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了。孙英与耿曙对上视线,见素未谋面,想来两人在屏风后喝醉了,正在动手动脚,一方想走,被另一方拉了回来,便不再怀疑。
    咳!掌酒极度不满,朝水峻使了个眼色,这酒肆是他的地方,来客太不守规矩。
    孙英离开,姜恒仍然心神荡漾,与耿曙对视,耿曙抬手,示意先别起来,就这么抱着,以手肘支撑身体,将姜恒虚虚压在身下,用袖子为他擦拭了一下嘴角。
    耿曙脸上易了容,身体却没有,漂亮白皙的胸膛有股温热的男性气味,让姜恒觉得非常安全。
    虽然要在这里动手,击败孙英也并非办不到,但这么一来,两人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外头传来水峻与孙英的对话,无非是路上辛苦了、几天到的等寒暄。孙英兴许仍然觉得酒肆不太安全,便提议换个地方,不多时,氐人们走得干干净净。
    姜恒松了口气,整理衣袍,耿曙坐起,顺势拉着姜恒起身,两人都有点出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掌酒的过来道歉,朝两人说:方才那人我也认不得,属实冲撞了。
    不打紧。姜恒忙摆手道。
    耿曙结过下酒菜的钱,说:我们也走了。
    洗个澡去罢。耿曙与姜恒出来,说道。
    姜恒正在想水峻之事要如何处理,点了点头。
    他与耿曙拿了浴袍,去了澡堂。秋天傍晚已有些许凉意,汗塞山岭有温泉流入灏城中,形成巨大的天然澡堂,耿曙又使钱要了竹林幽间,与姜恒泡在池中。
    没有洛阳的水好。耿曙说。
    嘘。姜恒仍在思考,让耿曙小声点。
    耿曙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附近方圆二十步都没有人,别担心,连水声都听不见,反而是驿站里头,隔壁有人住,说话须得当心。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虽是武将,却极像一名刺客,到了地方,先观察周围,再排除可疑人等,继而确认逃生的路,这是小时候被姜夫人带大所养成的习惯,姜恒也有这习惯,所以代王李宏对他的评价,是刺客养大的孩子。
    耿曙说没问题,自然就是没问题,这时又问:你想怎么办?不可能帮他卖矿石,哪有这闲工夫?要是被父王知道,铁定先没收充官,再把他关起来。
    姜恒声音小了些,答道:水峻想要的只是救山泽性命,金矿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只需要说服汁琮,把人放了就完事了。
    耿曙说:卫卓那老头子不会答应的,你说放人就放人,他面子往哪儿搁?
    姜恒说:不放人,让他再延几年,总是可以的。关键山泽被关着,许多冤屈无人可说,如果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耿曙说:表明身份,今天把易容取了,去见城主卫贲,他不敢惹我。
    姜恒道:他不会让你见的,只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耿曙想了想,说:氐人若再造反,靠他那点家兵,不是对手,只得等落雁来援,他必须求我。
    姜恒一想也是,若三年前的叛乱再来一次,靠卫家挡不住,只能朝落雁城求援,如今骑兵全在耿曙手里,卫家必须与他商量。
    我再想想罢,姜恒答道,不着急。其实只要让朝廷知道,卫家瞒着土地未曾上报、逼反氐人的证据,就能为山泽洗脱冤屈了可是你觉得,朝廷知道吗?
    耿曙没有说话,让姜恒转身,站起来,擦洗他腰上的伤痕,末了,又躬身下去,在他那块烧伤的痕迹上,轻轻地亲了亲。
    姜恒被弄得甚痒,让耿曙别闹,总觉得这次分开之后再重逢,耿曙比那五年的离别前要更直接,也更按捺不住,在嵩县尚有点难为情,如今则是又抱又亲,发乎自然,丝毫不觉得有半点难为情。
    水峻的峻字,是山字旁,耿曙说,山泽的泽字,则是水字旁。
    嗯。姜恒说,这叫易铭,在起名时,两家感情好的,便将姓氏里的偏旁互换,给对方孩儿起名。
    耿曙在雍宫内仍然学了不少东西,大致知道排辈与名字的偏旁,像汁泷、汁淼便是水字旁,属于他们这个辈分。上一辈,则是汁琅与汁琮,汁绫原名为王字旁加个靇字,然则她嫌这字实在太难写了,笔画太多写得累死,自己给自己改换了一个。
    还有同铭,姜恒说,像姓氏不同,却带着同一字部,便是同铭。
    耿曙说:我的曙,你的恒。
    对。姜恒笑了起来,坐在水里,耿曙又要抱他,但两人全身赤裸,姜恒实在有点难为情,把毛巾塞进他的手里,耿曙未曾察觉,接了过去。
    是这样吗?姜恒长大以后,渐渐明白了,母亲当年是恨耿曙生母聂七的,否则也不会在那一天,耿曙来到浔东时,带给她那么大的痛苦。在他们各自出生时,昭夫人也根本不知道,那时的耿渊已有了心上人,起名又怎么会用同铭?
