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至极的安静之外,这间静室内还残留有一丝当年菩萨成为半步金仙的气息余韵,大境界的压制之下,也就更加具有一种无声的紧迫。
    禅师身上只有一件素净简单的僧衣,衣摆垂落在地面上。他经年隐藏在斗笠之下的长发披落下来,其中掺杂的金丝隐隐泛光。
    极度的静,伴随着极度的空茫无依。承受孤独的阈值越高,就越会在阈值被超出时猛地溃散。
    这几日以来,忘生其实还算平静,但自昨夜子时开始,他的脑海中就会断断续续地闪过些许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模糊身影能感觉到的一切。他也能在瞬息之间认出另一个人就是小狐狸。
    这些场面亲昵又自然,仿佛自己的感知才是多余的那个。他能精准地看到小狐狸眼睛里的爱意,清楚坦诚,明亮如星,连万分之一谎言的成分都没有。
    他不可避免地心有波动。
    但这种感知扎根在禅师的心底,挣不脱、甩不掉,他难以自控地看着心上人跟另一个模糊的影子的过去,而他依附在这片影子之上,就像是一个卑劣又自取其辱的小人。
    忘生试图缓慢地抽回思绪,但这种失控感却越来越强烈,这种以身相替的触感也愈发强烈,他甚至能感觉到小狐狸埋进怀里的温度和气息,能听到对方说: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有一刹那,忘生几乎认为这不是某些记忆、某些埋在神魂深层次的画面,而是他背离佛祖的痴心妄想。
    他手中的佛珠不转了,连常年触之升温的菩提子也跟着冷却下来,像是凝结了一层不化的霜。
    忘生不再坐禅,他睁开眼,四周仍是不变的黑暗,仿佛有没有视觉对于此地来说,并无两样。
    他察觉不到人世在动,也无法感觉时光的推移,任由至死的静默将自己慢慢地蚕食,逐渐地淹没。
    但他却能从脑海中幻化出江远寒的身影。
    这已是一种心境偏移的质问,忘生眼里应该有佛,有众生,他应该博爱悲悯、或是无我无情,却不能只有一个野性难驯的小妖。
    狐狸精。他默然无声地想,可是这三个字刚刚浮现出来,却又被禅师自己一点点地否决掉这不是江远寒的错,也不该归罪于狐狸,应该怪罪他的心。
    世间万物都有奔赴相爱的权力,但他不应该有。佛门清净,戒律规则,他一一冒犯、屡屡沉沦,令圣境蒙羞。
    忘生一点点地、强迫自己,如同自虐般地掐断了对情的幻想,湮灭了浮现于眼前的身影。他的神思克制得太严重了,猛地引起道体与神魂相冲突的反弹,那股骤然降临、难以抵抗的剧痛从道体上迸发。
    神魂道躯是互通的,从心理波及到生理。但他已经有些分不清这种煎熬究竟是起源于何处,像是当初被冲夷仙君剑魂反震的旧伤被牵动了,腥甜的血液逼上咽喉。
    在这里只有他一人,可以不必忍。
    忘生低下头,他维持不变的姿势终于换了,手心按在了冰凉的静室地面上,血迹顺着唇角滴答地碎在眼前。
    只不过太暗了,他眼前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变。
    强行的压制只会带来更强烈的反弹。禅师的神智都有刹那间的模糊,他重新闭上了眼,如错觉地感受到了小狐狸握着自己的手的触感。
    仿佛本该如此,仿佛很多年前他们就相识倘若有前生,也该是你我才对。
    越是禁忌的,往往就越脆弱,总是逼迫自己淡漠如云、高高在上,反而要沉沦下去,难以自救。
    他感受不到别的,耳畔却一直响起江远寒曾说过的的每一个清晰字句。他明明还没有拥有过,却已觉深渊无底,失去良多。
    爱恨相依,是难以完全隐藏的,再多的掩饰,都会被一个眼神、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戳得破碎。
    这股由克制反弹而生的痛苦没有简单地结束掉,而是源源不断地刺激着禅师的身躯,他静默安定的神魂向来坚韧,却在波动产生的短短一炷香时间,骤然变得千疮百孔。
    墨发之中交杂的金色缓慢地褪去光泽,化为一片浓郁的乌黑,深深地隐藏在了发丝之间。而他睫羽上颤动的淡金也跟着褪色,身上始终如一的恒静安定之感逐渐消散。
    佛修的一切象征都在缓慢地从他身上脱落消失,像是剥离了掩藏的外壳,撬开了含着珍珠的蚌壳。那股圣洁庄重、那些慈悲温柔,包括眉目之间的淡金佛印,都在执念痴妄的情与欲之下被吞没,染上了深渊的颜色。
    就在此刻,一直沉寂黑暗的问禅心之内,猛地响起一声闷闷地响动。
    忘生的心口仿佛被猛地攥紧了,他被这声响动惊醒,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就在日光普照的静室外部,江远寒将怀里提前制作好的符篆一一贴在廊柱上,在静室的四角挂上魔气刻出的木牌。
    做得肯定是没有鹤望星好,没有鬼鹤那么熟练。但以量取胜,炸个房间应该没什么即便这是佛修圣地、有佛法普照的静室。
    一刻钟前,师兄令冲和剑之上的怨邪之气弥散而出,怨气浓度超过安全线,明悟老和尚果然被吸引而来而事发当时,江远寒已经偷偷溜出院子了。
