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热了,院子里的石桌开始烫人。润生很自然地邀请郁青来自己家里玩儿。他家奢侈地安了空调,夏天凉快极了。
    郁青本来是个呆不住的小孩,可是那阵子附近治安不大好,出了好几件恶性伤害的案子,有两件的受害者还是和郁青年纪相仿的孩子。妈妈和奶奶因此不许他再满街乱跑,听说他去润生家里,倒是放心了很多。
    润生的父母永远都不在家。只是偶尔会有个年纪很大的保姆来打扫卫生。
    余下的时间里,就是两个孩子呆在偌大的房子里。润生叮叮咚咚地弹琴,弹够了就跑过来,要和郁青比划。两个人开始还记得学到的技巧,后来就不约而同开始互相耍赖,使出了诸如黑虎掏心猴子摘桃一类乱七八糟的招式,最后往往手脚缠在一处,在地毯上滚了个满身灰。
    郁青一吹空调就头痛,润生虽然抱怨,还是把空调给关了。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带着满身的汗爬起来,跑到窗台上吹风。风也是热乎乎的,吹得人直犯困。郁青挠挠脸,小声道:我带了西瓜过来,吃么?
    不吃。润生紧紧靠着他,郁青能感受到汗水和温度。他躲了躲:好热。
    润生埋怨道:是你说开空调太冷的。
    郁青不说话了。两个人靠在一起,迷迷糊糊地趴在窗台上发呆。
    下午的太阳很大,院子里仿佛都被烤出蒸汽来了。这样的天气自然也没人在外头,连鸟鸣似乎都听不到了。
    郁青眼皮发沉,几乎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郁青睁开眼睛,发现二胖妈哭着在敲邻居的门。
    第8章
    二胖的奶奶去世了。据说当时几个老太太围在她家里做针线,她坐在那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头就垂下去了。
    老太太八十四了,丧是喜丧。二胖家在邻里和同事间人缘儿很好,老太太本人又是建国前的妇女干部,所以出殡时来的人把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丁家和他们老钱家交情甚笃,当然也去了。
    因为人很多,所以一路上有点儿乱糟糟的。小孩子不被允许靠近,就只能等在外面。
    郁青坐在殡仪馆外的大石头上发呆,想着二胖的奶奶。老太太性格和二胖爸挺像的,是个爽朗人。郁青还记得每年临近过年,二胖奶奶都会做熏肉和香肠,然后叮嘱二胖给自己家送一份过来。当然啦,馋嘴二胖路上老是偷吃,被二胖奶奶发现,不免会挨上几巴掌。
    郁青想到二胖上蹿下跳躲巴掌的样子,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很难过,鼻子开始发酸。人死了会去哪儿呢?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么?二胖奶奶会见着自己爸爸么?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都会死吧?
    越想越是伤心,忍不住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一个声音靠近了他:呦,怎么了,小弟弟?
    郁青抹抹眼睛抬起头,看见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得一脸斯文,头发梳得光亮,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困惑道:你是谁呀?
    那个人笑了笑:我是刘干事的表弟。他整理了一下胸口的白花,很自然地坐到了郁青身边:你家大人呢?
    进去送二胖奶奶了。郁青又想哭了:我也想进去,他们不让。
    那人笑了笑,凑近了他:那我带你进去吧?
    郁青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家大人让我在这儿等她们。
    陌生人抬头看了看远处。殡仪馆门口人山人海,路边也是人来人往的。看样子今天出殡的不止二胖一家。
    他回过头,从兜里掏出一块儿巧克力:这个给你吃。
    郁青摆摆手:谢谢叔叔,我不吃。
    对方非要塞给他,还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郁青的小卷毛只给长辈和朋友摸过,可他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于是生出了一股不情愿,躲开了。这样一躲,东西也就掉在了地上,顺着草坡滚到水沟里去了。
    他有点儿过意不去,赶忙道:对不起
    那人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喊道:鲍亮!过来帮个忙!