    但他宁愿相信这是他们生来就有的缘分,刻在了彼此的灵魂里,从未更改。
    冷不冷?
    洗过澡后,耿曙穿黑色的浴袍,姜恒则穿天青色,两人内里都一丝不挂,趿着皮屐回驿站去,一路上仅靠外头束身的浴袍挡着。
    姜恒说:冷你还脱下来给我穿不成?再脱就没了。
    耿曙:我又无所谓,你冷吗?
    姜恒马上制止了耿曙,在街上裸露身体是要入刑的,说:马上就到了
    耿曙的易容已经洗掉了,天色已昏黑,明日还要重新做,姜恒心道打听的任务已大致完成,易容没那么重要。
    然而,回到驿站时,门口等着一队雍军,迎接他俩的大驾。
    就是他俩!小二认出了姜恒,说,好哇,原来是个男人!
    姜恒换了男装浴袍,脸却没有变,小二早上被耿曙威胁后,想来心有悻悻,叫来官兵报复了。
    他俩去黑市买酒了!小二说,检查他们的包袱,上面一定还有酒味!
    耿曙:
    耿曙穿着浴袍,稍捋起袖,剑在楼上,未曾带出门,但赤手空拳放倒这么一队人依然没难度,只是打起来有点不雅。
    姜恒却另有了主意,拉了下耿曙的衣袖,低声说了几句话。
    耿曙正要拒绝,姜恒却拉着耿曙,让火把照着他的脸,以供辨认。
    你确定你说的是他?姜恒朝小二说。
    小二傻眼了,耿曙去掉易容后,明显与白天不是一个人,声音却是像的。
    还有一个商人呢?雍兵队长也发现与小二描述的不一样了。
    我官人出城去了。姜恒说。
    你他妈是男的!小二叫唤道。
    姜恒:男的怎么了?说着又朝耿曙眼神示意。
    跟我们走一趟!雍兵朝姜恒说。
    耿曙:
    深夜,姜恒独自被押到了灏城牢房内,一身浴袍未换,被推了进去。
    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队长沉声道,喝酒?喝酒是罢,赏你一顿鞭子,还喝不喝酒了?
    姜恒知道耿曙这个时候,一定去找卫贲的麻烦了,只要出示腰牌,卫贲这下就惹了大麻烦,必须亲自来放人,并与他们谈条件。
    被带到牢房的路上,他还看见了耿曙在漆黑夜里,连浴袍都没换,飞檐走壁地跟在后头,直到确认他没有被打才放心,末了又是一声唿哨。
    海东青从牢房的天窗外飞了过来,停在天窗口处。姜恒倒是不怕被上私刑,毕竟违反禁酒令又不是死罪,关上三天就能放人,更没有毒打的必要。雍国法律虽然无情,无情也有无情的好处,就是除非重要问题,上私刑的很少。
    于是他整理浴袍,在潮湿的牢房里,找了个地方暂且坐着,一排排的牢房内,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观察那狱卒,见狱卒一会儿就又离开了,墙上挂着数十串牢房的钥匙。
    风羽。姜恒朝天窗处的海东青小声道。
    海东青展开翅膀,呼啦啦飞了下来。
    姜恒指指远处的钥匙,说:把钥匙拿过来,钥匙。
    海东青:???
    海东青脑袋转来转去,不明其意。姜恒两手比画了个圈,又指墙上挂的钥匙,把风羽硬塞塞出牢房的栅栏去。鸟儿身形伸缩自如,不费吹灰之力便出去了。
    海东青转头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继续指牢房墙上,海东青忽然懂了,飞过去,叼着一串钥匙回来。
    不不!姜恒说,另一头,第一把。
    海东青松开喙,再飞过去,姜恒正在赞叹这家伙都要成精了、太聪明了的时候,海东青显然嫌他麻烦,分几次把二十四把钥匙全部叼了回来。
    姜恒:
    但结果仍然是顺利的,姜恒用第一把钥匙打开牢门,听到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响,登时紧张起来。
    接着,狱卒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击昏了,耿曙手里捏着一把不知何处捡来的棋子,快步下了牢房,还穿着浴袍,说:没事罢?太担心了!
    耿曙过来要抱姜恒,姜恒哭笑不得道: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耿曙说: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姜恒:这不是顺顺当当就进来了么?我让你去见卫贲,人呢?
