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门,两个世界,门坎内的人这样说道。
    老人没站稳,被推搡到了地上,他坐倒在地,粗糙干裂的手掌按在冰冷的地上。
    听闻儿子的说辞,老人眼中蓄满的泪水顷刻间就流了下来,我
    老人颤抖着声音,还想说些什么,男人却是不耐烦的打断,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他说着,就伸出手,威胁似的扬了扬。
    老人这下彻底禁了声,脸上的痛苦怎么掩都掩不住。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的儿子会扬言说要对自己不客气,虽然
    一只手穿过老人的臂弯,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老人震惊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冷峻面庞。
    老人愣住了,脸上悲痛欲绝的神色都来不及收起来,就这样挂在脸上,看着颇有些滑稽。
    他不知这公子何时来的,也不知他为何会来这样一个鲜少有人到访的地方。
    墨染拍了拍老人身上的雪,而后抬起头直视着门内的男人,神色漠然的对男人说:不管如何,对老人动手都是不该。
    男人起初被他这副冷峻的模样给镇住了,他砸吧着嘴,想回一句关你屁事,但始终没有那个胆子,酝酿半晌,只说道:你谁啊你?
    老人回过神,站稳了身体,他忽略了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拭去。
    谢谢啊,你是个好人。他说。
    墨染没理那男人,只看着老人说:老伯
    墨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老人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后退了几步,墨染住了声,侧头静静地看老人动作。
    老人从怀里掏出面巾,围在脸上,确保围得严严实实后,他也没有走过来,只站在那里。
    墨染见状,心下顿时了然,这老人是染上了疫病,怕传染给他人,所以离得这般远。
    那么这个男人将老人赶出来也有了缘由。
    他将目光重新放在这个男人身上,还是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好笑,对自己的亲人尚可横眉怒目,对一个无关的陌生人却可以忍气吞声。
    果然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欺软怕硬么?
    男人横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老人,对着墨染张狂的笑道:我告诉你,你离死不远了,老头染上那怪病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在儿子刺耳的笑声中,无地自容,他满是歉意,不自觉的往前走了一步,想跟这个俊俏的公子道歉,可他患有怪病的事实,生生抑制了他的动作。
    他僵在原地,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放才好,老人怯懦着,又退回了那一步。
    墨染神色平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突然抬起腿,踹了过去。
    不过眨眼间,男人尚来不及反应,他的身子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落在地上时,男人的惨叫声响彻在狭小的院落中。
    老人听到儿子的惨叫声时,身体抖了抖,他顾不得太多,就要冲进去看看儿子。
    他方才并没有很真切的看到发生了什么,只模糊中看到了这位公子抬起了腿,而后他的耳边就是自己儿子撕心裂肺的叫声了。
    墨染站在一旁,看老人摇摇晃晃的冲了进去,像是要随时倒下去。
    男人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腹部被墨染踹了一脚,现在火烧火燎似的疼,他不住的呻/吟着,恨不得把外面站着的墨染大卸八块,才好消他这一脚之恨。
    老人一眼便看到了儿子趴在地上,他顿时心疼的不得了。虽然儿子天天窝在家里,吃他的喝他的,整天无所事事,因着自己发热好几天,便把自己赶出门,对自己冷言相向,但这些他通通都不计较了。
    他只想他儿子能好好的,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男人的脸贴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爹冲了进来,不由大喊,别过来。
    老人的步子顿在了原地,方才的那股劲没了,儿子的这一声别过来,将他打回了现实。
    自己极有可能患了怪病的,会传染,会死的。
    儿子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把自己赶出来,不让自己接近他,都是因为自己患了病的,老人自我安慰着。
    而后他抬起手,说:好,好,我不过去。
    他忍着发热带来的一波又一波的眩晕感,对趴在地上怒视着自己的儿子说:你慢慢从地上起来,地上凉。
    家里还有跌打酒的,你抹
    男人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视线越过老人,横了眼靠门而站的墨染,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爹身上。
    内里翻江倒海似的疼,他知道自己打不过门边站着的男人,只好将气都撒在老人身上。
