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都生于动荡的年月,那本周刊是科技刊物,只出了一期就没有了。它孤零零地夹在其他成套的刊物中间,数十年来被人遗忘,尘封在昏暗的地下库房里直到郁青找到了它。
    图书馆的保存本不能带出馆外,郁青跑来跑去盖了许多公章,申请把那本周刊借出来复印了。影印本被他仔细装订好,用厚牛皮纸包着,送到了润生宿舍去。
    因为迟疑着不敢见润生,所以那份礼物是托润生的室友转交的。
    如果不是润生说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因为在那之前和之后都发生了太多事。
    润生提起,他终于想了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影印本其实不太清楚就是一点儿心意,想鼓励你好好学习
    是啊。润生无奈道:你那生日信里啰里八嗦写了一大堆,鼓励我树立远大理想,追求真理与科学他撇了撇嘴:真理和科学又不当饭吃,我只想解决眼前的问题他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郁青,最后目光在郁青领口停住了。
    郁青红着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擦玻璃。
    才刚把窗户活动了几下,便见一小块固定玻璃的干腻子掉了下来。郁青仔细检查了窗子:腻子全干裂了,要重新上。木头也得再刷点儿漆
    还不如重新做呢。润生凑过来看了看:就是得花好几天。
    慢慢来,又不着急。郁青愉快道。
    怎么不着急。润生随口道:可着急了暑假我就想搬过来住。
    郁青微微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傅工最近下班回家的时候多了,润生肯定是不想和傅工呆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手上干活儿又更麻利了些。
    第66章
    期末那会儿,高建平来找过润生一趟。似乎是认下了润生,可又好像带着些威胁的意味。他让润生去劝徐晶晶凡事不要做得太绝,再怎样也是一家人;又说真要是路走窄了,那也是他和徐晶晶两个人之间的事,希望润生别怪自己。
    不过这种矛盾的试探理所当然只能收获冷淡润生对傅工都那样,更不要说没见过几面的高建平了。
    据说徐晶晶这几年又有了新情人,不止一个。润生也见过,回来和郁青说她大概就是喜欢那种男人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却有深眼窝,粗眉毛和乌青连腮的下巴。不过她爱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就算喜欢一条狗,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徐晶晶仿佛永远都不会老,而高建平却老了。但他好像对被人替代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怨气,或许是因为他从徐晶晶身上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来见润生,座下的豪车比徐晶晶那辆开了许多年的黑车还要好。他的腕表比房子值钱,十个手指上五个都戴了戒指,他也有不少鞍前马后的跟班,出门会被叫一声高总没有徐晶晶,他现在可能只是一个落魄版的姜潮,又或者连姜潮都不如,早就给人捅死在什么破屋烂巷里了。
    他甚至自己也有不少情人。总而言之,日子过得是可以想见的风光。而当他风光之时,并没有在润生跟前出现过。
    郁青仔细想想,觉得高建平最近大概是不怎么顺利,所以又想起了徐晶晶这棵大树。就像几年前那会儿他找不到徐晶晶所以跑来润生家堵人一样。
    可看润生的神色,这一次又仿佛和从前不太一样。郁青很少在润生脸上见到那种凝重的神色。
    阿姨怎么说?他担心道。
    她让我不要理会,那是她的事润生抿了抿薄薄的唇,声音冷淡起来:可能是涉及到公司和生意的事吧反正肯定不太干净。不过确实,那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郁青叹了口气,知道润生也就是嘴上那么说:阿姨是不想影响到你和傅工吧。
    润生沉默下去。
    郁青放下抹布,小心道:润生
    润生摇摇头:不说了好了,擦完了。他把抹布一丢,仿佛忘了先前说要一起洗澡的事,冲郁青道:回去了。
    夏日里天气那么热,他们挤公交回红苑,一路上被臭汗和汽油味儿熏得难受,都有点儿蔫巴巴的样子。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牵住对方的手因为满车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谁也不会来多看他们一眼。
