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什么事,小人就先退下了,不敢打扰王爷雅兴。昨晚通宵画的贺寿图因墨未干,尚未收起来,若被人看到,可就出大事了。严曦一心急着回房,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蔺容宸十分确定两人的视线有过并不算短的交融,严曦已经见到了他的样子,但他却未表现出半分的惊讶或者说异样。今日晌午
    晌午如何?严曦不解,一双星眸微转,透着些许不耐。
    没什么。还真是会装。蔺容宸淡淡道,白净的棋子在他遒劲有力的手指间翻转,恩师,该你落子了。
    李行之对严曦摆了下手,好了,你去吧!
    严曦得令,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离开书房。
    蔺容宸目光幽深地望了眼他的背影。
    于皇家而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是不妥,但蔺容宸三岁便由李行之为他开蒙,传道受业解惑十五年之久。除了皇上与太后,在蔺容宸眼里,李行之就是最重要的人。作为他的义孙,可以不会识文断句,不懂作贾行商,甚至一事无成,但绝不能侮了他的清誉和名声。
    这个严曦,简直就是那白璧上的污点。
    第4章
    相遇不识
    掌灯时分,宣王抵达姑苏的消息传到知府耳中。
    蔺容宸望着院子里跪成一片的大大小小官员,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拿眼斜了斜张珣,张珣连忙摇头,属下可是寸步不离地一直跟着王爷。
    这倒也是。没有准许,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擅作主张。都起来吧。
    苏州知府嵇阳见过王爷。最前一个身着紫色官服的人上前道,王爷,下官已备了晚膳,还请赏脸,移步府衙。
    估摸着整个苏州府衙的官员全都来了,他若不去,实在不妥。
    穿过庭院时,却听到极轻的一声笑。蓦地回首,一片粉白缭绕的杏花后,隐隐藏着一张略带雀跃与促狭的脸,在他将视线投过去后,迅速低头,佯作嗅花模样。
    很好
    蔺容宸转回头,目不斜视地踏出门槛,过度用力甩起的衣摆差点将自己绊倒。
    张珣心中疑惑,刚才还好好的,这眨眼的功夫,谁惹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只瞧见一抹身影在杏花后闪过,并未认出是谁。
    蔺容宸从李府出来就一直绷着脸,陪吃的人见他心情欠佳,也不敢擅自开口,准备了几箩筐的恭维之言全都烂在了肚子里。只一个劲儿地你对我挤眼,我对你挑眉,面部表情丰富异常。一顿饭下来,个个面色灰青,都在无声地咒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王爷。
    回到知府特意安排的卧房时,已近二更。
    张珣见蔺容宸望着烛光出神,猜他一时半刻也不会歇息,便取来一卷《姑苏农政全志》。这本书记载了苏州近十年的耕作技术、垦田和粮食产量的增减及税赋收支、水利兴修等等。蔺容宸没那么多机会能到处走走,微服私访,了解民生,但每到一处都会详尽地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政治经济。张珣跟在他身边多年,这些事情已不需要他再开口吩咐。
    何处得来?蔺容宸的目光终于被这几个字吸引住。
    跟苏州主簿梁砚文借的。张珣为他泡了壶西湖龙井这是他们离开李府时,李管家交给他的,说李行之见王爷爱喝,特意嘱咐他包了好些。
    梁砚文?恩师的那个义孙?
    张珣点点头,他原是李家厨娘之子。后来厨娘病逝,太傅怜他无家可归,便收作义孙。去年中举后,便举荐给了嵇知府。
    可惜了。蔺容宸颔首,听嵇阳说这个梁砚文颇有才情,若非有疾,焉能明珠弹雀,牛鼎烹鸡,做一个终日抄抄写写的主簿?
    张珣道:若太傅家的小公子有他一半才能就好了
    提起严曦,蔺容宸刚舒展的眉目又蹙到了一起,他捏着额头,挥手如赶苍蝇一般,莫提他。
    这是多不待见他?想起流云楼的事,赵珣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今日他没有认出王爷?
    不知道,下去吧。蔺容宸懒得再说,张珣识趣地将灯油加满,点了龙涎香,又将绣着翠竹的缎面披风放在屏风架上,王爷若有需要,叫一声便可。随即退了出去。
    一夜无事。
    早上他推开房门,油灯已枯,香炉里只余灰烬,雪白的披风和蔺容宸一起不知去向,桌上那卷《姑苏农政全志》,翻到了最后一页。
    怕被人撞见,天蒙蒙亮,严曦便抱着画直奔水墨轩。后日是李行之的大寿,可《八仙贺寿》还未来得及装裱,他怎能不急?还好认识谢松林,事情好办多了。
    水墨轩一般辰时开门营业,但铺子里有人值夜。严曦敲敲门,等了片刻,来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门开了条缝,探出头,严公子?怎地来这么早?
