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也该是好消息。
    然而糖里裹挟着沙子。
    传情报的人被宫九调教得太好,原汁原味没有任何修饰,就是拆开信笺的时机不太对。
    宫九甜甜蜜蜜地在给向晓久剥荔枝嘛,虽说荔枝不是向晓久最爱的坚果,可这不是眼瞅着越发北上、就要吃不上新鲜荔枝了嘛?
    再说向晓久前几日才赞过荔枝与阿九一般甜,这不就一边给宋玉致灌鸡汤,一边也不耽误继续甜吗?
    甜蜜得宋玉致和宋师道虽不好意思都看,一边转头赏落日、一边却又不禁在心底暗自羡慕,都觉若真能得一心人,也不一定要是异性了。
    结果这甜甜蜜蜜的,宫九指尖少不得就要沾点儿说不清是荔枝汁还是别的什么的汁水,又那情报虽标了加急、却又只是家事,向晓久也就随手接了过去,又随口给念了出来:
    晋阳宫两位女官日前平安产下一子一女,言乃阀主渊及裴监骨肉,然又不知孰为孰之血脉
    猛地回过神来,阀主渊和裴监都是谁,还有这样生了孩子说得出大概谁家子、偏偏又说不清确切是谁家子的情况,到底夹杂着怎么样的乱七八糟,向晓久赶忙住了嘴。
    却已经迟了。
    原本努力看天、看地、看落日、看远方和诗,就是不看双九甜甜蜜蜜的宋家兄妹,都不禁回首侧目。
    简直不能更震惊!
    宋师道稍微好一点,温柔谦和的秉性让他更擅长收敛自己的神情,也不习惯太过直率地去表达心中的不认同。
    宋玉致就又不同了。
    她虽然也不是那种率直天真到藏不住分毫心思的,
    但她对着外人时,尚且是个非迫不得已不肯虚与委蛇的,
    对着亲近人就更少几分虚饰,这会子就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嘴巴张得能直接塞进去一颗未剥壳的荔枝。
    不过话语到底稍微委婉一点:
    原来,这就是您二位的互还心意吗?那可还真是谁都不吃亏啊!
    眼瞅着一下子就收获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不只一男一女恰凑了个好字,还都能认两个爹,可不就是谁都不吃亏吗?
    简直是伴侣平等的极致了。
    然而并不妨碍宋玉致一脸如遭雷劈。
    双九也是一脸的如遭雷劈:
    小姑娘懂得可真多。
    宋玉致吃惊过后,倒是落落大方:
    毕竟世家门阀。虽说为保证夫家血脉纯粹,女孩儿们尤其讲究几分,但该懂的总是要懂的。
    时下毕竟不是日后那种露个胳膊给外男瞧见、都要断腕以示清白的变态时期。
    虽说也不提倡贵女们养面首,可真要有本事,其实养也就是养了的。
    未出嫁的贵女稍微讲究点,但也就是讲究个不能混淆夫家血脉,却并不讲究那一层膜。
    倒是如何与夫婿享受鱼水之乐、如何加大或减少怀孕的几率等等,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教导课程。
    不至于将家族中的男孩和女孩混到一处教导,可从宋师道并不因宋玉致这么快听懂某些事情而感到吃惊,也能看得出来,那样的课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对方已经心知肚明了的。
    这份心知肚明倒也不算错。
    少年生理课确实很必须,男女平等教育也是很好的。
    那种新婚前夜才由亲妈或其他亲近女性长辈羞羞答答教导两句的,才是女性歧视的表现呢!
    二十来年致力于男女平权、如今还要继续搞事的双九,本很该为这份平等教育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这会子,落实到具体情境之下,宋玉致的心知肚明却只叫双九着实尴尬。
    向晓久似乎吃得急了,呛得连声咳嗽。
    宫九这个原先一边剥荔枝、一边都要将眼珠子黏在向晓久身上的家伙,这会子却全无反应。
    似乎全副心神都放到手上那小小的一颗荔枝上,仿佛他不是在剥荔枝壳,而是在剖析什么天地至理。
    宫九如今修为越发精进,也确实轻而易举就做到剥个荔枝壳都暗含道韵。
    连宋家兄妹这样在武功上不算十分有悟性的,一时都看呆了去。
    宋家兄妹一发呆,向晓久的呛咳也恰巧就好了。
    然而看呆归看呆,宋玉致回神之后,虽说确实又沉思了许久,细细整理了一番感悟,之后也没有再继续什么懂不懂的话题,奈何也没有彻底忘记前情。
    宋玉致再次提起前事,着重点就要更严肃许多:
    蒙两位叔父看重,这些日子也和我说了许多您二位与家父商议之事,尤其教导我女权之事。
    当然,要一步到位实现男女平权是极难得的,但就林十七娘故事,想来两位叔父也是认可夫妻之间,不拘男女,都是一心换一意地平等相处
    总不可能婚姻之中还要三心还二意,以面首男宠还妾侍通房吧?