    陌生人收回手,从容地走了。走到一半,还回头看了眼郁青。
    郁青坐在大石头上,不高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鲍亮的手湿乎乎的,让他觉得怪不舒服。现在郁青有点儿理解润生的洁癖了。他把摸过头发的手在短裤上蹭了蹭,瘪了瘪嘴。
    二胖奶奶的葬礼办得隆重。安葬结束,大巴车把大家拉到了红苑街区最大的饭店,吃白宴。
    郁青东张西望,终于看见了红着眼睛的二胖。二胖和二胖爸爸都瘦了好多,终于能看到下巴的样子。郁青跑过去,二胖冲他抽了抽鼻子,眼泪顺着皱成一团的鼻梁淌了满脸。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做孙子的正在外地亲戚家里,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
    有个帮忙操持的老太太跟二胖很严厉地说,可不兴哭,这是喜丧,你老哭,你奶奶走得多不安生。
    说着把二胖和郁青拎到铜盆边,让他俩净手,然后吃一小粒冰糖净口。做完这些事,才把两个孩子放了进去。
    白宴上的小孩子没几个。润生家没来人,不过听说礼金给得相当慷慨。麻杆儿家的大人来了,但麻杆儿姥姥不许麻杆儿过来。
    润生自然和二胖坐在了一起。开宴前有不少人上去讲话,是回忆老太太生前的好,李淑敏和他的老姐妹们拿着手绢儿在底下擦眼泪。
    后来郁青在上去讲话的人里看到了那个要给他糖吃的人。下头窃窃私语:那是小鲍吧,真是一表人才,前途也好。你看刘歪嘴本人不怎么样,他表弟生得倒很好。
    服务员端了菜上来,除了开头的白菜豆腐,后头就都是很少能吃到的硬菜了。有酒有菜,气氛很快就不那么凝重了。男人们推杯换盏,开始抽烟喝酒,偌大的宴厅变得吵闹起来。
    大家虽然都来了,可似乎只是来吃东西的。郁青心里升起了某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没头没脑地想,原来这就是一辈子啊。
    奶奶去世的事对二胖打击很大。往常暑假,他是头一个到处撒欢儿的,现在整天呆在家里,闷闷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大人肯定也是难过的,只是他们还要上班,不会留意孩子的心事。
    郁青有点儿不放心。平时他天天去润生家里,现在则跑到了二胖家里。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陪陪二胖,听他哭一哭,说说话。
    中间润生来找过他一次,很不高兴的样子,问他怎么不去自己家了。郁青说要陪二胖。润生的脸就沉了,说你这个骗子,还说是我朋友。
    郁青很不解,说是朋友啊,可是二胖也是我朋友啊。
    润生立刻一声不吭地走了,郁青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人。
    打那之后,好像就闹起了别扭。郁青后来好几次在院子里看见润生,想和他说话,结果润生装作不认得他,一阵风似的走了。郁青追到院外,外头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二毛的影子呢?
    再去敲润生的家门,就怎么都敲不开了,似乎是家里根本没有人。可郁青听得清楚,上楼时钢琴声还在响。
    这可真是令人沮丧。郁青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虽然偶尔也闹些别扭,但总是转眼就忘了,哪个也没有二毛这样气性绵长。而且这气性委实来得没有道理,郁青不过是因为陪着二胖,没有去二毛家里玩儿而已。
    再说,二胖这样难过,润生一次都没有来安慰,怎么想都是不对的事。明明大家都是朋友。这样一想,更加觉得润生不讲道理。可是就算他这会儿想好好同润生讲道理,总要润生肯理人才行。
    于是只得烦恼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
    另有一件让人烦恼的事,便是那个刘兆龙的表弟鲍亮了。据说这人新婚不满一年,最近被单位派到了红苑这里的法院来进修学习。因为离家太远,便在表哥刘干事家里住下了。
    刘歪嘴和丁家住一栋楼,郁青老是能碰见他。这人挺会来事儿,没用几天就在大院儿邻居里有了不错的口碑。只有李淑敏对此持保留意见,说这人看着太滑,得留个心眼儿,且他明里暗里有和周蕙套近乎的意思,让人瞧着别扭。
    周蕙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了,可人还是端庄美丽的否则也生不出一双玉娃娃似的儿女来。她知书达礼,工作也体面,其实对她怀抱心思的男人实在是不少。只是一来她拖儿带女,还有个婆婆;二来她自己对这事冷淡,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是这样。
    听了这话,周蕙多少有一点儿委屈,只得剖白道:这辈子除了康哥,我就没想过再找别人。妈,你别想歪了。鲍亮的媳妇儿怀孕了,他同我套近乎,大概只是想生孩子时能有个熟人照应。刘干事的媳妇儿前几天还给咱们家送东西呢,为的不也是这个事么。
    李淑敏摇头道:按说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老瞧他不对劲儿。你多警醒点儿吧。
    郁芬在旁边插嘴道:你们都说他一表人才,我看可照我爸差远了。妈要再找,怎么也不能比我爸丑。
    李淑敏不高兴道:小丫头胡咧咧什么呢。
    眼见家里又要叽叽喳喳,郁青抓起书包和,果断道:我找二胖写作业去了。
    郁青在二胖家呆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才出来,想回家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带过来和二胖麻杆儿一块儿吃。
    没想到才出门,便看见润生一手攥着刀,一手扶着墙,很慢很慢地拖着腿往院儿里走。墙上留下了好些血手印。
    郁青吓呆了。好半天,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几乎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二毛!你怎么了!你要死了么?
