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入夜。
    织月鲛的双腿遇到大量的水,就会化成鱼尾。
    轻而反光的脚环和锁链被卸了下来,明明江远寒摸索了很久都没有弄懂的配置,却在李凝渊的手中轻而易举地被勾开,咔哒一声脆响,限制之物脱离了脚踝。
    江远寒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只不过他在对方沉默的目光之下,完全不能太过放松,只是解开外衫,换了件别的。
    那些广袖飘逸的道袍不能浸水,反而是织月鲛自己的纱衣,出水即干,薄如蝉翼,拢在身上几乎轻如无物。江远寒从李凝渊手中拿回来了自己的衣服,随后就慢慢地沉进了水底。
    水月池漾开一圈圈的波纹,淡淡的月光落入珠帘之中,与珠玉的光泽缠绵在一起。朦胧的光晕落在水面上,跟着粼光颤动。
    李凝渊盘腿坐在水月池旁侧,没有靠得太近,但也始终让江远寒的位置停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从水底向上吐出一串儿泡泡,浮上来,很快地破碎。
    江远寒的身躯在水月池中很快便补足了水分,他在里面慢慢舒展筋骨,这几天的坎坷仿佛都淡化了许多。过了小片刻,水花溅动,他从水中冒出头,只露出两侧白玉珊瑚般的鲛人耳,还有湿润泛光的眉宇眼睫。
    李凝渊看向他。
    两人视线交汇了片刻,谁都没有开口。江远寒心中复杂无比,不知道跟他说什么,随后就又沉没了下去。
    静谧无声的月夜,外面有风吹拂的声音,还有细碎的鸟雀啁啾。
    隔着一层清透的池水,江远寒本想闭上眼睡在水池里,却在即将睡着的刹那,听到一丝幽然的琴声。
    琴声若隐若现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江远寒原本对这些乐器都是一视同仁的,但如今不是,他从水底上游,手臂趴在了池边的冰冷玉砖上,朝着声音传播的地方望去。
    琴声太远了,传到这里很轻很轻,有一种如在梦境的错觉。江远寒听了片刻,等到琴声止歇,才听到李凝渊的声音。
    那是伊梦愁的大梦琴。
    大梦江远寒低声自语。
    人生在世,如梦一场。譬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李凝渊望了一眼碎在池水里的月色,伊梦愁嗜酒如命,不拘小节,她的琴声能引入入道,勘破种种幻境,遨游红尘万千。
    江远寒想了一会儿,大约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他伸手抵着下颔,迎着昏暗的光线:是每一个正道修士,都要会一样乐器吗?
    李凝渊一时没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答道:不是。只是少数人才精通。
    江远寒点了点头,觉得这琴声太远了,他也无从比较,不知道伊梦愁跟小师叔谁弹得更好。但在他心里,其实听到了也是一样的结果没有人能跟李承霜相比。
    你很喜欢吗?对方问。
    江远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低头趴在了胳膊间,闭上了眼睛:喜欢。
    李凝渊的脚步稍稍近了,直到他身上那股极淡无比、又隐蔽缠绕的清甜气息蔓延过来。
    他伸手把池子里的小鱼抱起来,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手指运起灵气,术法慢慢地烘干他银蓝色的长发。捋到发梢的时候,李凝渊才低下头,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去学琴,你会听吗?
    江远寒本来已经对这种接触放低警戒线,不再炸毛了,可是还是让耳畔这句比风还轻的话问住了。
    李凝渊的手指穿过长发,和缓地抵在他的耳后,指腹轻柔地从耳根往上揉按。
    这样似乎能消解疲惫,是一种简单的导气引灵的方法,但是他碰到了江远寒耳后纤薄透明的鱼鳃,怀里的人骤然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半天,几乎下一秒就要顺着动作滑进池子里了。
    李凝渊及时捞起小鱼,撩开他头发看了一眼刚刚碰到的地方:湿润又脆弱的鳃被碰红了,畏惧地贴在珊瑚软骨下方的细腻肌肤上。
    他骤然紧张,低头贴着对方的额头:碰疼你了吗?