    双九用力摇头。
    宋玉致轻叹一声:
    既如此,两位叔父这般行事,又算什么呢?
    我听闻李家世兄都呼裴叔父为阿父的,想来纵是男子之间不兴三媒六聘的仪式,两位也该与夫妻无二才是。却又缘何插入旁人?
    宋玉致到底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虽说这些日子目光已经开阔许多,到底没看到女官是否自愿、是否需要女官自愿的问题上。
    她之前所追逐的男女平权,说到底,还是在同等阶层的男女之间的平权。
    可她能想不到,宫九也能不在乎,向晓久还能想不到吗?
    向晓久想得到,而且还很在乎。
    在乎到甚至能叫他暂时忽略了脑海之中,
    那无限回旋的降龙十八掌啊,我招招靠脸扛的诡异rap。
    问题是,
    渊寂二人那明明极度亲密、却又毫不介意再挤进去几个人的诡异关系,
    如今是连差点给恶心吐了的宫九都能平静面对了没错啦,
    向晓久更是打一开始就在最初的那点儿不适应之后,很快就用只要彼此心甘情愿,不曾伤害别人,个人作风问题最多算是道德层面问题,懒得理会叫自己淡化了那一段了
    然而再怎么平静、淡化,遇着这般情境,又要如何解释那是前头渊寂的锅,不关我俩的事?
    说不清的。
    尤其是在还要利用渊寂二人身份的情况下。
    宋玉致,是个英气勃发的女子。给寇仲二妻一妾也太可惜了。
    第七十八章
    玉致说得不错。之前那事是我们做差了。
    他一贯是个很愿意道歉的, 譬如当日对着苏少英, 向晓久道歉道得别提多利落诚心了。
    只是这么给前身背锅的滋味,到底不太一样。
    略憋屈。
    然而用了人家的皮囊, 还有享受这个皮囊身份带来的便利好处,少不得也要背些孽债。
    向晓久抹了一把脸,果断看开。
    他这修为也是很高的了。
    别看宋玉致陡然间就精通降龙十八掌、还招招怼脸来,
    只要向晓久心上没有破绽, 宋玉致想凭自己破他的防,且还有得修行呢!
    这不, 向晓久一旦看开, 不只脸上几分尬色霎时消弭,他还能重新夺回话题, 继续给宋玉致灌鸡汤。
    大多数时候, 向晓久讲的道理总是特别有道理的。
    当然也包括现下新开的这个论题:
    平权, 不仅仅在于男女平权。
    男女平权, 更不仅仅在于同一阶层的男女平权。
    也许投胎在未来千万万年之后依然是个技术活, 智慧生物都免不了打娘胎里就天然的不平等。
    但促使宋阀阀主、天刀宋缺,当年为了汉家正统连唯一挚爱梵清惠都各自转身的宋缺, 愿意放下执念,与李阀、慈航静斋, 乃至魔门种种,都求同存异、共同追求的梦想之国,
    最直接的目标固然是强国保家, 不再使汉人有五胡乱华之惨剧,
    可最基础的地基,不就在于容纳了人生而不同的异色之后,求一份基于法律之上、普世认同的生而平等吗?