    润生看见他,把脸扭过去,继续坚定地一步一步往院里挪。
    郁青哇地哭了起来:我叫大人送你去医院吧
    润生忍无可忍,终于翻了个白眼:我脚崴了。说完扬着下巴,盯着郁青看。
    郁青跑过去扶他,他又狠狠把郁青推开了:不要你管。
    郁青抹了下眼泪:要管。你不疼么?
    润生答非所问,阴阳怪气道:这会儿知道问我了?
    郁青把他的手臂绕到了自己脖子上,决定先不和他一般见识:我家有药,你先上药。
    润生这次终于老实了。
    第9章
    家里没有人,老太太大概是去厂里盘账了。郁青把润生扶进来,帮他把身上扯破沾血的衣服脱掉了。
    两个人在卫生间擦洗,郁青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伤口,可到处都是青紫:你和谁打架了?
    细眼儿他们。润生轻描淡写。
    郁青担心道:你那你身上的血
    哦,我扎了他们几刀。润生声音里居然还有种小小的兴奋。
    郁青被吓到了:你那那他们没事吧?
    润生脸色又垮了: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不高兴道: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可你也不能拿刀捅人啊!
    润生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那你觉得我应该等着被他们打死?他盯着郁青:你嫌我麻烦,巴不得我被谁打死吧?
    他讲的话又古怪又没道理,郁青一时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你在说什么啊?他用毛巾轻轻给润生擦洗,忧虑道:警察会不会来抓你?
    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怕我被抓走?
    郁青觉得有段时间没在一块儿玩儿,二毛又成了那个奇怪的二毛。他反问道:你想被抓走么?
    润生愣了愣,闷闷道:不想。
    郁青突然体会到了奶奶常说的操心感:所以啊。他们伤得重不重?
    死不了。润生冷冷道:没听说扎在胳膊上能死人的。
    郁青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提起来了:那他们会不会来报复你?
    润生无所谓道:来呗。不怕死就来。
    郁青生气了:二毛,你不能这样。老师说了,整天满街捅人,就成流氓了。
    那我要怎么样?润生把胳膊猛地从郁青手里抽了出来:就一直挨打挨骂么?
    郁青想说你可以告诉大人啊,然后想起来润生的爸妈并不管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难过起来。因为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大家在学校里,偶尔和谁有了冲突,告到老师那里,尚且不一定能得到个说法,更不必说遇上细眼儿这种校外的人了。
    这年头满街都是打架的。不光小孩子,连大人都是。今天挨了打,明天打回去,只要不出人命,似乎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被打的要是哭着回家诉说委屈,没准儿还会被当爹妈的骂上一句孬种。
    郁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润生是好,只能把他青紫的地方又小心地拉过来擦了一遍。
    润生这回没有再抽开手,郁青抬头,发现他看着自己,眼圈儿是红的。
    郁青把药箱翻出来给润生上药。他奶奶去年扭伤了脚,家里还剩几副膏药,刚好给润生用上了。
    膏药凉丝丝的,气味很浓。郁青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润生吸了吸鼻子,小声抱怨道:黏糊糊的,这还怎么洗澡啊。
    又不是要一直带着。郁青用一小块纱布仔细盖在膏药上:洗澡时洗掉了,刚好再换新的。
    纱布片裹不住伤处,郁青站起来:我去找纱布卷,你等一下。说完跑进她妈那屋,爬到了柜子上去。
    外面这时候传来了几下敲门声。
    郁青在柜子上,冲外面道:是不是我奶奶回来了?
    润生单脚跳到门口去。外面喊:有人在家么?我是鲍亮,你们厂里发高温福利,我哥把你家的也捎回来了
    郁青带着一大卷纱布爬了下来,噔噔噔跑到客厅去,发现鲍亮已经进门了,润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因为衣服都脱了,他现在身上就一个很小的三角裤衩,全身几乎都是光着的。
    鲍亮抱着箱子,目光在润生身上来来回回地看,颇亲切道:你也是丁家的孩子?我刚才还在街上看见你奶奶了家里大人是不在么?
    郁青跑过去:我奶奶出去了。
    鲍亮的目光仍然在润生脸上:哦,哦,我来给你们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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