    是小杜啊!严曦搂着画挤了进去,回头看人还站在门口打哈欠,一把将他拉了进来,我这画有些着急,你看今明两日能否裱好?
    这么着急?可少爷回回到店都已是日上三竿
    严曦将画铺开,约有六尺长,三尺宽。笔墨遒劲,意境潇洒。不等你家少爷了。
    小杜凑上来,看得直咋舌,一直听我家少爷说严公子画工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了得!
    行了,奉承的话少说,别学你家少爷。你可要答应我,这事对谁都不许提。权当我在水墨轩买来的,这里盖了个章。严曦指着左下角一方印记道。
    小杜俯身分辨很久,摇摇头,严公子,你这章刻的是什么?我识字少认不出来。
    你一个卖画的,连画上的章都不认识!严曦敲敲他的头,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严曦作画都会盖上这个章,除非仿作。但小杜来时他已离开水墨轩,所以小杜并不知道他的习惯。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严曦的画。见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严曦真想端盆凉水将他泼醒,画交给你了,两日后来取,切记莫耽误了祖父生辰。我先回去了。
    他风风火火地出门,迎面撞上一人。
    蔺容宸看了一夜的书,浑身酸痛。想着清晨的空气新鲜的紧,随处走走,解解乏,刚好瞧见这家店开了门,诧异着谁家营业如此早,正打算进来看看,哪想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撞个满怀。
    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带着隐隐的笑意,肌肤细嫩的犹如月中聚雪蔺容宸别开头,鼻子被严曦鬓角绒绒的毛发擦过。他推开严曦,打了个喷嚏。
    将将渐白的天光下,他一身月白衣衫倒也醒目。只是严曦没想到这个时候有人来逛画斋,没收住身势,险些将人撞倒,抬头满含歉意地眨眨眼,兄台见谅。店主尚未营业,不如晚些再来?
    蔺容宸瞟了他一眼,这是何意?再次装作不认识?好歹他也是个王爷,被一个黄口小子一再无视。蔺容宸半个字都不想跟他说,冷冷地瞟他一眼,转道回了府衙。
    严曦在他身后哎了几声,总觉得这身影有那么一点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挠了挠头,不再纠结,回了李府。
    这厢张珣端着洗漱的铜盆,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才瞧见蔺容宸的衣摆,就迎上去,王爷,您去哪儿了?
    随处走走。蔺容宸将披风解了,随手扔在他身上,将人当成活屏风,备热水,本王要沐浴。
    是。张珣端着一盆热水,顶着披风,小碎步往前走,未留神被脚下青石板绊了一脚,一盆水悉数泼在蔺容宸身上。
    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傻了眼。
    蔺容宸咬牙切齿,你备水的速度倒是快还愣着干什么,等本王嘉奖你?
    张珣如离弦的箭,瞬间没了影。
    蔺容宸脱下湿哒哒的衣裳,泡了个热水澡,顿时神清气爽,心里的不快烟云般消散无踪。
    张珣伺候他穿戴好,嵇阳已在门外候了许久。开了门,就瞧见一张堆笑的脸,王爷,下官已备好早膳。
    蔺容宸胃里一阵翻涌,昨夜有些积食了,又懒得跟他走,遂道:送到我房里。
    筷子刚放下,驿丞来报:运送丝缕玉衣的车马已到。蔺容宸起身去了驿站,确认贺礼完好无损后便乘车一同前往李府。
    与玉衣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圣旨。主要是表彰李行之的功劳、贡献。张珣宣读圣旨时,蔺容宸扫了一圈才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严曦。他穿着褐色的粗布外衫,头上带着一顶破帽,沾了些羽毛,还有一坨鸟屎。
    蔺容宸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抬眼瞧见游廊处的木梯,上头还有个新筑不久的鸟巢。
    宣毕圣旨,好半晌没听到蔺容宸开口,李行之抬头见他盯着檐下的鸟巢,解释道:王爷恕罪,草民这就让人将它摘下。云昕,快去!他多次催人捣毁鸟巢,严曦一直阻拦不让,反正府里的人也不怎么经过那边,后来也就随他去了。但明日宾客满堂,若鸟屎落在客人头上,岂不晦气?一早便命人将其摘了,恰巧严曦回来见下人正举着竹棍,便喝住众人,去换身衣裳,搬来梯子,正想将鸟巢移到墙外的树桠上,偏巧这时蔺容宸来了。
    蔺容宸才懒得管他,给张珣递了个眼色,一个三尺见长的朱红色木雕盒子呈了上来。父皇送了上等的玉雕,学生的那些摆件自然也拿不出手了。素知恩师除了雕刻,还醉心墨宝。前年南下扬州,遇到当地一位文人,与他求了一副画。今日转赠恩师,不知是否合恩师的心意。
    严曦闻言,顿了步,扭头看了眼那画匣子,决定等会儿再移鸟窝。
    管家接了木雕盒,回到正厅将画轴展开,李行之细看一番后连连鼓掌,浓淡有致,潇洒飘逸。好一副《苏堤春柳》!扬州能有此才俊,为何草民从未听说?
