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心里放松下来,又觉得释然,又觉得苦涩。
    他居然也会成为这样的角色。
    能够让已经离婚多年的父母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听一听幼年的自己所拥有的崭新人生。
    好像很对。
    他本该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本该多和他们说说话。
    又好像不对。
    他似乎不该坐在这里,像开家长会一样交流这两年里小孩的成长。
    这场重聚,本该说更多的话。
    他的爸爸本该去向妈妈道歉。
    不该吼她,不该打她,不该迟迟没有戒酒清醒,错过整段婚姻,与儿子的整段人生。
    他的妈妈本该向星望道歉。
    不该离开,不该扔下小孩一个人在那个孤立无援的地方,总是抱紧枕头哭到睡着,然后噩梦一做就是一整夜。
    可现在,反而是姜忘在维系着话题,笑容温和客气。
    杜文娟和彭家辉全程都不敢看对方,更谈不上相互交谈。
    姜忘和彭星望坐在他们两人中间,这一刻只感觉像是坐在悬崖与海岸的半空,背后是空白茫茫的一片割裂。
    姜忘低头喝水之际与小孩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突然有一瞬的互通。
    明明背叛他们的,是面前的这对父母。
    这两个人逃离了拥有这个孩子的人生,以这种逃离来换取人生的喘息,以及长久的自由。
    可现在感受到无尽背叛感的,反而是他们两人。
    如果亲近妈妈,就是公开摒弃和怨恨父亲。
    如果靠近父亲,就是忽视妈妈多年以来的伤痛。
    可坐在中间,却也无法让任何人露出真切的笑容。
    左右为难,无言以对。
    聊天期间,秘书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需不需要帮忙。
    姜忘有一瞬间很想找个理由把彭星望也带去公司,又堪称荒谬地想把他留在这里,让父母多抱一抱他。
    姜忘自己在这一刻都有些没有想通。
    他是希望星望得到这个抱抱,还是不希望?
    彭家辉最终在姜忘家里坐了不到四十分钟,简单聊了一会儿便推说有事,下次再来。
    在离开前,他才终于定定看向前妻,当着儿子的面很深地鞠了一躬。
    我从前对不起你。
    真的很对不起。
    我只希望你和儿子以后都要幸福,还有就是,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
    彭星望前半程都在懊恼自己怎么给爸爸递鞋套了,以及坐立不安地听他们三个聊天。
    爸爸突然道歉的这一刻,他眼眶又红起来,舍不得爸爸走。
    你们这些大人真是过分,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我爱的所有人,永远都能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该有多好。
    第80章
    姜忘把彭家辉送出门的时候, 原本有很多话想问一问生父,可话都涌到嘴边了,反而没法说出来。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 他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更不会再见亲生父母一眼。
    所以在他的概念里,从来不存在一家人齐聚一堂这件事。
    真的发生时, 他连情感都是一片空白, 甚至不知道该悲或喜,四十分钟一晃而过,还没等他从这个冲击力极强的事件里缓过来, 一切都结束了。
    彭家辉敲门前还开开心心的,再出来时心事重重, 欲言又止, 走两步停两步,还反过来看姜忘的表情。
    大兄弟, 中年男人从公文包里找出一份崭新红包, 递到姜忘手里:这里头是我今年一半的工资, 还有年终奖金,加起来终于能有五六万块钱了。
    你待星星实在好, 我也看在眼里,可他的吃喝穿戴, 还有他的学费,这些本来该由我来出。
    彭家辉讲到这里,窘迫地摸了摸脑袋。
    你也知道,我是跑机械工程的,款项都是两三个季度结一次,平时发的固定工资不算多。
    之前不敢跟你讲, 也怕你觉得我在说空话糊弄人,今天才拿到手就来找你小孩儿那边我也跟他讲了,学费生活费爸爸一定会负担,不要有压力,只管开开心心上学就行。
    姜忘思绪还停在父母同时出现这件事上,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看着手中被红纸遮挡的银行卡。
    你千万要接,密码是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我知道钱比较少,你们先前择校费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问,彭家辉鼓起勇气道:其实我已经跟上级争取调岗来裕汉了,但前提是今年明年的项目超额完成,我岗位晋升才可以。
    本来还说在虹城买房子,没想到你们带着星星来裕汉读书,无论福气大小都惦记着分他一份,我我加油在裕汉买房子,再耽误你们一两年,以后不行我租房子陪他住,你看可以吗?
