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
    她在水中睁大了双眼,将双手伸到眼前,看见自己的十指间生长着透明蹼膜,如同水母的裙裾般随水波飘飘摇摇。
    双腿细细密密的痒,她掀开湿透的衣裙,看见自腰际开始,下身蔓延着青色的细鳞。
    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
    她想要尖叫、想要哭喊,却最终用长着蹼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泪涌上来,凝固成米粒大小白色的、耀着珠光的小颗粒,沿着脸颊坠落,在水中慢慢下沉。
    双眼像被针刺一样的疼痛难忍。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
    其眼泣,则能出珠。
    终究是连哭都不敢再哭。
    亭子的木栏被人敲了几下,轻微的震动传递到水里,放大十数倍,令她身躯连颤,紧接着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自水面上遥遥传来
    大妹妹,你是不是在游水?!如果再不出声,一群人可就要跳下水来救你了!
    是的,她在游水。
    她只能是在游水,她不能让人跳下水来救她!
    尽管内心既恐惧又憋屈,却还是浮出水面,当众承认了卫渊的话。
    卫桂坚持要游水,花园管事对忽然任性的大小姐没奈何,看了一眼在旁边仍旧张着嘴,脸上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丫头鸳儿,忽然喝道:是你说二公子把大小姐推下水的?!
    鸳儿被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倒也是个识时务的,立即磕头呜咽着改口道:我家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游水,是婢子看差了,请二公子饶恕婢子这一回!
    卫渊坐在轮椅上,望向旁边的管事,悠悠道:府中以下犯上,口舌污陷诽谤,该当何罪?
    这种恶奴,是祸事乱家的根源,该当乱棍打死!管事看着吓得魂飞魄散的鸳儿,哼了一声。
    鸳儿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全身发抖。
    毕竟是大妹妹的贴身丫头,纵然犯了规矩,我做哥哥的给打死了,总有些不像样。卫渊看着鸳儿,拖下去打十板,发还木樨院,交由大姨娘处置吧。
    二公子宽宏。管事的朝卫渊一揖,紧接着对几个家丁沉声道,把她拖下去!
    鸳儿被两个家丁拖走打板子去了,总算保住小命,连吭都没敢再吭一声,生怕二公子改主意。
    卫渊见管事的仍站在旁边,吩咐道:此处景致甚好,你去长平院叫几个人过来,把亭子打扫一下,我就在这儿用饭。
    卫渊之前痴傻的时候,虽被继母暗中虐待,但明面上是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的。
    但凡听到下面人半句说二公子不好的话,都会或打或发卖。
    像花园管事这种负责打理庭院花草,没有接触过内宅阴私的仆役,面对府里最受宠的二公子,往常难得能近身,眼下自然是巴结奉承还来不及,于是躬身陪笑道:是,二公子,老奴这就派人去传话。
    主子们忽发兴致到后花园摆饭,是他的光彩,也是常有的事。
    不一会儿就来了人,开始打扫木亭。
    落灰的扶手栏杆擦得瓦光铮亮,边边角角都再看不见半分尘埃,檐下挂上美人灯,桌畔燃起一炉薰香。
    等到卫琥过来摆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
    卫渊面前七碗八碟的摆了一桌,分量不算多,但凉热菜、粥汤、甜点都有,种类花样挺齐全。
    公子,下雨了啊。卫琥摆好菜后,朝卫渊说。
    卫渊拿着筷子望向亭外,果然看见连绵的春雨如丝如线,从黯淡的天空中落下来,发出细微沙沙声。
    所谓杏花春雨润如酥,正是好时好景。卫渊说着,挟了一筷子芦蒿。
    卫琅含笑站在他身边,为他盛了半碗皮蛋瘦肉粥,卫琥在旁点燃小铜炉,温着黄酒。
    亭台之下,绿叶碧水之间,有人在哗哗游水,如鱼穿梭。
    卫桂闻着从木亭飘过来的饭菜香味儿,肚子里传来咕的一声。
    虽然她在水中能呼吸游动,但游泳本身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平时吃的少、从来没有这么大的运动量,现在又到了饭点,于是就觉出饿了。
