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绫说:那会儿塞北处处是敌人,怎么游历?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抓起来, 准备赎金去换人。
    管魏笑道:也是,若非汁淼殿下征服各胡, 此议也不现实。如今倒是个很好的时候。
    汁琮心知肚明,十八年前,汁琅还活着的时候, 就要求朝中年轻官员在上任前, 必须展开为期一年的历练,靠自己双脚, 走遍雍国全境,去了解民生,以及百姓的疾苦。
    限于当时的条件,这条官员考核的办法,迟迟没有推行,阻力与干扰实在太多了。文臣需要游历,武将去不去?官员去了,王族去不去?王子去了,太子去不去?太子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出宫的,万一落在胡人手里,得怎么办?
    汁琮想了想,说:管卿所言不错,拟章程罢,但须得一步一步来,不可操之过急。我大雍子弟,胆量一定是有的,总不能连中原前来的一名年轻士人也比不过。
    管魏笑道:正是如此。
    三月末,塞北草长莺飞,姜恒与界圭纵马离开雍都落雁城,一路北上,海东青在天空中盘旋,若即若离。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正是北方最大的部落风戎。
    姜恒所骑策的,乃是王宫千里马,日行四百里地,三天便可纵横塞北上千里路。从小到大,他便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看见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与苔地、万年不融的雪山、犹如宝石的湖泊时,只觉异常震撼。
    太美了,姜恒说,真是太美了!
    姜恒起初有点惋惜,没能与耿曙一同欣赏这美景,但转念一想,耿曙在雍国生活了四年,一定早就看腻了。
    界圭答道:你道塞外之景壮丽广阔,雍人却总是心心念念,想着回中原,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罢?
    大片未曾开垦的荒原,一年有七个月可以耕种与收成,花草之下,则是黑色肥沃的土地,北方虽然条件艰苦,但只要耕种得宜,一定能养活更多的人。
    姜恒朝界圭说:界圭,你常出来么?
    界圭放慢马速,不疾不徐,跟在姜恒身后,姜恒也放慢马速,刻意地与他并肩而行,于是界圭再放慢点,始终落于他的身后。
    不常出来。界圭说,你做什么?
    是你做什么?姜恒莫名其妙道,走啊。意思是让他并肩而行。
    界圭忽而好笑,效命于王族时,他必须落后少许,这是规矩,但姜恒无所谓,界圭便追上了他,说:我伺候的人不能随意走动,连带着我也不能出外。
    汁琮管得太厉害了。姜恒答道。
    界圭道:你要是太子,你也不敢出门的。
    那可不见得,姜恒说,我要是太子,出来就出来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把这个穿上,界圭翻出一件猞猁裘,说,春天终归冷。
    姜恒看那衣服,不像是界圭会有的,想必是太后给他的,当即心里一阵暖意,便换上了。界圭又道:到了风戎人的领地,你打算做什么?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不容易,小太史,你最好老老实实,别乱说话,也别乱看,交涉的事归我。
    会听你话的,姜恒笑道,我又不是汁琮。
    姜恒很承界圭的情,毕竟他愿意长途跋涉,在这半年里跟在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将承受极大的责任,而且也很累。但这个人选再好不过了,甚至比耿曙更好,只因界圭熟悉塞外各族的语言与风土人情。想与人打交道,较之性格孤傲的耿曙,让界圭负责,这趟旅途显然会更顺利。
    三天后,他们抵达了落雁北方,风戎人的第一座村镇。塞外原本是诸胡的土地,汁琮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整合各民族,弱小的族裔予以打压,强行迁走。对风戎这等大族只得怀柔,否则一旦乱起来,随时会后院起火。
    于是雍国在一定范围内,保留了风戎的生活习惯,加快了人口的流通,没有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押到大城中去当家畜般繁衍与役使,只加征了税收,以及推行了劳役令,并占用了他们的资源,包括林木、铁矿与盐。
    他们驱赶牛羊,到塞北的几座大城去以货易货,但王族与公卿牢牢把持了市价,风戎人甚至没有议价的能力,一年又一年,被不停地削弱。
    风戎人对雍人非常提防,姜恒尚未进村,便在村落外再一次看见了那熟悉的眼神于落雁城里,每个人警惕又防备的眼神。
    一群风戎的小伙子驻马村外,在溪流畔饮马,似是附近村落的年轻人,呼朋唤友出门打猎,盯着姜恒看。
    雍人!有人朝他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姜恒让界圭停车,说,给人治病。
    治病?那伙人笑了起来,说,你是游医?