    姜忘低头摸着那个红包,终于开口道:你见到杜文娟,什么感觉?
    姜忘嘴里是一个意思,话传到彭家辉耳朵里,又是一层意思。
    在彭家辉眼里,他面前这个孔武有力,精壮强悍的青年,是前妻的弟弟。
    而他曾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前妻的事,这一点他们双方都非常清楚。
    彭家辉的气势陡然弱了下来。
    我真没想打扰你们,他回到有些卑微又有点狼狈的状态里:当年很多事是我不是个东西,我不该打她。
    彭家辉本来还揣着一张卡,想着带些钱给自己换个像样的地方住,给爸妈置办点年货,买点新衣服。
    他拿着钱包,咬咬牙又重新打开,把这一张也拿了出来。
    第二张,拜托你转交给娟,这是我欠她的。
    密码是我爸妈生日,她知道。
    姜忘沉默一会儿,把属于彭星望的那一张推了回去,把第二张卡接到手里。
    这张我会转交的。他转身往回走,背对着彭家辉扬了下手里的卡。
    你欠彭星望的,永远不可能用钱来还。
    有空多来看看他。
    彭家辉没想到姜忘会这样选,呆呆地拿着那张红包不知该说什么,却像是挨了个耳光一般,脸上火辣辣的痛。
    姜忘忽然脚步停下来,再度转身看向彭家辉,像是放下什么了一样,笑得释然。
    对了,新年快乐。
    杜文娟在客厅等了许久,心里仍旧觉得忐忑。
    她没想到会这样突然地见到前夫,既有种熟悉的恐惧,又有种自己已经为他人生育一女以后的报复快感。
    但在孩子面前,这些情绪都需要收敛起来,只保留作为母亲的一面。
    至于姜忘会看出来多少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范围了。
    姜忘在楼下抽完一整根烟,拍掉身上气味以后才上楼。
    刚好看见母亲独自在厨房做饭,星星在客厅看电视,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厨房,把门关好。
    这张是他拜托我转交给你的,说是早该给,一直找不到机会,密码是他爹妈生日。
    杜文娟本来在炝炒生菜,听到这句话时伸手关了抽油烟机,转头道:对不起,我刚才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姜忘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谈不上爱母亲,但能把这两种情感分得很清楚。
    谁欠谁,谁又离开谁,总归是不同的事。
    杜文娟怔怔愣了一会儿,把菜铲放下来,很仓促地用围裙擦了擦手。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下客房。
    她快步和姜忘一起回到她住下的房间,从旅行包的深处翻出一个内兜,竟然还用麻绳细细密密地缝了边沿,防止火车上有贼摸兜。
    剪刀咔嚓一下剪开封口,掉下来一个红布包的小东西,看着是个本子。
    红布一层一层揭开,还用小塑料袋装着,像是怕进水。
    等最后一层塑料袋取出来,东西交到姜忘手里,他才看清楚这是什么。
    一本存折。
    一本边缘卷翘,烫金字样都模糊的旧存折。
    他已经快十多年没碰过这么古早的储蓄物了。
    就彭家辉那个性格,哪里可能记得给我存钱。杜文娟很冷的笑了一声:真要是留给我的,密码该是我的生日,而不是他爹妈的。
    他就算有钱对全天下所有人好,我也排在最后一个,他还能用碰不着面这个机会躲掉,当作无事发生。
    这份钱只当是他留给星望的上学钱,你收好,密码是528111。
    她隐约感觉到几分晦气,把那张卡放到一旁不提,郑重把存折双手递给姜忘。
    忘忘,星星一直在你这里,也耽误你找个好人家结婚二十多岁带着一孩子,总会被人说闲话。
    我在想,要不等孩子读完这一年,带他回慈州,刚好茵茵那边也能腾把手了,是吗。
    结婚不急。姜忘本能道:我在恋爱了,对方很喜欢星星,不会多想。
    星星刚在一个学校安顿下来,再贸然转学,他也不一定能再调整过来。
    杜文娟先前还在暗暗操心弟弟的婚事,闻声抬头,有些惊喜:已经找到对象了?是哪家的姑娘,父母做什么的,对你好不好?