    最可恨的是天上飘着冷雨,她泡在冷水中饿着肚子,卫渊却在亭子里被一群人簇拥服侍着吃吃喝喝,还要饮酒。
    眼中一阵刺痛,有泛着隐隐珠光的颗粒沿面颊滴下,啪嗒随着春雨掉进水里。
    卫渊喝下几口粥,就着黄酒吃了一个糟鹅掌,就看见大姨娘带着两个丫头,一个丫头在前面掌灯,另一个丫头给大姨娘撑着伞,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大小姐不懂事,冲撞了二公子,还望二公子原谅她年幼无知。
    大姨娘刚到卫渊跟前,就福身行礼陪罪,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不是已经罚过那丫头了吗?卫渊淡淡道。
    若非主人授意,奴婢怎敢如此?大姨娘抬眼望向卫渊,鼓起勇气道,有错的,是大小姐。
    呵呵,没想到这家里,难得有个明白人。卫渊接过卫琅递过来的湿帕,慢慢擦手。
    美人灯淡黄的光晕映照着卫渊平静的脸,辨不出喜怒。
    让人难以揣度其内心。
    既然知道有错,就应该受罚。卫渊擦好了手,吩咐旁边的小丫头,去,给大姨娘腾个座儿。
    等大妹妹在水中玩够了,姨娘再领她回去。
    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大姨娘却从卫渊身上感到了一种无形威压。
    这种威压,她只在老爷身上感觉到过。
    是身为上位者,理所当然操纵掌控一切,年深日久而形成的气场。
    大姨娘不敢多说,也再不敢开口为卫桂求情,朝卫渊行礼后就在木台处安静坐下。
    等到卫渊用过饭,又要下棋。
    玩得还不是常见的围棋象棋,而是一个大的木制棋盘摊开来,掷骰子玩的走格棋,最少可以两个人玩,最多可以容纳八个人玩。
    人越多越好玩,开始可以选择互相结盟先让谁破产出局,看运气也看头脑策略。
    赢家到最后却只有一个,能够收走台面上所有铜钱,玩法新鲜又有趣。
    这段时间长平院里的丫头小厮们都学会了,木亭中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衬得大姨娘这边越发坐立难安、孤寂冷清。
    玩过两把大富翁,眼见着更敲亥时,卫渊才命人收拾了这一摊,打算回去。
    临走时似乎才想起大姨娘,朝木亭角落望了一眼,道:大妹妹现在约摸着已经玩耍够了,姨娘可以去接她。
    说完,地衣在旁边给他撑着伞,卫琅推着他离开了荷花亭。
    眼见着卫渊一行人消失在雨幕中,周围深黑寂静再无旁人,只有几盏美人灯仍在檐下亮着,大姨娘才哭着朝荷花池畔撒腿就跑,也顾不得让带来的丫头打伞,连声叫道:我的儿,我的儿!
    卫桂会不会游泳,她将卫桂从小带到大,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能不知道?
    然而她又亲眼看着卫桂在池子里游来游去,还拒不上岸。
    从下午一直游到晚上。
    卫桂因是庶出,平日里异常注意礼仪规矩,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越超出常理、越不可思议,内心越是感到诡异恐惧。
    来到池畔,灯光影影绰绰的照着,大姨娘哭道:我的儿,现在只有姨娘在,只有姨娘在!你快些上来吧!
    叫了几声,才听见水里传来一声带着委屈哭音的姨娘,然后池塘中哗哗的划水声越来越近。
    卫桂的长发紧紧贴着头皮,上身只穿着件湿透的肚兜,一双手攀着岸边,哭丧着脸出现在大姨娘面前。
    第23章 王宴
    眼下虽已是春暖花开,然而夜里水边还是很有些冷,再加上落着绵绵细雨,就更阴湿入骨。
    大姨娘见卫桂这般模样,心疼的掉下眼泪,连忙从旁边的小丫头手里拿过一件厚实的大袖衫,给卫桂裹在身上。
    一边裹,一边安慰道:大小姐不怕,不怕啊,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说完就要扶卫桂起身。
    谁知卫桂却紧紧扒着池岸,不肯起来,声泪俱下道:姨娘,我变成这般模样,可怎么办才好?!
    大姨娘打量了一番卫桂,疑惑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你看卫桂举起右手,想要给大姨娘看指间的肉蹼,却发现手指纤纤一如既往,只是沾了些池岸的污泥。
    顾不得手脏,她又连忙去摸耳后。
    一片平滑,不见绽裂的腮。
    对呀她哭了,可是眼睛并没有产生针刺般的疼痛感。
    用手背擦拭眼角,滴落下来的果然是泪水,不是坚硬的小珠粒。
    大小姐,你怎么了?大姨娘再度询问,伸手紧张的摸索着她,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啊?
