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尚且懵然无知, 即便听了这话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唯见主公左右踱了几步,终于一掀衣袍坐了下来, 伸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壶。
    刘备此刻的神色已与寻常无异:茶温了, 你去换一壶热的, 要今年的新茶, 不可用往年的随便敷衍。
    主公素来不事奢靡, 饮酒煮茶亦只讲究个畅快,难得有考究的时候, 想也知道是欲与孔明先生磋商事宜了。
    小兵会意地领命而去,留其一人在案前陷入静思。
    另一头, 豫章郡。
    春风吹绿两岸, 将一冬的缟素换上新的气象。随着新太守蔡遗的上任, 人们心中的悲切渐然被生活的琐碎抹去,顾邵这个曾远扬江淮的名字也终成激浪一声,散为雪波。
    而本该埋在土下的顾邵本人却换了素服, 迎风立于码头,回首长望这座在他生命中泊了五年的城池。孙权将重郡一声不言地委托给他时,他便暗自立誓要做出一番事业,而今虽和自己预想得不大一样,也总算没有辜负厚望。
    他转回视线,笑容轻松之余隐含歉意:阿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事关乎军机要务,两万士兵的命都在这豫章的关口捏着,少一人知道便少些风险。
    六万大军原只是个虚张声势的说法,满打满算估摸有两万水师,然而兵贵神速,吕蒙领兵伪饰在丧客之中、借着大雾悄然行船,早一脚踏上战线抢尽先机。
    而今吴军率先占领了军事高地,鲁肃另带一队人马静候在益阳,摆明了软硬兼施、两面夹击,试问你刘备是撇下面子和鲁肃和谈,还是要试试吕蒙的暴脾气?
    他根本没得选。
    战未开,胜负已定。
    顾邵心有余悸地回顾此事,犹惊叹孙权这一手收网果断狠厉,竟是在讨要荆州之前就已经定好后策,从未天真地相信过刘备会以诚相待。
    不过,尽管自己守口如瓶,他也没当真以为能把李隐舟瞒了过去。
    李隐舟也不纠结这事,挑眉淡笑:主公借你手治了五年豫章,如今转手扶了蔡公上位,你不找他算账?
    蔡遗虽年长许多,在声名上却远不及顾邵等流,做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居然是屡次揭发吕蒙部下的不法行径,并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地要求他改正错误。
    吕蒙偏也是个极护犊子的脾气,当然是坦荡认错,下次还敢。
    一来二去,这对文臣武将也成了江东一派中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双冤家,说两人不对付吧,吕蒙对这个老臣也算客气,从未挟私报复;可而人一旦杠上,这数年以来谁也没让步过半分。
    孙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胡闹,比起这对活冤家,还是凌统对甘宁那不死不休的疯劲更令他头痛。
    顾邵对此也有所耳闻,托着下颌作沉思状:豫章常年在两军交界,吕将军偏是个火爆脾气,主公怕他冲动行事惹出祸端,正是拿蔡公来压他的性子。就算是我不死这一回,他肯定也会另寻个由头把我调任。
    这话倒说得通透,总算像是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的人。
    李隐舟这便放下心问他:调任也就罢了,不过是另外让你坐领一郡,而今你算是名亡实存,又有什么打算么?
    顾邵轻松地拍拍被风灌满的广袖:我本也没你们那么通达,做官也做得够久了,不仅要体谅民生,还得时时刻刻琢磨着主公的布局,我可担不起这份累。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回乡教书罢了!
    能讨个善始善终,也算是一种造化了。
    李隐舟也觉不错,临风送他远渡,随口问:可以后史册所记,只会说你拆庙拆到庐山君头上,因得罪鬼神而病终,堂堂顾郎被人这样说道,你当真不介怀?
    顾邵半步已迈上了船头,在摇晃的甲板上扑腾片刻,一双手搭在船舷上慢慢站稳了,临着飒飒江风中眯起眼。
    这有什么好介怀的?棺材板一盖,谁还能找我理论不成?便是他们乱编排我这个祖宗,也该他们怕我半夜上门不是?