    耿曙:你被关在牢里头,我怎么去?
    姜恒实在拿耿曙没办法,耿曙又说:走罢。
    等等,姜恒说,找人,看看山泽的情况。
    牢房内里极深,姜恒快步走过通道,发现两边都没有囚犯。
    根据水峻所言,应当在这儿才对。姜恒有点怀疑了,怎么守备这么少?
    耿曙答道:里头不多,外头却有许多,都被我解决了。
    要进这个地牢须得通过非常曲折的通道,以及重兵把守的兵库校场,半夜三更,姜恒被押进来时看不真切,耿曙一路潜伏,却是一清二楚,倒在他剑鞘下的,起码有上百人。
    没有人。姜恒有点烦躁,该不会是水峻骗了他们?
    底下还有地方。耿曙说,用剑敲了下地上盖板,低头看见一把锁。
    姜恒正想找钥匙,耿曙抽剑一招斩开,拉开地窖门。
    这里如果没有,耿曙说,还有一个办法。
    姜恒想也知道耿曙会用什么办法,匆匆下地窖,说道:绝对不能把卫贲抓起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说出来否则以后回东宫,要怎么干活?
    耿曙向来没有什么原则,也不管同僚关系,只要姜恒乐意,什么都可以做,除了汁家人,其他人在他眼里是死是活,向来没太大关系。
    但姜恒心中庆幸,总算找到了。
    地窖下是个水牢,水牢里捆着一名奄奄一息的犯人,浑身衣衫褴褛。环境实在太昏暗了,只有依稀的月光。
    姜恒低声道:是山泽么?山泽?你听得见吗?
    山泽年纪不大,披头散发,身上满是鞭抽的血痕,就像当初姜恒被囚在玉璧关牢狱中的模样。耿曙深吸一口气,是否救这个人,起初全凭姜恒的意愿,但看见这一幕时,耿曙被勾起了恻隐之心。
    山泽已经无法回答了,陷入半昏迷状态,姜恒在墙上找到水牢钥匙,把他抱出来,耿曙接过。
    走吧,姜恒低声说,出去当心点。
    外头满地昏迷的士兵,这不是姜恒第一次救人了,山泽被关在卫氏私牢内,比起代国倾举国之力建造的离宫,守卫森严程度终究差了不少。耿曙连汀丘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灏城自然更不在话下。
    没有杀人,很好。姜恒表扬了耿曙。
    耿曙:
    耿曙将山泽扛在背上,一步上墙,转身看姜恒,尚有余力伸手拉他上去。
    现在去哪儿?耿曙问。
    驿站是不能待了,小二一定会再去报官,卫家现在一定云里雾里,昨夜发生何事尚不清楚,得天亮后才能得到回报,昨夜抓了个私下饮酒之人,结果连关了三年的反贼一起被劫走了,不知道卫贲清晨醒来后听完经过,是什么表情。
    去水家。姜恒说道。
    耿曙没有异议,扛着奄奄一息的山泽,辗转避开城内卫兵,敲开了水宅的大门。
    第92章 卫氏兵
    水峻尚在熟睡, 被叫醒之后吓得整个人都精神了。
    是他么?姜恒指着被耿曙放在榻上的山泽,朝水峻问。
    水峻看清囚犯长相后,登时抱着他大哭起来,抚摸他的脸, 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耿曙按着肩膀, 活动少顷, 望向姜恒。
    姜恒听到那哭声,简直被吵得头昏脑涨, 折腾了足足一宿, 又头疼, 说:他还活着, 水峻, 赶紧找药给他调理身体罢。
    那会儿你昏着,耿曙说,我心里就像被撕开了一般,如今你连哭也不许人哭了。
    姜恒笑了起来, 与耿曙坐在一旁, 只见水峻好容易从悲伤中平复过来, 说道:谢谢,谢谢两位, 我本以为, 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话与姜恒、耿曙当年所想亦是一般,两人牵着手, 静静看着水峻,又十分动容。
    水峻道:得找名大夫
    姜恒自己就熟稔医术,闻言上前为他把脉,开了药方让水峻遣人去买。
    得尽快将他送出城。水峻一时尚未想清楚, 为什么初识的商人会替自己前去救出了反叛作乱的手足,所谓聂海,又换了个容貌。
    谢谢,水峻走到耿曙身前,身穿单衣便跪,颤声道,谢谢聂兄。
    你认得我?耿曙除去易容,没想到水峻竟是这么快便认出来了。
    您的声音没有变。水峻擦了把眼泪,喜极而泣,说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力保两位的安全,氐人从今往后,视二位作生死之交,此生此誓,永不违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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