    你赶紧走,别碍眼,他伸手指着大门,别把那病传染给你的儿子了。
    他特意加重了你的儿子四个字,而后咧着嘴笑了。
    此前儿子所做的种种,竟然都比不上这一次来得痛。
    这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啊,他怎么会想要把病传染给他呢。
    老人的心被一遍又一遍的凌迟,他白着张脸,方才就想好了不拖累自己的儿子,但现在这一句答应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儿子下一次恶语相向前,他哆嗦着嘴唇,终究是道了一句,好。
    一个字而已,他却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他僵硬的转过身,看着那个把自己从地上扶起来,又一脚踹向自己儿子的男人,一步一步的朝自己走过来。
    他像是不怕被自己传染一样,扶着自己出了大门。
    走了一段路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大概这一次,会暂别了吧。
    光芒越来越耀眼,他们出了巷子,墨染说:走吧,去看大夫。
    第37章 找事
    墨染带着老人就近去了一家医馆, 大夫一听是发了热,顿时摆手说治不了,让俩人去别的医馆看看。
    墨染没说什么, 带着老人往平遥中心走,这家医馆小, 大夫没把握治, 也在情理之中。
    老人耷拉着头,慢慢走着, 现下被冷风一吹, 头倒也没有那么晕晕乎乎了,稍微有一点精神了,他就控制不住的开始乱想。
    起先对治好这怪病还抱有希望,但自从被儿子赶了出来后,他也就不那么有希望了, 老骨头一个了,治不治地好又能怎么样呢,左右也没多少好活了。
    墨染察觉到老人的情绪很是低落,但他也没什么安慰他人的经验,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就当作不知晓, 沉默的带着老人又踏进了一家医馆。
    接近申时,医馆人满为患, 不是很大的院落里排着长队,两人站在了队伍末尾。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从家里到医馆的这段路,他一直刻意与墨染保持着距离,虽然现在还没有被确诊, 但老人心里清楚,也八/九不离十了,他怕自己传染给人家,所以一直尽量能离多远就有多远,但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多在意。
    他不由的对墨染说: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的话,我现在可能
    墨染摆了摆手,淡淡的说:不用谢。
    他也不是真的想管这档子事,不过刚好碰到了而已,况且这老人患了疫病,他正好借此机会来医馆看看情况。
    昨日和主子初来平遥,进了几家医馆,只要提到疫病,基本上大多数的大夫都是不愿多说的样子,因而他们也并没有了解到多少真实的情况,只潦草知晓一个大概。
    两人随着队伍推进,终究是得以进入里间,见到了大夫。
    大夫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习惯般的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询问了老人的情况后,细细观察一了番,最后号了号脉,给出了结果。
    确实患了疫病。
    在这诊断的短短一刻间,老人却仿佛度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大夫给出的结果,让他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但希望破灭后,他反而没有太多的失望,有的仅仅是本该就如此的释然。压在心底的恐慌,害怕拖累儿子的负罪感,此刻都烟消云散。
    他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接下来的事,就听天由命吧,就是有些可惜,他还没看到他儿子娶妻生子呢,哎
    大夫看他一脸的平静,倒是有些惊诧了,这两天见过太多的神情了,唯独没有见过这般淡定的了。
    可能年岁到了,生死也看淡了吧。
    他抬头看了眼站在老人后面几步远的墨染,自然而然的把他当做是老人的儿子,带你爹去城郊吧,那里收治着这些病人,他低下头,手上写着什么,把这个单子拿给负责的人,他们就会收治你爹。
    老人听他这般说辞,顿觉不妥,想跟大夫解释,他哪里能有这般出色的儿子。
    墨染倒是没怎么在意,拿了单子就扶着老人出去了。
    老人一出门,便搓着手,着急的说:那个你别往心里去啊,大夫他随便说的,你爹他肯定不是我这样的
    墨染随意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爹吗?什么样呢?记不清了,那年离家时的漫天风雪他倒是记得
    城郊
    围成的栅栏圈起了一大块空地,随意的搭着些茅草屋和帐篷,栅栏外的几米远处,都有当兵的把守着,进出需要大夫开的证明,把控极为严格。
    墨染暗自观察着,平遥的防控从外面来看,也还说得过去。
    他带着老人进去时,旁边把守的人看了证明后,给两人递了面巾,示意把脸围起来。
    黑色的面巾覆面,露出了那双亮如寒星的眸子,旁人压根不敢直视墨染,把守之人仅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嘱咐道:进去后找王管事,他会安排。
    墨染低低嗯了一声,推开栅栏门,和老人一道进去了。
    两人在各色的人流中穿插,虽然彼此有着不同的身份,但却有着同样的悲痛。
    在这里,每一天,每一个时刻,都有人离开,悲鸣声昼夜不歇。