    李隐舟:
    还挺有道理。
    为避耳目,船即刻启程,他的声音也就越发飘远,缓缓散于阔荡浪涛之中。
    再会!
    顾邵一走,李隐舟换身行头,继续在豫章呆了几日,以免引人怀疑。
    刘备吃了这个哑巴亏,唯有请诸葛亮及关羽这两个鲁肃旧友与其磋商和谈事宜,最后定下划湘水为界,将长沙、江夏、桂阳三郡归还孙权。
    孙权未费一兵一卒、仅算是操练了一回水师,就轻易而举将前债翻倍地讨回,手腕利落出击果断,令人不得不为之胆寒
    他早就不是那个被父兄庇护无忧的孩子,更不是被人猜测只能倚仗良将的傀儡,三家中最年轻的主公亦有着不逊于曹刘二人的老谋深算,岂可轻易被人小瞧了去?
    胜利的欢呼一时呼卷着吴地,乘胜追击的情绪一度高涨,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意自四方水军中蔓延开。
    李隐舟回程的路上,恰遇上一支眼熟的吴军,士兵一见他孤寂的小船,眼中放出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光来。
    李先生!鲁肃将军正说要找你喝酒呢!
    李隐舟倒没意料到鲁肃会注意到他这个小人物的动向,略做思忖也就答应下来,顺着士兵的指路去后山寻他。
    正是仲春四月,满山的杜鹃开得绚烂,映出半江潋滟火花,斜阳灼灼跳动在上面,燃起满天烟霞。
    水天相映相接,如一片不尽的野火空阔地燎烧着。
    鲁肃孤坐船头,衣甲飒飒迎风,听起来竟有些深浓的落寞。
    听脚步声靠近,他抬眸大笑一声,目光直视李隐舟的脸:本不该叨扰你这个良民百姓,听说你也赶这条路回海昌,顺带便请你喝一壶酒。
    说罢,不知何处摸出个旧葫芦,抬腕便往前一抛。
    李隐舟一手接住酒葫,并不急着拧开盖子,却往鲁肃身旁一坐,转眸将视线淡淡打量过去。
    观察半响,得出个结论:将军和主公吵架了?
    鲁肃眼神有趣:有那么明显?
    李隐舟托着那酒葫芦:我观将军睑下乌青、脸色发白、口唇微绀,想必连夜不得好寐。如今局势大好,除了主公恐怕没人能令将军如此气闷。
    鲁肃听他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话头,眼神透出几分思索,反转过脸笑问:你觉得局势大好?
    李隐舟没答这话。
    鲁肃也并不逼他吭声,反举起自己撂在一旁的酒葫芦摇了摇:我年轻时候住在东城,那时还算是袁术的地盘,战火一直烧到了田埂,百姓都没有能住的地方。是公瑾介绍我去搬去吴郡,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那样宁和的乡野,还有那么多和我志同道合的游侠豪杰。
    他顿下片刻,咚咚喝一大口酒,举袖擦走唇角的酒液,笑道:后来伯符将军早逝,凌操那老儿战死在了江夏,连公瑾也在西征的路上去了主公性子孤冷,和他喝酒还不如让我和顾雍公对酌!想来想去,竟连个酒友都不剩了。
    李隐舟只觉心头有什么忽紧了紧,也慢慢拧开酒塞子,浅浅尝了一口。
    既苦又涩,沾上舌头便燎烧起火辣的滋味。
    他赞叹:好酒!
    鲁肃颇得意地笑一声:我昔年也算富有,如今家里虽然一穷二白了,却还藏了不少的刀子烧,来日若能进兵北原,我请你再喝三葫芦!