    他一边挂刻了符篆的小木牌,一边在心里念念叨叨:禅师一直待在里面可是会死的,明悟师叔对不起,我还是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不会怪罪我的
    他碎碎念着把小木牌绑完,随后推开了几步,寻找到自己设计爆炸时那个安全的点,坐到了房顶上。江远寒的大尾巴甩了两下,伸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
    响指之中有魔气炸裂如火花,这宛如一个引线般,让所有木牌和符篆上的纹路开始激发出淡紫色的魔气,在魔气连同符篆纹路之时,第一声闷响砰地炸开。
    随后,就是依次而来的响动,门窗骤然裂开,庇佑佛光被魔气渲染换色,被冲击力破除效力,问禅心的内部投射进一缕光芒。
    四周的封闭完全被卸除了,但房间居然没有坍塌。像是一个歪歪扭扭搭好的积木,在积木的间隙中钻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光芒映亮禅师眼前的地面。
    久不见光线的人,会被突如其来的光晃得眩晕。
    忘生的双眼被刺目的光线逼出一点湿润,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有一只丝毫没觉得不对劲的小狐狸从头顶上的裂缝里跳下来,狐狸本体啪叽一声掉进他怀里。
    禅师的手一落下,就摸到一团毛绒绒的柔软皮毛,他怔了一下,动作顿住了。
    江远寒用原型就是怕会刺激到对方,所以用毛绒绒来抚慰禅师的身心,他抬起眼,被对方化为乌黑的眼睫与发丝镇住了,抬起爪子按在他的胸口上,震惊地凑过去看了看,道:你
    还没被说完就被揉了尾巴根。
    忘生垂眸注视着他,低声道:胆子真大,想被圣境的前辈们渡化么?
    他说的渡化可不是那种简简单单的经文教诲,以江远寒的胆大与胡作非为的程度,遇到那种严苛执拗的佛修,没准儿就物理渡化了。
    江远寒还没从对方形貌气质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他呆呆地道:你你仿佛比我还像个妖。
    这句话不是说妖媚,而是说那种捉摸不定、难测揣测的孤僻气质。原本禅师是非常庄重温柔的,明明语气和相貌都没变,怎么再见面就一股魔头反派预备役的味儿了。
    没人比你更像妖了。禅师笑了笑,与之前那种恼火斥责的语气不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像是恋人在耳畔温柔的调情。小狐狸精。
    江远寒觉得自己眼下恐怕比明悟师叔还懵,他一脸没反应过来地被对方抱起来,狐狸耳朵震惊地抖了抖。
    江远寒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这一个化身明明本应该是佛修,结果中途下线了,反派魔头异地登录。
    禅师小狐狸精莫名紧张,你还慈悲为怀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怕你反手就要强迫我变成人,然后搞点不对劲的事情。江远寒极其坦诚,顺便看上去很认真地认错,我之前引你心境波动,连累了你被关在这里,都是我不好。
    不是连累,禅师道,师叔的选择很对。
    江远寒:不,你看上去马上要还俗了。
    忘生看着他,含笑道:那你还记得我的俗名吗?
    江远寒心头一紧,想着八成要玩完了,好像要把菩萨的弟子拐带出佛门了,得在菩萨发现之前赶紧逃走。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被炸破佛光庇护的问禅心上空陡然亮起一道光柱,金色的光芒从半空中蔓延,直通天际。这种瞬息之间的位置转换,真得要半步金仙才能完成。
    忘生手腕上的菩提莲花子冰霜褪去,温度隐隐重新上升,而被照射进一束光的静室内部,由无尽的金光碎片组成了一个人影。
    素白僧衣,眉心耳后皆有佛印,相貌温雅清俊,身后隐现出佛光圣轮,在显现的下一瞬就隐入空气之中,慧剑菩萨自佛光之中抬眸,那股太平祥瑞万世升平的安逸静谧感油然而生。
    这回真的完犊子了。
    明净睁开眼,就见到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是太始道祖的化身之一站在眼前,佛光全无,印记黯淡,但他身躯的佛性与佛骨却还在苟延残喘。
    他扫了一眼忘生,又看了看对方怀里那只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狐狸,莫名地有点想笑,但作为师父,还是短暂地忍住了笑意。
    还不算坏,至少没有想象中的坏。
    修佛的心都挺大的。明净向前走了几步,抬手凌空一点,虚虚地按在忘生的眉心,对方眉心中化黑的佛印骤然褪去黯淡,重新变回淡金色,那些孤僻冷绝的气息像是被驱散了,顿时消失不见。
    可惜仍是治标不治本。
    忘生被这虚空一点抽干神思,随后浑身的天生佛骨都跟着皲裂重铸,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在佛印重新变回淡金之时,才听到师父的庄重平和的声音。
    还会痛吗?