    她想到什么,有点着急又有点好笑地拍了一下姜忘: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人家说不介意星星,那也肯定是客气啊,哪家姑娘愿意帮外人养个
    小孩子。
    这事还真不能耽误,不行我把工作辞了,在裕汉租个房子照顾星星?
    姜忘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么多事,一时间没有想好多余说辞,低头咳了一声。
    我对象工作很忙,经常全国出差,暂时还顾不上这些。
    你不用考虑太多,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会跟你说。
    杜文娟连连点头,双手绞在一起,半晌道:这张存款的钱不是很多,只有四万不到。
    算上星星在裕汉的开销,还有你给我请的月嫂保姆,我觉得不够。
    姜忘没想到她会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一时间甚至觉得有些疏离,不安地往后退了些,拉开与杜文娟的距离。
    弟弟,你不要多想,姐姐不是不接受你的好意,也知道你比我们都要宽裕,杜文娟看到他的小动作,忙拉住姜忘的手:可是忘忘你总该为自己未来打算,多存点钱啊。
    现在城里娶女孩子可不好娶,彩礼也要的不少,你父母不在了,这些事肯定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帮忙考虑,你别嫌我烦。
    姜忘突然反问道:你觉得我未来最该考虑的,是结婚吗?
    杜文娟本来还有很多话想交代,被突然反问这么一句,笑得有些无奈:可是,人总该成家的啊。
    成家,立业,生子,有个延续,将来也有人给你养老,是不是?
    姜忘看着她眼角的细纹,脑海里想到多年以后电话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没有给任何人养老。
    他年少时被他们忘记,成年后便索性忘记他们。
    结婚生子,养儿防老,听这几个词,都有些荒谬。
    那如果,他轻轻道:我喜欢男人呢?
    杜文娟的瞳孔一震,呼吸都跟着暂停下来。
    姜忘从没想过这么突然,也这么毫无铺垫地和杜文娟说这件事。
    他甚至打算再瞒一阵子,等杜文娟那边二胎也安定下来了再循序渐进的说。
    可在这一刻,他面对的人不是彭星望的妈妈,所谓的姐姐,而是真切的,面容年轻的,自己的母亲。
    妈,那如果,我喜欢男人呢?
    你还敢把幼年的我放在我身边吗?
    你会把我当成怪异又疯狂的异类吗?
    妈,你还会催我存钱,折腾结婚的事吗?
    杜文娟听见这话,脑子里也是轰的一下,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姜忘平直回答:彭家辉,我的一个朋友,没了。
    她怔怔几秒,伸手抱紧他,声音颤抖。
    忘忘你这几年,一定很难熬,对不对?
    第81章
    他感觉得到她有点怕他。
    是那种听说到震惊消息以后, 难以置信的一点点回避。
    可是杜文娟忍着这中情绪在拥抱他,试图多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
    姜忘很少被女性拥抱,小时候也没有几幕被妈妈抱着的记忆。
    他被妈妈抱着的时候, 像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艾滋病。
    我不会出去和人乱搞,也不会做任何影响星星的事。
    杜文娟慌乱起来:不是不是,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我相信你的。
    她想安慰他又怕被误会,但是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自己也手忙脚乱。
    你知道自己这样多久了?有去医院看过吗?
    姜忘愣了下, 反而捂着头笑起来。
    当初他听见季临秋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内也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是不是该去找心理医生看一下?
    以前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以至于讨厌女性了?
    哥们, 别钻牛角尖啊,你肯定能找到合适的女朋友的。
    他当初没有说过的想法, 现在由另一个人反馈到自己身上。
    倒也不用劝, 姜忘思考了一下, 低着头道:我也不喜欢街上的那些男人。
    如果去男澡堂里冲凉,可能看到那些男的, 只觉得尴尬不适,不会多看一眼。
    杜文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反应了一会儿道:那这应该不算啊。
    不,姜忘摇摇头:我很喜欢的一个人,是男性。
    我和他接吻过,拥抱过,也绝不会后悔。
    杜文娟起身给姜忘倒了一杯水,看着他顺从的样子, 不忍心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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