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会儿就来了,汁绫有点幸灾乐祸,笑道,你自己问他就是。
    耿曙答道:我不会问他。
    太子泷朝耿曙道:爹没事的,他是个听得进忠言的人。
    汁绫道:还行罢,有些话,本来也是东宫与左相常奏上去的,你不过把奏折甩到他脸上,指着本子给他读了一遍而已。
    姜恒在心里叹了口气,从众人的反应便可看出,汁琮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国君。否则换了汁琅,大家所讨论的,一定不是国君对此的态度了,而是如何去解决眼下的问题。
    耿曙又问:什么时候发兵?
    耿曙问到此事,汁绫便收起了玩笑表情,朝姜恒道:你这么一来,夺回玉璧关之战,又要推迟了,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国土?
    不,姜恒回过神,马上道,不能推迟,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下个月就要开战了,越快越好。
    什么?!汁绫难以置信,今日姜恒在汁琮面前扔出了这么多内忧,总得一件件来解决。国内不稳的情况,早在汁琮被刺时汁绫就感觉到了,当时朝野闻讯如临大敌,第一件事不是重夺玉璧关,而是要预备面对各族反叛。
    姜恒却要求尽快开战?!
    姜恒正色道:我们的难题不在于如何夺回玉璧关,而是在于,收复关墙后要做什么
    不谈国事。姜太后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说道,行军打仗、治国变法,你们空了去慢慢地说罢。
    是。姜恒道。
    汁绫仍在思考,太子泷努力地缓和了气氛,说:你在外头收养了两只熊?
    姜恒便笑了起来,点头,比画道:这么大小,交给孟和了。
    哦,太子泷想起来了,说,他啊。
    耿曙皱眉问:他谁?
    耿曙不太喜欢孟和,也说不上为什么不喜欢他。
    汁绫道:他是风戎人的最小的王子。
    太子泷说:他哥叫朝洛文,风戎军中左将军,也常来东宫,下回你就见着他了。
    姜恒点了点头,自己若无意外,已经被归入东宫体系中了,汁琮有意地要为自己儿子培养治国之才,当下掌权的文官里,陆冀、管魏都老了。周游、曾嵘二人又是士大夫家族出身,各有各的利益。
    耿曙来了,填补上武将的空缺,年轻谋士又有姜恒,这两人在雍没有封地,没有结党,乃是最佳人选,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关系太过密切。
    乌洛侯家的人还活着么?姜太后说。
    活着,姜恒说,已经走了,想来他们也在后悔罢。
    汁绫不满道:后悔什么?
    姜恒答道:后悔不该反叛作乱。
    姜恒知道郎煌名义上还是反贼,他是塞外三族中,唯一向汁家正面宣战的族长,这点汁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要赦免郎煌,说不得还须费一番工夫。
    反叛?汁绫却大出意外,说,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活不下去了,才起兵而已。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有什么错?
    姜恒倒是对汁绫刮目相看,武英公主当真是明理人。
    汁绫不客气地批了太子泷一顿:当初我就说不该出兵,你们都怕你爹,没人敢劝他。汁淼也是,让你去就去。
    好了。姜太后说。
    汁绫这才不说话了,姜太后又道:当年的海东青,就是乌洛侯家进献的。落得如今境地,终究于心不忍。
    姜恒闻言看了一眼姜太后身边站的界圭,心道你差点就把郎煌一起杀了,这想来不会是太后的意思了罢?