    他们对进入村落的外族,似乎抱着某种敌意。姜恒又见朝他发问的众人,不时看看簇拥着的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与耿曙年岁相仿,帽上插着一枚藏青色的羽翎,像是个小贵族,只不说话,远远看着姜恒。
    姜恒便朝那小贵族说:对!我们是来给你们治病的。说着拍拍马车上的物资。
    贵族男子朝手下说了几句话,点了点头,没有阻拦他们,却也不跟随他们进村,众人便不再为难他们,拍马走了。
    开始你的正式游历了,界圭说,现在要做什么?
    姜恒说:找一个帐篷,且先借住下来。
    界圭于是清点了随身携带的白银,朝村里的风戎人借住,议定为期三日。
    接下来,姜恒借来一张红木案几,摆放在帐外,抖开一张白布,张挂在帐篷前,上面是一个用毛笔绘出的药囊图样。开始悬壶看病。
    嘿。界圭本以为姜恒会先找村长,问长问短,考究一番,甚至摆摆官架子,只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果然是罗宣的徒弟。界圭说。
    整个村子里的人全来了,汉人游医在整个塞外非常出名,然而随着汁琮朝廷对北地的管制愈发严格,各村镇只许迁往城中,禁止回流。近年来游医越来越少,不少人生病了,必须拖着板车,载着病人,到落雁或其他城中去借住看病,导致将延误病情。
    姜恒打了个呵欠,就这么挨个看了起来。
    会说汉话么?姜恒道,不会,好的,没关系。来,啊。
    姜恒拿着压舌板,界圭则收敛吊儿郎当的模样,端坐在一旁,帮姜恒翻译。人的苦难总是相通,病困亦大抵如是,姜恒跟在罗宣身边久了,从前每月都会随他下山,到枫林村给百姓看病打下手,不少症状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且塞北一地,大多是黄热病、败血、伤口感染、小儿热等常见病,姜恒一边看病,又一边问:几岁啦,家里多少人?平时吃的什么?一年有多少进项?
    病人呜呜呜啊啊啊地回答了,界圭又在一旁翻译过来,姜恒极有耐心,每个人都详细问了家中情况,又打听四邻近况。
    你这么看下去,界圭说,没个三五天看不完。
    姜恒正在给一个孕妇把脉,孕妇十分气愤地说了一通,姜恒朝界圭问:她说什么?
    她说,界圭说,她男人被征兵征走了,年前死在了玉璧关下。国家欠她抚恤,如今一分钱没有了,她给不出诊金。
    不打紧不打紧姜恒说,你的身体很健康,多吃点蛋,喝点牛羊奶,会是个好宝宝,像你这样的,村子里还有多少人?
    界圭朝那孕妇翻译了,又朝姜恒说:二十七户。
    姜恒:给管魏写信罢,让他马上办。克扣抚恤金,朝廷有人要倒霉了。
    喏。界圭道。
    六天后,第二封信送到雍宫,耿曙在地图上作了标记,并将另一封信转交到了管魏手里,汁琮登时勃然大怒,下令曾宇负责,彻查兵府。
    毕竟抚恤对雍国而言是最重要的事,轻则百姓怨声滔天,重则军队内部哗变,如何能忍?
    姜恒第一封信便毫不留情地暴露了现实,数日后,落雁城处决了六名太尉府给事,将他们押到沙洲前,问斩了事。
    最后一天,姜恒整理了嘎哈呐村的情况,在一本册子上写满了三页,与村长见过面,载着百姓们送的羊乳酪、风肉与药草,踏上前往下一镇的道路。
    风戎人都是很好的,明白事理,姜恒说,也并不全是蛮子。
    风戎人确实。界圭说,但撞上林胡人,就要当心了,他们与风戎人不一样。
    嗯?姜恒问道。
    界圭漫不经心道:林胡有句族言,是悲欢之歌,谁人吟唱,我愿倾听;生死之门,谁人把守,我能辨明。他们有恩必报,有仇必偿。
    姜恒就这么一路北上,每到一个村镇中,问过民生,便将派出海东青,往落雁城送出信去,报一声平安,顺便还会捎带一封信给管魏。
    这封信到得后来,简直成了朝廷的噩梦缘因每次一有信来,汁琮便将命人调查,紧接着轻则革职收监,重则市前车裂示众。一时朝野人心惶惶,姜恒的信成为了贪官腐吏的催命符。
    汁琮原本对姜恒所报,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然而越是查下去,就越是心惊胆战,铁证如山!
