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怔住。
    兄弟,你帮我招呼小孩这么久,又是我前妻的亲戚,我其实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以前太没能耐了,你也知道。
    彭家辉说起这些事自己也没脸,很快转了话头,把怀里另一件大的展开。
    衣服看着用料讲究,估计还是花了千把块钱。
    彭家辉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打开,像是生怕姜老板瞧不上,仔细展示剪裁做工。
    我想着,咱们其实也谈得上亲戚,你平时穿衣服太朴素,也该送件像样的过冬。
    你看看,合不合适?
    姜忘呼吸还停着,内心有什么坚硬如冰的破出裂隙来,缓缓融开。
    他确实穿衣服很简单。
    哪怕是往年过冬,也是凑合着过,不冻着就行。
    一个糙老爷们过日子只图个方便,哪里会去仔细挑着买。
    我试试。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其实不用买。
    来来来,试试,彭家辉热情道:我记得你有多高,北方那边普遍尺码大,应该可以!
    姜忘把外套脱下,当着他的面缓缓把羽绒服穿上。
    藏蓝色,设计的简洁大方,果真修身又暖和。
    彭家辉往后退几步,直竖大拇指:很俊!一看就能迷倒不少小姑娘!
    姜忘和季临秋同时笑了笑。
    确实很合适,谢谢你。姜忘把羽绒服脱下来,仔细折好放回袋子里:进来坐坐喝杯茶?
    不了不了,你们穿着合适就好,我也得赶回去加班了,彭家辉很热情地和季临秋也打了声招呼,推道:以后有机会一定来坐!
    小孩乐得围着姜忘和亲爹乱蹦,哪管那些客套话。
    我爸给我买衣服了!我也有我爸给我买的衣服了!!
    彭家辉原本就打算了送完衣服就走,匆匆告别匆匆地走,像是生怕耽误他们时间。
    姜忘目送他走远,不自觉又抱了下怀里的衣服。
    他也有他爸给买的新衣服了。
    第37章
    姜忘从前很少想以后。
    领养彭星望之前, 他的生活犹如一株雪杉树。
    孤直独冷,连枝叶都吝啬地延展出最简单的线条,不肯拥有更多形状。
    他现在突然有很多需要在乎的事情, 又很愿意去存钱, 以应对浪潮般多变的以后。
    这一忙,果真忙了近三个月, 硬生生从十月奔波到一月中旬。
    主要重点在于裕汉这边诸多人脉资源的牵线搭桥, 以及黄金十二卷的正式筹备。
    姜忘优先组建编委会,搞出整套高一至高三的卷子,免费发给五个高中的学生们做着玩。
    他本来以为这批卷子至少要等一个学期才能等到反馈, 然而省城学生们刷完一套卷子的时间为三到七天。
    一套十二张,平均下来每天二到四张。
    牛逼。真的牛逼。
    段兆跟其他几个老师和他吃着火锅, 边涮着牛肚边掏心窝子。
    你这个题啊真的不够难, 这么搞没卖头。
    姜老板笑容凝固:你们说的这个难,它有参考物吗?
    难不成要照着竞赛题来?
    哎, 小姜啊, 你这么说就外行了, 竞赛题更重于拔高知识点范围,有的高考题还就真比竞赛题还难。
    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吞了口猪脑, 一扶蒙着烟雾的眼镜道:高考题目,那就是要在有限范围内给出无限的出题花样, 哎,你现在出题编题的班子还不够精。
    还是陈老会点评,段兆吃的鼻子发红,抽纸巾猛擤一下,正色道:我们怎么也是教育强省,难度得跟启东那边看齐!
    就是就是, 上届他们化学题出的还没我们这边难!
    是我对工作还不够严谨。姜老板诚恳道歉:下次一定难出风格难出水平。
    老头用力拍肩:赶紧出啊,我学生们等着做。他们现在高二就能把你这些题一周刷完,你多反省。
    姜忘陪老师们吃饭聊得还挺投缘,临结尾时想起什么。
    话说,九八年前后考北师大是个什么水平?
    段兆很快反应过来:你问季老师是吧?
    姜忘给他夹了块牛舌,把酒倒上。
    九八年前后,高考比现在还严,老教师回忆道:你那朋友哪个省的?