    界圭却得意地朝他一笑,眨眼,一副死皮赖脸模样。
    汁琮到了,看了殿内一眼,上王榻前坐下,吁了口气,解开袖上系扣,松了手腕,说:吃罢。
    众人这才启面前食盒,开始用晚饭。
    王上。姜太后淡淡道。
    姜恒停筷,汁琮一眼望去,说道:在这里不像洛阳,又是家宴,不必讲究繁文缛节,吃就是。
    今日的汁琮明显心事重重,又朝母亲说:下元节的祭祀都安排好了,周轲明日送来给您过目。
    姜太后说:再过几天,我想带姜恒去祭一祭晴儿,毕竟是她外甥。再派人到南方去,打听他亲娘的下落。
    本该如此。汁琮盯着姜恒,目不转睛地看。
    这些日子里,姜太后又说,看见他,就总想起昭儿,你们当年没有在一起,也是一桩遗憾。
    姜恒勉强笑了笑,知道姜太后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那是她不愿嫁我。汁琮说。
    姜太后放下筷子,有点出神。
    汁琮笑了起来,说:这样罢,姜恒。
    姜恒停箸,认真道:王陛下。
    汁琮沉吟片刻,而后说:你的职位,曾是天子朝中太史官。
    姜恒答道:是。
    汁琮说:今日你在琉华殿中所言,孤王会永远记得。
    爹。太子泷有点忐忑。
    汁琮抬手,示意亲儿子闭嘴,懒得与他多解释。
    姜恒却仿佛与汁琮心有灵犀,他们是君臣,也是棋逢对手,太子泷只以为汁琮所言,在强调姜恒的无礼与嚣张。姜恒心里却清楚得很,汁琮那句永远记得,却并非指他的直谏,而是遵晋王遗命,奉他为天子的这一举动。
    这也是汁琮对姜恒的暗示,因为这一拜,他可以忽略掉姜恒所有得罪过自己的地方。
    你既然把孤王视作天子敬奉,汁琮说,孤王也自当以天子身份,视你为臣。即日起,依旧领你太史官职位,犹如在洛阳一般,只是所处理事务,须得略作调整,且先进东宫,协助太子处理政务。
    太子泷登时笑了起来,说:太好了!
    耿曙望向姜恒,眉头深锁,似乎仍有不满。姜恒却一笑,眼神带着点小得意,你看,我猜对了吧?
    多半是管魏出的主意,既然金玺奉于汁琮,便寓意着人间正统的传承,朝廷从姬珣处到了汁琮手中,姜恒则依循官制,依旧当他的太史,非常合理。
    这本册子,汁琮说,我粗粗地读了一次,字太小了,看得头疼,你们收着罢,过得几日,让人誊写一份字大点的,给太后留一本,朝中三公各一本,给孤王也留一本汁泷?
    汁琮正要把姜恒那本册子扔回去,汁绫却道:让我先看看。
    汁绫先是接了过来,姜恒便道:是。
    吩咐人做就行,汁琮说,用不着你亲自去,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东宫针对这本《雍地风物志》上所述,必须召集幕僚,提出解决办法。
    太子泷答道:是。
    此法将在开春颁布,汁琮说,权当变法,但有些条文,依旧不可胡乱废改,新法拟成后,交左相管魏、右相陆冀审议。其中涉及军队的,交上将军汁淼、汁绫,及大将军卫卓先看过。冬至以前,所有新法必须拟出来,在琉华殿内召开问政,征集读书人的意见。
    是。姜恒点头。
    其中有迫切需要先行的,汁琮说,上一道奏折,予你权宜行事。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一仗必须打,内忧外患,须得同时解决,时间不等人。
    姜恒又答道:谨遵王令。
    王上,姜太后又说,既然姜恒回来了,我便依旧将界圭派给他。
    唔。汁琮避开姜恒的视线,复又若有所思。
    姜太后朝姜恒说:你若不喜欢界圭跟着,又或者是他得罪了你,你赐他自尽罢了,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也不用让他回来了。
    姜恒忙道:不敢,姑祖母。
    这话隐隐有着昭夫人的气势,姜恒仿佛感觉到了另一个铁石心肠的母亲。
    是夜,姜恒解决了心头大患,长吁一口气。
    时至今日,他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觉,寝殿内,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过了,比起自己刚来那天,殿内打扫得纤尘不染,还多了几件摆设,侧旁增加了一个书柜。
    耿曙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收拾出来,一切亲力亲为,一如曾经相依为命的日子。
    姜恒说:你晚上在这儿睡还是回房睡?
    耿曙正宽衣解带,说:当然在这儿睡,还用问?我要与你说话。
    回你房去。姜恒催促道,你总这样,汁泷会不高兴的,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抢了他哥哥。
    什么抢了他哥?耿曙莫名其妙,这与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与他睡一间房。
    姜恒看着耿曙,这时候,外头传来界圭的声音。
    殿下,界圭道,太子殿下在您房里等着,想找您说话。
    姜恒示意你看,来了吧?
    他又来做什么?耿曙说,白天总待在一起,话还没说够?要晚上说?