    姜恒一封又一封的信,揭开了雍国经年累月的疮疤,血淋淋的事实,就这么呈现在汁琮的眼前。
    第81章 风戎人
    离开嘎哈呐村, 姜恒又碰上了来时所见的那伙年轻人,只是这次人变少了,小贵族依旧骑在马上, 远远朝他说了句风戎语。
    界圭朝姜恒翻译道:他问你看完了没有。
    姜恒点头道:看完了!
    那小贵族又问话,这次他的随从有人翻译,问:下个地方去哪儿?
    姜恒也不知道, 说:顺着路走!你们是来打猎的么?
    看那模样, 风戎贵族男子也许想与他们结伴,但姜恒与界圭交谈的某些话, 涉及到雍国的各个民族,不想让他们听见。
    有缘的话, 下个村见罢!姜恒说。
    这次风戎贵族男子没有走,驻马原地, 目送他们离开。
    姜恒疑惑地问:那是谁?
    界圭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小部落的酋长罢,春末夏初, 他们有出门打春猎的习惯, 认不得。把你的册子收好了, 别随便让人看见。
    看来雍国也没有说的那么能耐嘛, 姜恒翻了翻手上记载的情况,说, 这弊病可不比南方中原各国少啊。
    界圭说:看来跟着你还是有必要的,否则不等你在外头闲逛三个月, 朝中官员,就会派人来杀你了。
    姜恒笑答道:那可不见得, 你又知道汁琮就会按信上所述整治了?
    姜恒写信回去, 耿曙亦会来信, 一封换一封, 但耿曙从未提及朝廷变动,全是思念之情。
    他会的。界圭说,他那人最在乎颜面,被你一个外人揭了疮疤,他只会恼羞成怒,说不定现在落雁城里,早就血流成河了。
    姜恒随口道:姑且听着罢。
    沿途的行李越来越多,抵达大安城那天,姜恒没有选择多逗留,毕竟这种大城内,一定不缺大夫,他的任务是去踏访人烟罕至的村庄。
    界圭在大安作了简单补给,便又护送姜恒出发了,他确实非常会照顾人,一路上姜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方方面面,界圭都细心无比,像名尽职的管事,更甚于刺客。
    姜恒有时也会与他聊聊浔东的往事,界圭则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
    你似乎对浔东很感兴趣,姜恒说,因为思乡么?
    没有。界圭说,只是好奇,昭夫人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在浔东住了这些年,心里常常在想什么。
    姜恒想起来了,母亲当年也在雍宫中待过,以及他的小姨姜晴。界圭一定认识她们。
    但每次当姜恒问到雍宫往事时,界圭便避而不答,理由很简单。
    忘了,界圭讳莫如深地笑道,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太好,只看得见眼前。
    姜恒知道他只是不想提,便没有强迫他。两人在大安城外套上马,界圭说:该把物资卖掉一部分。
    带着走罢。姜恒说,带进大安城里,按官价卖了也换不到多少钱,他们对货物压榨得太厉害了。
    你也没这么大肚子,能吃完这么多?界圭示意姜恒看那麻袋,这马也可怜,越背越多。
    姜恒与界圭的马都快被压垮了。
    姜恒说:带到山里去,分给吃不起饭的人,不是正好么?辛苦你几天,到山阴卸货,我再买酒给你赔罪罢了。
    冲着你这话,界圭摸了摸脑袋,笑道,我亲自背,也得替你背过去。
    姜恒忽然发现界圭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哪怕长相丑陋,被破了相,容貌未毁之前,他一定是十分英俊的,也许二十年前,他也是像项州一般,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且自打离开落雁之后,界圭的态度又变得不一样了。
    初识那天在洛阳宫外,界圭神秘而危险,但哪怕是当初,他也不曾下手杀自己。再见面时在西川,界圭语气里充满了玩世不恭,却处处俱是关照之意。
    及至当下,界圭反而拘束起来,仿佛在正式被派给姜恒当护卫后,两人之间有了上下级之分,便守规矩了不少,不再嬉皮笑脸地与姜恒胡乱开玩笑,随着旅途过去月余,待他也愈发敬重。
    午后,姜恒在野外休憩片刻,界圭用铁壶煮起一壶茶,递给姜恒。
    离开大安后,姜恒无意中第三次碰上了那伙人,还是那风戎贵族男子,这次带的人多了些,将近二十名护卫,正在一片树林前搭起简单的营帐,预备就地栖息。
    又是你们!姜恒笑道,喝茶吗?
    风戎人手指拈着茶叶,煮在奶里,朝姜恒与界圭礼貌地点头。
    姜恒一路上已去了四十七个村庄,在每个村落里或长或短,都停留了一些时候,长则三五天,短则一日,若病人少了,他便与村长随意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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