    姜忘一说,老头长长噢了一声:那个省奥数狠啊。我做一次新鲜一次。
    往前倒七八年,高考一本线差不多五百多分?旁边女老师插嘴道:但北师大分数线是真的高,今年录的最低也要六百二,再添点也能上清华了。
    段兆笑起来:说不定人家能上清华,只是想当老师呢。
    姜忘初中毕业当兵去了,还以为季临秋只是读了个普通师范,没想到牌子这么响。
    六百二十分。他回忆了下自己以前每科分数,很有自知之明地喝了大半杯啤酒。
    哥们也别觉得有压力,季哥那样的也还是佼佼者,咱们这种能读个华中华东师范都能摆宴设酒了。段兆大笑道:我一听也羡慕,跟他吃完饭回家做梦梦见高考好几回,当年要是
    别提当年,女老师摆手道:我就差一道选择题,想想都心碎。
    火锅吃完大伙儿说说笑笑着各自散了,姜忘送别最后一个朋友,一个人靠着车吹了很久的风。
    他本来想抽烟,又因为季临秋想着把烟戒了,索性干站着。
    冬天的风像乱窜的野猫,专钻领子袖口,冷不丁刮一长道,冻得人打激灵。
    姜忘开始后悔没带亲爹送得那件羽绒服来。
    他钻回车里,把广播电台打开,听着老掉牙的情歌继续出神。
    上一世的季临秋,原本拥有多光明灿烂的未来。
    凭他这样出色的学识能力,想去国外生活恐怕都轻而易举吧。
    最后却困在一个老城里,像溺水时放弃挣扎一样,四肢松开昏昏下坠,晦暗平静地了此一生。
    姜忘越想,越觉得喉咙哽着。
    像是苦味和辣意同时翻涌上来,逼着他红眼眶。
    为什么?
    你明明拥有这么多的选择,这样璀璨的前程。
    你甚至可以上清华啊。
    姜忘平静了一会儿呼吸,打电话给秘书,把工作简单交代了下。
    我先回虹城了。
    提前回去吗?秘书略有些吃惊:好的,这边新一轮编题我会好好安排,您路上注意安全。
    姜忘挂断电话,开车往回走。
    还好没有喝酒。
    秋冬衔接的很快,工作又能让人忘记时间。
    他再往回开的时候,周边行道树像是叶子全都被长风卷走,只剩潦草涂鸦一般的树杈。
    行进的车变作微小的一个圆点,在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里往前。
    车窗外冬风呼啸,大灯照亮飞雪一般的灰尘。
    姜忘在想,人到底会被什么困住呢。
    是家庭吗。不像。
    他躲开了父亲的毒打,季临秋逃离了那个山村。
    是性向吗?
    不,上一世的季临秋并没有爱人,孑然一身,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性向直接选择放弃生活。
    人到底会被什么困住?
    姜忘转过方向盘,车窗两侧都是干枯沙漠一般的寂静田野,此刻只有浓郁无边的黑色。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呼啸风声,与两道车灯。
    他一路远行,在又一个转弯时呼吸停顿。
    答案是无意义感。
    在没有链接,不被温暖,也寻找不到牵引的时候,
    人会陷入沼泽般的无意义感里,一步一步失去呼吸。
    世界变作空泛又单一的概念,一切喧闹人群都与自己无关。
    那时季临秋的独行,便如他此刻的独行。
    两侧是连绵不绝的黑暗,远道遥遥无尽头。
    姜忘第一次如此想紧握住一个人的手,无论是出于哪种感情。
    他想紧紧抓住他,把他从无尽的冬天里救出来。
    季老师,这一次,我也有机会拥抱你了。
    路遥风大,姜忘开车到家都已经凌晨两点,家
    里人都睡了。
    他匆匆洗漱,昏然睡去。
    再一醒来,满窗灿烂晴光,庭外落叶缤纷,还开着大朵月季,明红亮黄很有生机。
    世界又变得鲜活繁盛,仿佛寂静从未来过。
    姜忘睡醒以后对着窗子坐了很久,转头活动下胳膊腿,继续出门打理城里的业务。
    然后准时准点接季临秋和星望放学,和他们一起做饭吃饭,看看电视睡觉。
    没有人知道他在昨晚下定了决心,第一次想要陪一个人走很久很远。
    奇怪的是,彭星望临睡前有点反常,吞吞吐吐地拉着姜忘不走,还问他能不能陪自己睡觉。
    姜忘觉得奇怪,抱了床被子过去陪他。
    灯一关,小孩翻过来,翻过去,烙饼似得就是不睡。
    姜忘原本还有点困,听见他翻腾也醒了。
    怎么了,想听故事?