    李隐舟敲一敲酒葫芦,这才答他上一句话:据我所知,军中酒鬼可不少,远的不说,子明是最好这一口的。
    鲁肃摇头:他性子急,喝太快,容易上头,跟他喝酒太容易醉了。
    李隐舟想了想:甘兴霸千杯不倒,可陪君消愁。
    更不成。鲁肃哈哈地笑,他脾气暴,做事不计后果,喝了酒更要喊打喊杀,我还得给他擦屁股!
    李隐舟盘算半天,最后想出一人:凌都尉酒品最好。
    鲁肃简直被他逗乐了:犬齿小儿,他懂什么酒!
    两人借着喝酒论吴军数英豪,吕蒙作风过分激进,甘宁纯属好战分子,凌统年轻资历尚浅,数来数去,竟无一人能与鲁肃同图大局。
    甚至于孙权也并不全盘采信他鲁肃的主张,他虽深信鲁肃,可对更偏激的吕蒙亦器重有加,此番收网更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
    李隐舟听到此处,已渐听出味来,不由喉头一紧,几乎将要把一个名字说出口。
    鲁肃耐心地看着他,也在心中缓缓自问。
    而今的吴军中,还有几人能统筹全局,不被眼前暂且的胜利蒙蔽住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酒还没喝完
    周四晚开组会,请一天假,假条晚上挂 ,,
    第 117 章
    夜色侵昏, 晚风拂面,远处渔家的灯火如星如火,三三两两散漂在江边。
    鲁肃的唇边衔了一抹笑,遥遥看着远方归家的船夫。
    他年轻时也是江淮一带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老去的眉眼中依然有种精干而坚韧的英俊, 似山岩间盘踞的劲松,经霜历雪, 更见风骨。
    此刻, 一种类似于孤寂的情绪在他眼底慢慢散开,随着明灭的灯火闪烁不定。
    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三郡, 这本该是一场彻底的胜利, 可李隐舟并未从鲁肃的表情中看出一丝应有的狂欢。
    提出与关羽单刀赴会商谈之人正是鲁肃, 双方并没有立即谈拢, 但这一谈无疑给了刘备一丝喘息的机会。
    最后划湘水而治, 或许根本不是孙权最初的目的。
    毕竟他精心筹谋这场布局已足够五年甚至更久, 就连刘备要娶孙尚香的小动作都忍了下去, 甚至不惜假死顾邵暗中调兵,其所图谋又何止和谈之下的三郡而已?
    李隐舟看着鲁肃平静的面容,仰头灌下浓烈一口好酒,借着酒意玩笑道:我在公安时与诸葛先生有一面之缘, 他是个很不错的酒友。
    鲁肃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随即会意地笑了起来:若他是吴人或许我们还能常常同案饮酒。不过以他的资质,若同为一主,恐怕如今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
    听他这样说,李隐舟越发笃定了此前的猜测
    他是故意给刘备喘息的机会。
    为了给已摇摇欲坠的联盟最后一次重归于好的机会。
    察觉到他复杂的目光,鲁肃仰头痛饮一口,随意将那空荡的葫芦往水中一抛, 笑看他一眼:可惜每次与他同饮都是大战关头,他总在偷偷算计着我。
    李隐舟索性直接问:既然知道他们心怀不轨,为什么还要坚持联合呢?
    为何?鲁肃伸手点天,如将星辰握为棋子,指给他看,而今曹操在汉中与刘备相会,若我们不退这一步势必要与曹军正面相抗。血战以后,谁主天下?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我曾也和公瑾、子明有过同样的想法,以为割据长江二分天下,坐拥天险便可有百年之安。可江陵一战让我清醒了,一个曹仁就令我们死伤无数,甚至连公瑾都放眼如今的吴军,又有谁有昔年公瑾的筹谋?我们行军打仗是为了来日的安定,眼下选择和谈,也同样。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屠夫更渴望和平,今日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来日的安稳,所行的每一步都踏在血光上头。
    所有人都可以冲动,可以放肆,可以被胜利冲昏头脑,而身为都督的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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