    江远寒的手攥住他的衣衫,湿漉漉的掌心在纤尘不染的白衫上烙下一个印子,他答非所问:不要为我做什么自己不愿意的事。
    李凝渊的动作陡然停滞住。
    不喜欢弹琴,不要去学。江远寒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你也不要做这些,除了给我戴上枷锁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用明明我还没有犯那么多错,你单方面付出得太多,就让我觉得自己仿佛错得很深。我性格自私薄情,不想背负一些不想背负的东西很麻烦。
    李凝渊的呼吸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他没说话,而是把怀里的小鱼抱起来,只让他的尾巴浸在池水里,随后便将对方一侧的发丝拢到旁边,仔细地看了看被弄红的脆弱薄膜。
    我问你的话不是这个,李凝渊平静重申,我问你的是,有没有被弄痛。
    江远寒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他胡乱地感知了一下身体传来的信号:有一点吧
    织月鲛的结构太脆弱了,而且原型的时候,这种脆弱感还被放大了很多倍,并且伴有着一些别的因素。比如鲛人在水中的交尾,往往会很难进行,因为他们的鱼尾实在是太滑了。
    李凝渊靠得更近,呼吸亲密又温热地洒在肌肤上,落在被碰红的鳃上,他的手指很轻柔地拨开肌肤上微红的透明软膜,看到里面的呼吸腔,软肉发红,有一种纯与欲交叠的视觉感知。
    江远寒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被看得有点恼了:什么都好奇,你要不要脸?!
    李凝渊没有丝毫避讳,顺着这话题问下去:看起来很难保养,如果伤到了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江远寒偏过头,我也是才夺舍没多久。
    李凝渊盯着他的侧脸: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身份。能够夺舍的魔修,应当修为不会太低吧?即便是刚刚筑基的修士,也远比织月鲛这种天生灵物来得要好。
    江远寒心说这不是被碰瓷了么,表面上没搭理他,而是提起了之前从盛问春那里问出来的话:我听说你们过一阵子要去,魔界?
    嗯。李凝渊应答。
    你打算把我放在哪里?江远寒凭借着记忆中的位置,指了指放着脚环和锁链的地方,把我锁在这里,我会闷死的。
    你想去魔界?
    江远寒差一点就点头,随后回过神来这大概是对方的试探,也就绷着脸兜了个圈子:我才不想,魔族那群家伙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其他种族修魔。
    我骂我自己,真是豁得出去。
    李凝渊道:魔族生而凶悍,自带魔气。而不需要像其他种族修魔一样,将天地之间的灵气通过功法转化为魔气,确实有优势。
    江远寒哼了一声,没说话,一脸得不高兴。
    只不过这个欲擒故纵的水平不是太高。李凝渊察觉到对方有些口是心非。他望着不怎么搭理他的小鲛人,伸手拨弄了一下对方柔顺的长发,语气清淡地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也不会让你独自留在这里。
    江远寒听着觉得有希望,正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说才能让对方确定带自己去魔界的心意,就听到了李凝渊缓慢响起的后话。
    琴声,是你爱听,还是那个人喜欢?
    这句话听起来仿佛没有什么威慑力,但实际上简直把人的心往冰窟窿里拽。江远寒顿时心生警惕:当然是我我
    他本来说谎很是熟练,能轻易地掩藏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李凝渊逼近之时,他却突然卡了壳,让这股清淡而微甜的气息缱绻得脑海迟钝,从记忆深处仿佛勾连上来一丝奇异的错觉。
    就在这么一瞬的恍惚之中。李凝渊无声地笑了笑,似乎对这种结局并不意外,他那股种在骨髓里,可怖到极致的干渴又缠绕上来,被嫉妒和占有欲占据了心念,连道心都在往不可预知的方向偏移。
    他墨黑的眼眸之间,飞掠过赤红的光点,带着极重的压迫之感。这种肉食者的捕猎味道随着接近而灌进脑海里,让人脑子里发晕。
    但江远寒自然还保持清醒,他甚至听到李凝渊语调平稳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还有让你觉得更麻烦的事情,没有做。
    来自于豪门世家、见多识广的直觉冲到了第一位,江远寒下意识地觉得威胁,他反抗的心绪一下子涌了上来,修养后蕴藏至今的魔气慢慢地缠在指节上流窜。
    但这样的防备没有派上用场。
    李凝渊按住了他的肩膀,耳畔的声音低柔又缠绵,几乎不像是他的音色,而是潜入到更深的梦中,更像是另一个人的。
    另一个人是谁的
    江远寒的想法一下子顿住,怎么想都想不出是谁的。他被对方抱在了怀里,猝不及防又无可抗拒,随后李凝渊环着他沉进了池水里。
    水波荡开。水月池池底很深,两人重重地沉没了下去,温泉湿透了衣衫。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下李凝渊的声音,还有他温柔描述的一切。这其中似乎有一些很难懂的术法在作祟,对于织月鲛的薄弱身躯来说,这种蔓延开的道术,已经足够影响他的神智。
    但影响他神智的,还有些更深层的、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些声音在水下,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而是通过灵力静悄悄地传到江远寒的耳朵里。他有些难以想象,理智逼迫他认清眼前的人,但道术和私心,却在告诉他,闭上眼睛。
    反正,你也什么都看不到。
    江远寒像是被一团巨大的棉花包围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息。只有一点点温柔眷恋的声音从心底响起,像是一块过度甜美的糕点,他明知里面包裹着毒药,却还在香气的蛊惑下,极度地想咬开一口。
    他的思念看似沉淀,但已经依附在了骨骼上,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江远寒死死地攥着对方的道袍对襟,即便闭着眼,却还是有细碎的小珍珠在水中散开远去。
    他想起这是谁的声音了。
    那根本就是忘不掉的初恋白月光,越是得不到、见不到,就越是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窝里,捅穿了痛,拔掉了也痛。
    李凝渊把他抵在水月池一侧的冰冷池壁上。他的手叩着小鱼细弱白皙的手指,握得很紧,他盯着江远寒紧闭的眼眸,看着眼前颤抖的睫羽,很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你看你,一想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不觉得我是麻烦了。
    江远寒说不出话,甚至都有些忘了该用鳃呼吸,他的咽喉到肺腑都烧得厉害。
    那是一种绷紧了的感觉,被拉伸到了极限。他强迫自己不崩溃,一句话都不能说,说出来就会哽咽,就会示弱。
    他不想示弱。
    小寒,我能让你时时听到他的声音,让你触摸到我,就如同碰到他一样。李凝渊淡淡地道,我也不全是给你添麻烦的事,对不对?