    不过尔尔。严曦瞄了一眼,视线落在印信上,咂了咂嘴,我道是谁,原来是顾庭芝。听闻他长于诗词歌赋,绘画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云昕!李行之简直想冲过去捂住他那张毫无遮拦的嘴,王爷面前,怎可如此放肆!
    无妨,让他说。蔺容宸挥挥手,微笑注视着严曦。浑身散发的寒气让站在他身边的赵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真是没眼色。
    第5章
    太傅寿辰
    严曦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绘画可是他最擅长的,自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笔墨偏于浓重,显得匠气太重了些,失了江南烟雨的灵动之感。远山低排,近树拔迸。假若顾庭芝能在杭州居住一段时日,多看看苏堤春柳,画得肯定比现在要好很多玉楼珠箔卷,孤云淡远。曲院风荷碧连天。梦里飞度几重山,又到江南。望江上归船,平沙落雁。柳浪闻莺叶底眠。更漏滴尽沉香散,不是江南梦里到江南,梦醒非江南,所以说他要多来杭州走走嘛,别只做梦梁砚文猛扯他衣袖,严曦回神见几人齐齐望他,暗呼糟糕,讪讪一笑,之前在画斋做伙计,见多听多了,随口瞎编的,王爷莫要见怪。
    李行之怒道:你也知道是随口瞎编!
    恩师莫要责怪。严曦所言,字字珠玑。蔺容宸面色如常地称赞道,随后又补了句,少年可期,后生可畏。
    他当初之所以相中这幅画,一则想结识顾庭芝,一则便是因画上的题字。挚爱如今画被严曦这么一贬,难堪不是没有,却只能生生忍下。
    王爷谬赞了。严曦好心地想为蔺容宸挽回颜面,其实顾庭芝的画虽不能称为名作,但放眼这天下能比得上的也不多,还是颇有珍藏价值的梁砚文朝他投去绝望的一瞥。云昕,少说一句吧。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行之干咳一声,收了画,无论画技如何,眼缘最重要。若喜欢了,其他的再好也入不了目。若不喜欢,价值千金又有何意义?这幅《苏堤春柳》便是和我有缘,更何况又是王爷所赠,草民能得王爷这般学生,一生足以!
    蔺容宸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嘴角微微上扬,仿佛盛了一弯清浅的月亮。
    你给我跪下!送走蔺容宸,李行之的脸便如同腊月的风霜,要多冷有多冷,任性妄为!你知不知道刚才在跟谁说话!若王爷是心胸狭隘之人,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好好的跪在这里?你再这般不知分寸,别说自身难保,就是整个李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李行之越讲越气,恨不得将他吊起来打一顿才好。成日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稳重,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祖父教训的是,孙儿日后一定改!刚才的口舌之快确实值得反思,严曦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李行之的教诲。
    李行之拿他没办法,长叹一声,但愿你能说到做到。今日就在书房好好反省一番,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去!
    祖父方才也说了,王爷心胸宽阔,想必不会跟我计较。
    蔺容宸虽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但有人如此直言不讳地驳他的颜面,很是让他郁结于胸,再加上张珣一直在耳边聒噪,顿觉路边垂下的柳条都碍眼。
    王爷,要不要治治这个严曦?从步伐上看,刚才李家发生的事,王爷非常非常不高兴,张珣觉得有必要为主子分忧。
    蔺容宸顿步,治他什么?
    不敬之罪。当着王爷的面说他送的画不好,若非他是李行之的义孙,否则早被关到知府衙门的大牢里了。
    你清早泼本王一身水,本王是不是也要治你个不敬之罪?蔺容宸没好气道。
    张珣闻言一哆嗦,王爷息怒!
    蔺容宸斜他一眼,跟在身边这么久,还这么不经吓。原定何日回京复命?
    张珣松了口气,哈着腰地凑到蔺容宸身边,掰着手指算了算,七日后出发,路上约需七日。不出意外,半月后便可抵京。
    腰断了么?
    张珣干笑一声,直起身板。
    恐怕要晚些回去。话锋一转,蔺容宸又道,去打听一下这梁砚文和严曦为人到底如何?
    不是在京城就听过严曦的传言么,这种事还会假?心里犯嘀咕,但既然王爷要查,张珣的步子迈的自是极快。
    寿辰当日,张珣早早将备好的衣物送进房里:蟒纹环绕的朱砂直裰,赭红赤玉革带,金光闪闪的束发冠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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