    等到青年宫下了车,才算透过这口气来。两个人拖着行李箱,顺着林荫道慢慢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郁青说起了郁芬前阵子相亲的事,对方发现丁家三代男人都早死,一口咬定丁家出寡妇,克男人,被郁芬夹枪带棒的损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据说出院门时正赶上新搬来的平房住户往外泼淘米水,被淋了半身。
    郁青把事情惟妙惟肖地向润生描述完,润生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你姐要是知道你在背后讲她的八卦,肯定要揪你耳朵了。
    我姐才没那么小气呢。郁青看见他心情好了些,悄悄松了口气:今天晚上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啊?要么来我家吃饭吧。今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我下过水面给你们吃。
    润生神色柔软下来:好啊。他有了点儿撒娇的意思:我还想吃白菜心。
    那就再剥一个白菜心蘸酱吃。郁青盘算着:嗯,家里还有小萝卜,再煮个绿豆水
    两个人盘算着吃什么,脚步也不约而同的轻快起来,说说笑笑往大院儿走去。
    没想到快走到院门的时候,郁青抬起头,正看见徐晶晶那辆熟悉的黑车停在院门口。
    徐阿姨回来了啊。他意外道。
    嗯,可能回来拿什么东西吧。润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你先回家吧,等会儿我过去找你。
    两个人在院子里分开,郁青带着几分心事上楼了。
    润生家里的关系一直很奇怪。徐晶晶和傅哲离婚也好几年了,但她仍然保留着西楼201的钥匙,在这里来去自如离婚证对她来说仿佛和结婚证同样没有意义。
    她像彗星或者候鸟,大部分时候远远地不知在什么地方,可也总会短暂的回归。虽然很快就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和傅哲这么多年,仿佛分开了,又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线脆弱而强韧地连结着。
    至于她和润生他们毕竟是母子。看上去再淡漠,再无话可说,也是母子。
    润生一向是那样的。郁青觉得他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母亲,只是有些隔阂存在太久,即便是想要像普通母子一样亲近,也无从亲近了。他和徐晶晶同样冷漠,同样高傲,同样是那种本性疏离而充满拒绝的人。
    至于润生如今对傅哲,那才是真的疏远。
    对润生来说,感情的背面不是没感情,也不是恨,是脱离。傅哲对他的约束本来就很脆弱,如今只剩搬家这最后一步,两个人之间就要彻底变成熟悉的陌生人了。
    郁青很久以前就意识到,润生与他人的感情连结相当稀少。可当他如今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却涌起了某种混杂着甜蜜的疼痛润生把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都给了自己。
    郁青在厨房忙了半天,发现家里的酱油没有了。他拎起玻璃瓶子,打算趁着粮店没关门,去打瓶酱油回来。
    夏季的傍晚,太阳一点儿落山的意思都没有,外头的天色仍然明亮极了。大院儿里热热闹闹的,石廊下,石桌边,到处都是摇着蒲扇纳凉下棋的老邻居。
    高高的丁香树上如今已经没有花儿了,只有郁郁葱葱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清凉的阴影。
    郁青拎着酱油瓶子往润生他们家望去窗子开着,静悄悄地。
    他就那么有些出神地望了许久。直到润生平静淡漠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郁青。
    郁青循声低头,看见润生向自己招了招手。徐晶晶安静优雅地站在他身边,脸上那种略显冷淡的神色和润生并无二致。
    郁青快步走过去,礼貌道:徐阿姨。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像从前一样冷漠的眼睛,没想到这一次,徐晶晶的目光在郁青脸上破天荒地停驻了许久。
    郁青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她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妈妈最近好么?