    姜恒说:对啊,这话正好还给你自己。
    耿曙:
    耿曙没了办法,回来时在路上,他答应了姜恒,在雍宫内不能表现得太亲近,姜恒对许多人而言,仍是外人,一切须得待他慢慢融入了这里再说。
    耿曙若为了陪他,连军队都不管了,只会让汁琮迁怒于他。
    明天你还要召开作战会,姜恒说,早点歇下罢,快去。
    那我半夜再来。耿曙知道姜恒就睡在自己隔壁不远处,倒是不必太坚持。
    姜恒把耿曙送出去,界圭则在门外打了个地铺,与他对视一眼。
    进来啊。姜恒说。
    界圭说:外头挺好,外头凉快。
    姜恒笑道:哪儿有让自己舅舅睡地板的?进来吧。
    界圭于是卷起铺盖,进了房里,朝姜恒床上一躺。
    你给我下去,姜恒说,否则我喊人了。
    界圭说:你喊罢,外头没人,除了我,谁还夜夜伺候你榻边上呢?我又不是太子泷,对不对?
    姜恒转念一想:你不下来,给你带的酒就没了。
    界圭马上一翻身,下来,说:有酒?你还真给我带了?
    姜恒到架子前去,示意他自己拿,底下四坛酒,都是他离开灏城时,让水峻准备的。
    过几天我会让东宫上奏,解去禁酒令,姜恒说,不过看来你是等不了的,先喝罢。
    界圭转头看姜恒,说道:你心里惦记着我,我很感动。
    晚上你睡那儿。姜恒一指屏风外另一张榻,知道不能待界圭太好,否则他又要无法无天了,说道,我睡了,太累了。
    界圭抱着其中一坛,自顾自坐下,说道:怎么报答你呢?
    喝完老老实实睡你的觉,姜恒说,就是报答我了。
    第98章 缚身索
    月上中天, 中承殿内。
    汁琮换下武袍,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岁后, 他便不再算年纪了,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看,他已两鬓染霜, 脱掉了国君之服,容貌失去了衣装的衬托, 更显苍老。
    儿子一天一天长大,父亲便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 等待那个日子的终将到来。
    有时他看着镜子,总觉得自己像是看着另一个人, 那位大了他一岁的兄长, 他就像一个幽灵,时时徘徊在雍宫中, 时而让他半夜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也许需要认真考虑,纳个妃了,有个枕边人总是好的,就像太后所说, 有人照料。
    可这些年里,他甚至连对妃子的兴趣都欠奉,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就只有掠夺与征战。令天下人战栗跪伏在他的脚下, 一句话, 便能让人活, 或是让人死。
    让人改换曾经坚信的, 转而赞叹他的英明, 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犹如捏泥偶,带给他神祇般的快感。哪怕神明,亦不外如是。
    雍国的国土,连绵千里的崇山峻岭,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连同其上生活的男女老少、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凭他的意志而活着,被他的意志约束。
    如今姜恒为他带来了金玺,他即将是神州大地的天子了。
    王陛下,卫大人来了。侍女低声说。
    都退下罢。汁琮很少深夜召见大臣。
    卫卓入殿,他的容貌比汁琮更苍老,当年也是他,在汁琅死后,带领兵员,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拥立他为新王。
    当然,这也是时局的必然,毕竟汁琅一死,再没有雍王的人选。
    他的忠心,汁琮素来不怀疑,毕竟卫卓是他还在当王子时,便已跟随在侧、鞍前马后的老功臣。
    玉璧关之夜,他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只要指认姜恒是太子灵派来的刺客,顺手刺死他,那么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耿曙如何抱尸痛哭,一切都将成为定局。既除掉了这心头大患,又嫁祸给太子灵,顺势还可朝郑国开战,乃是一举三得之计。
    但他偏偏没想到,姜恒确实是来刺杀自己的,事态随着姜恒那一剑,彻底脱离了掌控,朝着无法收拾的局面飞奔而去。
    现在,他又碰上了自己最为恐惧的事,今天在琉华殿上,他忽然发现姜恒为什么长得一点也不像耿渊?
    不仅不像耿渊,还像他最害怕的另一个人。
    王陛下。卫卓说。
    你觉得他像么?汁琮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害怕。
    卫卓没有说话,汁琮说:我也是忽然有这念头的。
    卫卓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汁琮的问题,说:姜晴生产那天,是林胡大萨满亲自接生。
    是个男孩,汁琮说,我知道,他叫汁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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