    无论高低胖瘦、贫富贵贱、男女老少;
    无论选择了怎样的职业,和怎样的生活;
    无论信仰的那一家道统,遵循的那一种风俗
    法律不会粗暴地去抹平投胎技巧带来的特色,却也要尽最大可能保证出生之后、社会环境之中的、法律意义之上的平等。
    向晓久面不改色:
    从我之前一时失言透露出来的信息,你能看到我那私人生活之中、原先存在的错处,这一点很好。
    有疑则问,且问且劝谏,也很好。
    只注意到婚姻之中不能仍将三心还二意一点,眼光就还是窄了些。
    向晓久一旦看开,连认下我的私人生活也没有丝毫不适;
    拿我的私人生活出来作为课题和宋玉致分析的时候,更是坦荡无比:
    女权要说真正实现的标准,最起码的,应该包括几点。
    首先,女子有成亲的权力,也有不成亲的权力;
    愿意成亲的女子,也应该有和伴侣平等协商,选择嫁人、招赘、或者平等结合不分嫁娶的权力;
    当然,在婚姻之后,女子也应该有和男子一般,选择义绝、和离,以及在满足一定法定事由的情况下,单方面休弃的权力。
    其次,女子也应该有自由选择是否生育的权力。
    至少在未婚、或者虽然已婚但婚前签署过合法协议的时候,女子应该享有完全的,选择是否怀孕、怀孕是否打胎、愿意生产的话又要如何生产
    等等权力。
    最重要的是,这些权力,并不仅限于在同阶层之间行使。
    阶级始终存在。可阶级之间的差异绝对不应凌驾于法律之上。
    阶级能保证你生来就是门阀贵女,
    阶级能叫许多人若非有幸成为女官,不说活得如寻常村妇、很可能连活着都艰难
    当然这种艰难也是梦想之国迫切需要消除的顽疾之一,
    不过我们暂时不去细说,只说阶级
    阶级的差异是难免的,但男女平权的目标,却绝对不该只限于叫门阀贵女能与贵族男子平权。
    普通民女,即使成为宫女、女官,也应该享受那一份权力。
    很高兴玉致你能有疑则问,且问且劝谏,
    但如果能多问一声那两位女官是否出于自愿,如果不自愿如何被迫,如果自愿又是因何竟导致她们自愿
    那就更好了。
    对于宋玉致兄妹这样天生世家门阀的小姐公子来说,
    阶级平权,远比男女平权要更匪夷所思。
    女权的话,战乱之中的女子生存是要多几分艰难,隋末唐初到底还不是朱程理学将女子彻底打落尘埃的时候。
    女家主、女阀主是不常见,但有慈航静斋、阴癸派等等以女子为宗主的门派在前,
    宋缺愿意听一听宋玉致看到的风景,固然叫宋家兄妹惊喜,却也不算十分震惊。
    阶级平权,却又不同了。
    纵使是宋师道这样公认的温柔谦和之人,照样是个习惯了奴婢部曲之辈。
    尤其女婢,世家门阀,哪一家又会少了歌姬舞伎?
    可歌姬舞伎之外的女婢姣童,再怎么得主人家欢心,真到了必要的时候,又哪里真有什么选择权力?
    也就是宋阀数百年退居岭南,对外交流少了些,又有个不与异族通婚的家规在
    这家规不只约束小姐公子们,就是部曲奴婢也是尽可能讲究,
    因此近身的多是纯血汉人,而近身的纯血汉人们,舍得推出去做歌姬舞伎之用的时候也不多罢了。
    然而也是见惯,也觉寻常的。
    远的不说,就是宋家兄妹在了解寇仲的时候,不也曾听得一桩情报,
    说是寇仲和徐子陵将瓦岗寨翟让之女翟娇的一个近身婢女认作姐姐,
    结果那女婢姐姐因念着翟娇素日待她几乎与姐妹无异的情分、非要回瓦岗寨,可她那小姐又何尝能护得住她?
    真遇着个分量够的,不也由着翟让令她陪客了么?
    说是被人要走的时候翟娇恰好不在,但在了又能如何?就如同她事后知晓,不也未能如何么?
    宋家兄妹也听说寇仲和徐子陵兄弟俩为此很是愤懑,甚至据闻还下了心思要杀当日要走素素即那女婢姐姐之人,却又何曾对翟让如何?
    哪怕没有素素劝说老爷也是不得已,寇徐二人也不过嫌他不是好人,要带素素一走了之罢了。
    要素素的人当杀,叫素素去陪客的主子不过见弃。
    可见世人对于主奴阶级,是何等认可。
    如今向晓久却要与宋家兄妹说阶级平权。
    漫说直面向晓久的宋玉致有些呆,就是宋师道,也忍不住开口:
    自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又自古律令即有良贱不婚等限制,可见人生而不同,礼法也是自古认可的
    向晓久淡然反问:
    什么是礼?什么是法?夏启之前何曾有家天下之礼,始皇之前又何曾有皇帝集权、郡县制天下之法?
    若何事都只看自古认可,何来羲皇代娲皇,又岂有今日宋阀主许看玉致眼中风景、又有你之欣喜甘愿?
    就是那开了家天下的大禹,又凭什么与禅位的尧舜同为古之圣君?
    宋师道无言以对。
    倒是宋玉致,乍听闻阶级平权时,最呆的是她;
    被向晓久这么一通叨叨下来,眼睛陡然发亮的,竟又还是她。
    我有点明白向伯父的意思了
    这世间万事万物,变才是常态,不变只是暂时的。
    凭他什么至圣至贤立下的礼法,凭那礼法过往适用了多少岁月
    适用也都是暂时的。
    若死守着不做任何改变,终免不了要被淘汰;
    想要万古长存的,就免不了要做些改变。
    宋师道的眉峰仍旧未展: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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