    嗯,挺好的。郁青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徐晶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她很快上了车,却没有叫司机开车。润生和郁青就在车外看着她。
    她哪一次来去都是雷厉风行,因为时间宝贵。这一次却难得慢了下来。她摇下车窗,在夏日的晚风里仔仔细细看着润生的脸: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了。润生低头看着她,轻轻道: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等设计科的改制结束,傅哲也就退休了,不用任何人担心。
    不用任何人担心。徐晶晶重复着这句话,轻哼一声:谁担心他了。她望向润生,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色: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担着吧。
    润生仿佛话里有话: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
    母子两个对视片刻,徐晶晶忽然笑了。
    那是郁青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那个笑轻盈又明媚,好像根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又好像本来就属于她这样的人:你到底是我儿子。
    说着又转向郁青,轻快道:他不爱吃鱼。
    郁青老实点头:我知道的。
    徐晶晶最后看了一眼润生。摇上车窗时,那个笑容仍然挂在嘴角。她对司机道:走吧。
    第67章
    高工的太太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长相端正的年轻男人正坐在狭小的客厅里。
    李淑敏给他们洗了一大盘滚圆新鲜的桃子,还沏了过年时润生送过来的茶那茶香得离谱,把小柜上清水供养的月季香气都压过了。
    郁芬穿着一条很好看的蓝白色格子裙,落落大方地坐在柜子前的藤椅上。
    郁青一愣就明白了,这显然是个相亲的场面。润生立刻露出了那种客套的笑容:我来得好像不太是时候。
    郁芬倒笑得真心实意:有什么不是时候的。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的朋友,我们家邻居他俩现在都在G大念书。
    哦呦,高材生啊,了不得。那个中年妇女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她看上去还想热情地说些什么,可高老太太轻轻拉了她一把:年轻人在一块儿有话聊,就让他们先聊着,咱们几个上我那儿先坐坐。
    李淑敏赶紧道:对对对,咱们不当那碍事的。说完还很热情地对那个青年道:吃桃儿,郁芬她们厂里分的,这桃子可水灵了。
    几个长辈离开了,李淑敏出门前特意看了眼郁青,郁青知道,那是让自己别捣乱的意思。
    他小声道:等会儿我就和润生出去了。
    大家礼貌地彼此打过招呼,郁青带着润生去阳台捡桃子。
    两个人蹲在那里,脑袋凑在一处。郁青把纸箱挨个打开,挑大的往袋子里装。挑着挑着,手上就慢下来,是在竖着耳朵留心外头的动静。
    润生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蛋,他顺着被戳的方向歪了歪头,嘟囔道:诶,你别弄我听动静呢
    润生随着他安静了片刻,悄声道:有什么结论?
    听谈吐还可以,长得也凑合。郁青压低了声音:高奶奶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这次她肯出面,应该不会介绍太差的人吧反正看我姐自己想到姐姐终有一天要嫁人,他轻轻叹了口气。
    润生拨开他微微汗湿的头发,轻轻道:我有几个尝尝就行了。咱们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炒肉拉皮还是冷面?
    还是拉皮吧。郁青毫不犹豫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教堂区那里有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拉皮是现沥的。他们每年夏天特别热的时候,都会去吃上几次。
    郁青拎着桃子,一步三回头和润生往外走。郁芬趁着那人喝茶,微微嗔了郁青一眼,这是让他别当电灯泡的意思。
    郁青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了。出了门,刚要关门,却被润生拦住了。他把房门大敞着,对郁青低低道:这样就行了,关着门,万一有事,说不清楚。
    郁青反应过来,又往屋子里忘了一眼,见郁芬冲这边点了点头,于是安心下来,悄声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两个人下了楼,润生回家放东西去了。
    郁青在院子里等他,正好看见二胖爸在家门口择豆角。他很勤快的跑过去顺手帮忙。小花园里热热闹闹的,石廊下和石桌旁,都是出来纳凉的老邻居。不少人摇着蒲扇,正围着石桌看下象棋。二胖爸听得心痒,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叔去瞅两眼啊。
    郁青笑眯眯道:行,那我等会儿要走的时候喊您回来。
    他这边埋头干了半天活儿,也没看见润生下来。却忽然在热闹里听见了姐姐笑盈盈的声音,是正和那对来相亲的母子站在小路边说话:奶奶说让我送你们去车站
    怪麻烦你的那个中年妇女一直拉着郁芬的手,感叹道:多好的姑娘,不像我们家这个臭小子,木头一个
    不麻烦,我正好要去买点儿东西。郁芬瞥了一眼那个始终不吭声的年轻人,貌似天真地歪了歪头:对了,你方才在我们家,一直往我身后瞅,是在看什么呀?
    那年轻人仿佛正在神游天外,被这样问,方回过神来,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没没什么
    是在看我们家的柜子么?郁芬大大方方道:那是我爸和我哥,过世了。
    是是很年轻就过世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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