    这个男人看着宽宏大量,但每次都在一些言论上斤斤计较,把每个字眼都扣得清清楚楚。
    江远寒喉咙发梗,逃避般地躲开了他的吻。
    在这个时候,李凝渊的声音落在他耳畔,甚至还是小师叔的声音,快要逼疯他。
    李凝渊不许他逃避,这是水下,交谈只在两个人之间响起,连一丝其余的声音都泄露不出去。剑修有力的手指扳过了小鱼的脸颊,指腹在对方瘦削的下颔上摩挲了片刻,像是爱惜他,又像是痛恨他。
    李凝渊觉得折磨,不光是对方,连他自己也备受折磨,但他却还是低低地笑,像是在笑自己被精细解剖、完整穿透的心,语句冷静又残忍:睁眼看看,也许幻术之中,你能看到他,而不是你厌烦的我。
    这不是单纯的幻术,而是李凝渊所修功法中的一个功能,也不是什么邪术,而是单纯地勾起人心中最直接、最纯粹、最本真的思念和渴望。
    李凝渊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引导人心性的术法,会用来做这种事。
    江远寒不敢睁开眼,他知道自己抵抗不了这道术法,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的念头,咬牙道:你根本不像他!
    小师叔不会让他这么难受,不会把他逼到角落里质问,更不会为了一句冒犯之言而强迫他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他想念的是内敛温柔的玉霄神,光风霁月,君子如玉,而不是像这样不是这样的
    江远寒没有说下去。他被钳着下颔,贴上了柔软的唇瓣。
    这次不是那种令人碎裂的强吻,反而柔和非常,很轻易就能撬开鲛人薄薄的双唇。
    江远寒被攻破了防线。
    他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心酸又委屈。他的脊背让李凝渊按着,被迫贴在他怀里,伏在对方的肩头,随着这个温柔的亲吻结束,江远寒也没能控制住哭声。
    他的手指扯着李凝渊雪白衣衫的边缘,几度哽咽地讲不出话,传递给李凝渊的只有他沉闷又崩溃的低泣。
    李凝渊让魔念左右了的神智像是猛地被抽了一巴掌,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抱着小鱼离开池底,把人带到了岸上。
    久违的氧气涌入胸腔。
    江远寒低头急促地咳嗽,细小的珍珠碎在地面上。
    李凝渊有点手足无措,但他很快整理了一下心绪,给小鲛人慢慢地顺背,直到对方的呛咳停止,呼吸恢复平稳。
    鲛人的纱衣搭在地面上,鱼尾渐渐地分开,化成双腿。
    江远寒低头埋在膝间,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情绪平复下来。他安静了好半晌,才声音沙哑地道:李凝渊,你真是该死。
    对方没有回答。
    江远寒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波澜动乱的水面,扯了一下唇,道:我心里就这么一块儿好地方了,柔软干净,纯洁无瑕,也没有防备你倒是会挑,一刀刀地捅。
    对不起。
    不知道是否是江远寒的错觉,即便失去道术加持之后,对方的声音还是有点像小师叔。他捏了捏眉心,缓解一下这种古怪的错觉,他揉着因情绪剧烈变动而泛红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道:这算什么师兄弟,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要弄死我或者逼我杀了你。
    李凝渊没说话,而是揽着对方,动作平和地给他顺着脊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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