    不姨娘,我没事。卫桂眼神闪躲,我们、我们快些回去吧。
    她虽是庶女,然而刺史府没有嫡出的女儿,女儿中间便以长女最为贵重。
    她已经和皇城太常家的嫡公子订了亲,过两年就要出嫁。
    她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得罪了卫渊。
    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阵心悸发寒。
    她为了含冤的弟弟不畏惧死亡,然而像之前那样活着,比死还要吓人。
    在荷花池游水到夜晚,对大家闺秀而言已是出格无行之举,倘若轻易说出真相,一不小心传扬出去,大家必定都会认为她疯了。
    顶着疯痴的名声成为别家妇,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甚至还会带累下面的两个妹妹,让妹妹们都怨她恨她。
    不能说。
    跟谁都不能说。
    大小姐这是因为没穿鞋,不好走吧。一个丫头在旁边恍然大悟。
    那还不把你的鞋脱了,给大小姐换上!大姨娘斥道。
    是。丫头连忙脱掉鞋子,俯身低头给卫桂换了,自己只穿着布袜。
    丫头的绣鞋套在卫桂脚上有些松,但还是能够蹬上走路。
    接下来卫桂果然肯起身,大姨娘和两个丫头扶着卫桂,顶着蒙蒙细雨,朝木樨院走去。
    脚下的雨花石路被雨水淋过之后,越发莹莹鲜妍,如同石头间绽开了五颜六色的剔透花朵。
    卫桂游了半日水,如今踏实地面,走起来一双腿都是酥软发飘的。
    不时有青色的鳞片,随着她走动的步伐,沿着她细白小腿簌簌掉落在鲜妍的雨花石路上。
    这些鳞片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映照下,闪耀着细碎的光。
    第二天卫渊起床,在房里端着一碗热牛乳慢慢喝,就听送早饭过来的卫琥在那里幸灾乐祸道:听说大小姐病了。
    也不知真的假的,敢碰瓷我家公子,真是个讨厌鬼,活该得个教训。
    和卫渊一起生活久了,卫琥等人嘴里偶尔会蹦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句。
    比如碰瓷。
    她做这件事,站在她的立场倒也算情有可原。
    卫琅在身后给卫渊梳头发,卫渊端着牛乳道:只是遇到了就过来吵吵闹闹,还总听不进去话,怪烦的,索性让她一次怕了。
    他曾经为了替恋人延寿,离开昆仑山,在人间翻手云覆手雨。
    一样东西、一个人只要存在于世,就必定会有人喜爱有人憎恶。
    特别是卫渊这般相貌性情,遇上的人,往往对他的爱憎都非常分明极端。
    将喜爱化为敬仰,将憎恶化为惧怕,令这两种人皆臣服于他、为他所用,是卫渊曾经的常规操作。
    吃过早饭,卫渊便让卫琅推他去书房,继续看那一套五本炼气典籍。
    他曾经是仙神,虽说那一世抽了仙骨,仙躯尽毁,但既然未曾彻底散魂,神识就多少保留下来了一部分。
    再做不到一念之间将方圆千里事物尽收眼底、须臾之间神游四海八荒,却过目不忘、头脑比常人更加聪敏清晰。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上一世才能把已知的几万组基因数列全部记于脑中。
    这套炼气典籍他看一遍就能完全记住,可是要想明白其中原理,想清楚该怎么应用,还需要花时间琢磨。
    一边看,卫渊一边拿支粗鹅毛蘸了砚台里的墨汁,在纸上写写划划。
    他前头两世,用过毛笔也用过钢笔圆珠笔,因为使用毛笔的时间更长,书法绘画的造诣相当不错,上辈子墨宝甚至拍卖出过千万天价,可还是比较喜欢现代的便利书写方式。
    公子,听说卫夫人带着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出门了,除了大小姐病着,都跟了去。
    卫渊在书房里独坐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得珠帘一响,卫琥进来禀报:说是去参加恭王举办的春日宴。
    卫渊想了想,道:稷城里不就是有个同安王,哪里来的恭王?
    同安王是开国皇帝分封到稷州的王爵,到现在跟皇城帝族已经隔着十来代,虽然身份说出去显贵,但这几代皇帝搞中央集权,没有兵权不说,其封地更是被明里暗里削了好几次,钱财势力已经没剩下多少,很多事甚至需要求着傍着刺史府。卫琥笑道,恭王就不一样了,是现任皇帝亲儿子,代圣驾到稷州来巡察民情的。
    你倒是挺清楚。卫渊听卫琥的回答,有些惊讶。
    别人不知道这头老虎的底子,他还能不知道?
    因为之前一直在深山老林种地,最多跑到镇上卖个货,他们这群人实际上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就跟普通的乡镇百姓差不了多少。
    才来稷城几天,卫琥就能把关于皇室王族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
    啊,我都是听锦林说的。卫琥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卫夫人她们出门,也是锦林打听到的。
    他也就才来一天吧。卫渊疑惑。
    他长的好看,出去跑腿认路的时候,二姨娘院子里有两个丫头见了他,知道他是长平院的,没事就过来找他说话。卫琥神神秘秘道,我怀疑他给那两个丫头下了药,啧啧,那简直是嘴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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