    小孩半晌嗯了声。
    姜忘打了个哈欠,打开夜灯给他读了三四本,见彭星望渐渐安宁下来,又关灯准备睡。
    然后听见小孩呼吸声古怪,有时候会突然抽气。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姜忘又拧开灯,瞧彭星望神情。
    到底怎么了?
    奇了怪了,明明我也是他他也是我,怎么有时候就是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彭星望憋了会儿,小声道:我怕,怕得睡不着。
    姜忘有种不好的预感,出于成年人的责任感还是问出了口。
    你怕什么。
    小孩的回答像是踩着他的神经。
    怕死。
    彭星望说这话的时候很难为情,像是说了什么很幼稚的话,把脸都埋进被子里。
    声音也变得很小。
    就是好怕。
    姜忘伸手捂头。
    他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一点他们两确实一模一样。
    像是有天这个念头突然就撞进了脑子里,从此深深扎根,哪怕二十多岁了偶然想到,也会被空洞的恐怖感搞得像浑身过电。
    总有一天我会消失。
    总有一天,我的所有意识记忆都会不见。
    越想越恐怖,而且还没法解决,简直要命。
    姜忘当兵以后出生入死好多次,演习时真的与死亡擦身而过好几次,后来退役了还是会怕。
    他这会儿强咳一声,伸手把彭星望的脑袋从被窝里扒出来。
    怕这个多久了?
    一个多月,小孩怯怯道:哥哥,你别觉得我很没用,我其实只怕这个,现在蟑螂都不怕了。
    不会,姜忘伸手拍着他哄睡,耐心地扯了好几个借口,跟大忽悠似得安抚情绪。
    什么长大以后就会逐渐明白活着的意义啦,什么人死了以后灵魂还可能会跟着信仰一起保留啦,从哲学到科学说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小孩也不知道是被唠叨到困还是真被糊弄过去了,过了会儿呼吸平稳,然后开始响亮打鼾。
    姜忘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
    转头就抱着被子去敲季临秋的门。
    敲了两下季临秋过来开门,卧室里台灯还亮着,似乎还在改作业。
    季老师,姜忘脸不红心不跳道:彭星望跟我讲鬼故事,我挺怕的。
    咱两凑合下,就挤一晚。
    季临秋微笑看他。
    你再说一遍?
    第38章
    我说, 我想跟你睡一晚,姜忘把臂弯往上提,展示怀里接近一米八长的大被子:行不行啊。
    季临秋拿肩膀卡住门口, 斜倚着门道:真怕?小孩儿跟你说什么了?
    姜忘往后退了一步:你居然防着我。
    我好伤心。男人搂紧被子, 喃喃道:罢了,我回去一个人慢
    季临秋侧身让了下:进来, 少演。
    姜忘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走了进去:我睡里面外面?
    随便。
    作业批改已经在收尾环节了, 季临秋草草洗了个澡回来,发现姜忘睡在床外侧,在开着小夜灯玩手机。
    你还挺自觉。他拿这家伙简直没办法:今天是怎么了, 突然就要过来挤着睡。
    真没撒谎。姜忘抬眸瞟他:我像是那种说瞎话的人吗。
    你太是了。
    姜忘确实有一半是吓的。
    我自己真是知道我最怕什么,牛逼。
    另一半是有话想和他讲。
    然而季临秋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两三下收拾好办公桌关了大灯, 回自己那一边被子里躺好,语气都没什么波澜:关夜灯。
    姜忘伸手关灯, 滑回自己被子里。
    气氛有种不太舒服的客气。两个人明明被子挨着被子, 距离感却一下子被拉开了。
    姜忘现在才慢慢感觉到季临秋这人喜欢回避问题, 也可能是一紧张就会竖起防备机制。
    而且表面还要掩饰地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不关注, 很漠然。
    他莫名觉得这一点又有点怂又很可爱,不觉笑了起来。
    季临秋听见笑声, 翻个身背对着他睡觉。
    冷淡又疏离,完全不像照顾小朋友们时一脸和蔼可亲。
    姜忘看着对方细瘦的脖颈,慢慢道:季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有件事要讲?
    他能闻见他被子边缘的淡淡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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