    骨骼重铸,怎会不痛,佛心动摇,神魂冻结,怎会不痛?
    会。
    原来你看得透,却放不下。明净道,我早说过,无我无情,才能行就此路,你不肯信。
    师父人非草木。
    按佛家之语,草木是无情众生,而佛门的一切众生为吾子,指得则是有情众生。故而无我无情的本意并非真的无情,而是超脱。忘生有此一问,说明他已受蒙蔽,深陷困局,命犯嗔痴。
    有情众生,悉有佛性。以你之资,若不是遇见他,本可悟得解脱。明净说了一句,目光转移向他怀中的小狐狸,一眼就看穿了江远寒的伪装,无奈笑道,说得就是你,还要装乖。
    菩萨眸中淡光一闪,这只装作跟自己无关的小狐狸就被动地化为了人形。
    江远寒也不好意思要禅师抱着了,可又挣不开禅师紧握着自己的手,只能把牵着对方的手背到身后,假装没这事儿地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地道:我
    禅师是菩萨的弟子,他倒是一早就知道,但没想到这位半步金仙真能因为炸了问禅心就亲身降临啊。像这种级别的佛修,怎么说也是手头一堆大事才对。
    看似大魔头,实质太子爷。江远寒虽然个性独立、不喜欢他人庇护着搀扶着长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双亲的层次而认识本方大世界里的所有顶尖人物,他企图让菩萨响起小时候的哄孩子情谊,小声道:您这个房子,能不能找我爹赔?
    忘生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闻言诧异地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而旁侧一脸温和笑意的明净目光一顿,这时候才抬起眼,看了看周围。
    啪嗒。
    角落掉下来一块碎掉的琉璃瓦。
    作者有话要说:  菩萨:?
    第七十一章
    菩提圣境。
    菩萨亲临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所有圣境之内的佛修,住持与戒律长老、以及诸多未曾谋面的佛修,都前来见过了慧剑菩萨,只不过最终留在明净身边的,只有忘生与江远寒,还有明悟老和尚送来的那把剑。
    冲和剑被收进鞘中,沉寂无声地平躺在桌面上。明净就坐在上首,低头喝了一口茶。
    爹亲的朋友都这么慢悠悠地,喝茶下棋谈心,带着一股老年养生的味道。江远寒在心里嘀嘀咕咕地想。
    明净放下茶盏,抬眼看了一下江远寒,倒也没有当着忘生的面数落他,而是道:一会儿我再问你。
    江远寒也不敢当着明净叔叔的面先开口,他还惦记着自己要不要赔人家的房子、或者要不要去赔对方一个纯净无邪的佛修弟子,心虚不敢讲话。
    明净转而看了一眼忘生,他注视着对方漆黑的发丝与眸光,心里跟自己离开之前的模样做了一个对比,大约有点底儿了,才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禅师沉默了片刻,从遇到小狐狸的那一天算起:一个半月。
    明净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随后道:长短不论,用情是很深。你如今的模样,连我也不敢认。
    忘生垂首行礼,恭敬谦和地向师父道歉,跪在了菩萨面前。
    起来。其实这件事,原不该怪你。明净思索着道,你与小寒是天作之合,尘缘未尽这四个字远远不能概括,佛门本就不是你的终点,也不能令尘海之中的人回头醒悟。
    您的意思是
    离开吧。明净道,菩提圣境本和你没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禅师还没回应,江远寒就先着急了,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把忘生禅师拉到自己的身后,硬着头皮跟慧剑菩萨讲道理:您要怪就怪我好了,禅师都是因为我才会胡思乱想的,其实都怪我咳,明净叔叔,我骗了您的弟子,他
    江远寒拉着他的手被反握住了,禅师没有说话,但指腹一直温柔又缠绵地摩挲着他的手指。江远寒心中一跳,总觉得不太踏实。
    你一边儿去。菩萨低头喝了口茶,看都没看过去一眼。
    江远寒欲言又止,半天挪不动步子,结果倒是忘生拍了拍他的手背,意思是让他不要担心。
    忘生道:不必师父说,弟子也要请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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