缓心里的燥怒,笑着说:别着急,童贵妃,往后咱们还有得是时间过招。
    说完她便缓步离开,姿态依旧雍雅。
    那两位小宫女的命算是被童少灼救了下来,哭着对她千恩万谢。
    童少灼道:不用谢我。我能救得了你们一时,救不了一世。往后你们得自己保护自己了。
    小宫女们见她要走,立即上前跟着她:贵妃娘娘!奴叫瑾岚,她是紫苏!娘娘,能不能让我们往后都跟着你?奴愿一生伺候娘娘!只求娘娘给我们一处容身之地!
    童少灼:哦?你们要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进我的凤华宫必须要听我的话,遵守我的规矩。
    瑾岚和紫苏喜道:自然!娘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这后宫里折磨人的事儿太多了,澜贵妃更是恐怖,一旦招惹了她,多半无法活着出宫。
    若是没有靠山的话,她俩最后的命运只怕是被草席一卷,抬出宫中,丢入乱葬岗内,被乌鸦野狗啃噬,连具全尸都留不下。
    幸好遇到了童贵妃!
    童少灼想了想:若你们要跟着我,每日卯时一到便需起床,绕着后宫跑三圈,然后再扎马步、舞刀、练五行拳。到午膳时分歇一会儿,下午再接着跑。晚上学习兵法,睡前互相切磋。现在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些吧。
    瑾岚和紫苏:?
    .
    童贵妃入后宫之后,一连五日天子都在省疏殿处理政事,没有回后宫,更没有去凤华宠幸童贵妃。
    童贵妃不过是天子的一步棋子,天子对她并无半分宠意的传闻不胫而走。
    加上澜贵妃从中推波助澜,这传闻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
    虽说如此,却也没人敢欺辱凤华宫的人。
    什么?绕着后宫晨跑?
    卫袭在省疏殿听到这事儿,手中的朱砂笔都忘了动作,一滴朱砂滴在黄纸上,凝聚成一团小小的红点。
    是啊,不仅晨跑,还不知从何处弄了几把木刀木棍的,每天都让她的婢女们操练着。现在凤华宫上下各个都厉害得很,宛若那边疆强兵。
    负责通报童贵妃动向的内侍,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荒唐得很,失笑道。
    卫袭本是要瞧瞧童少灼能不能在后宫生存,能不能以自己之力对抗澜贵妃,所以这几日才未到后宫去,只让内侍在暗中保护。
    卫袭想到了她有自己的法子,却没料到会这么生猛,出人意表。
    想到这童二,卫袭嘴角露出了笑意:这种事,大概也只有她能干得出来了。
    内侍见天子心情不错,趁机催她:陛下,童贵妃入后宫多日,陛下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她了。
    卫袭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奏疏批阅完毕之后,捏了捏鼻梁:的确该去看看她了。
    第242章
    童少悬跟石如琢一块儿从大理寺出来, 承平府的马车已经在这儿候着石如琢了。
    坐在马车上的两位童少悬也有些眼熟,都是承平府的家臣。
    这二位姐姐双眼炯然, 身形健硕,瞧着就是能以一敌十的高手。
    那,长思,明日见。
    石如琢有些不好意思让负责接送的姐姐们等候,对于有人接送她一事也有些羞赧。
    童少悬却是很开心,握了握石如琢的手说:长公主这么惦记你的安危我也放心了。明日见。
    石如琢上了马车离开之后,童少悬往自家车驾去时,竟看见了天子的御驾。
    这御驾她可太熟悉了,当初她还在肆作台帖文章时,便是被这马车里的天子逗弄过。
    坐在马车驭驾之上的小厮对童少悬微笑:童寺丞,里面请。
    童少悬:
    什么事这般急迫, 都不等召入省疏殿, 陛下亲自来大理寺抓人。
    上了马车, 卫袭正坐在里面, 童少悬问安之后卫袭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爱卿,朕送你一程。
    童少悬只能坐到她身边,坐下之后听卫袭道:说起来童爱卿也是朕的小姨子, 是一家人了。往后私下无人时,朕喊你长思,你唤朕姐姐便是。
    童少悬:
    这声姐姐可太别扭了, 她喊不出来不说, 也想问问天子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她的天子门生。
    她俩可是正儿八经的师徒,这一声姐姐出去辈分可全乱套了。
    卫袭看童少悬一脸窘态, 心情似乎更好了:长思这几日审谳辛苦了, 可有收获?
    童少悬道:跟着卫寺卿和阮少卿一块儿, 学到了不少书本之上不可能教授的要诀。
    石正字呢?
    童少悬心道,你为何不直接去问攻玉,反倒来问我。
    石正字对狱审之事似乎也有些兴趣。只不过现在卫寺卿和阮少卿还在迂回之中,没有一击而破,具体的审谳手法我和石正字都还在观察。
    卫袭道:你这两位上峰年轻有为,都是可堪重用之才。
    忽然话锋一转:便如同你和石正字一般。你和石正字会是大苍的中坚力量,朕对你们寄予莫大的希望。希望你们能比卫阮二人走得更高,视野更为宏远,互相扶持,成就不世之功。
    童少悬听天子这么说,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后背热辣辣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疼痛感。
    疼痛感来自天子的期待。
    时至今日童少悬都很顺利,一步步地到了万众瞩目的位置。
    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出错。
    这点她是明白的,踏上仕途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是她的命运,她欣然接受。
    而为什么要特意提及攻玉?
    多年之后童少悬回忆起那一晚天子所言,结合突然调派石如琢参与审谳一事,她才明白,原来天子早在当时就已经暗示过童少悬,给予了清晰的提醒。
    长思对吴家怎么看的。
    卫袭还真一口一个长思了。
    她叫得亲热,童少悬却不敢真的喊一声姐姐:吴家如今依旧和澜氏利益相连,虽说年轻一辈佼佼者无几,但吴氏于朝中要职之上的高官甚多,且与边关战情相系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吴氏并不太好剪除。
    你见过吴显意吗?
    算是见过。
    对她如何评价?
    童少悬心里率先浮现出来的便是情敌二字,理清了一番思路之后才道:她是一个心思颇深之人。我虽与她打过几次照面,但此人所思所想极少放在脸上,行为诡谲,很难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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