    连着问了好几个人,平白遭了无数的白眼,俩人才找到了王管事。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发福的不成样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深怕他下一刻就要载到在地上。
    墨染静静的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绕过桌子,跟一团肉球似的瘫在椅子里。
    待他喝完茶,才撩起眼皮,爱搭不理的说:大夫的证明呢?拿来看看。
    老人从怀里掏出证明,摊在手心,把褶皱抚平,这才放到了桌子上。
    王管事单手拿起来,看了半晌,又看了两人一眼,就一张证明啊?
    老人说:对,是我患了病,这位公子陪我来的。
    王管事闻言哼了一声,等会安顿好了就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
    老人赔着笑脸,好的,好的,等会他就走,不会耽误你们事的。
    王管事拿了自己的印章,在证明的最后盖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了一份底后,把证明又还给了老人。
    交五十两,然后就带你们去住处。
    老人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多少?
    王管事不耐烦的重复道:五十两银子。
    老人这下听清了,脸色也变的灰白了起来,五十两啊,他现在哪里有那样多的银子。
    王管事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怕是又来一个没银子的,他嗤笑道:怎么?没银子?你不会是以为这里是什么慈善堂吧?白白给你治啊?
    老人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过会花费银子,可没想到会花这样多啊。
    王管事脸上的嘲讽之色丝毫不加掩饰,他挥了挥手,没银子就赶紧滚,别浪费我时间。
    老人上前了一步,王管事往后退了一步,他瞪了眼老人,做什么?后退,想传染给我吗?
    老人连忙退了回去,他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想传染给你,他抬头,看着王管事,眼睛里满是哀求的意思,您看能不能
    看什么?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如蚊呐一般。
    能不能少要一些,你看,十两银子,行吗?
    多少?王管事掏了掏耳朵。
    十十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管事捧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指着旁边的随从,你们听见了吗?笑死我了,这个老头,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呢!
    旁边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一众讥笑声中,老人无地自容,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墨染自始至终都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直到老人要走时,他才伸手拦了下来,示意他站在一旁别走。
    刺耳的笑声停了下来,王管事皱眉看着一脸冷峻的男人朝自己走近,看着他停在了桌前。
    你离我远点。他说。
    墨染没理他,他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王管事。
    王管事的身形圆润,但此刻墨染俯下身来的阴影却将他遮了个严实,他有些惊慌的看着笼罩在他头顶上的男人,你要做什么?
    墨染没听他说了什么,只淡淡的问:很好笑吗?
    嗯???
    王管事被他的答非所问给整愣住了,这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好不好笑啊?
    墨染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很好笑吗?
    王管事这回懂了,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一句好笑啊。
    五十两都拿不出来还想要治病,还企图讨价还价,能不好笑?
    但是他说完的一瞬间就有些后悔了,心里这样想不代表就可以这样说出来,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墨染,见他没什么表示,悄悄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
    但下一刻,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声道,好?好什么好,他为什么要这般惧怕一个这么年轻至极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围着面巾的男人,他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模样。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平遥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他都见过,不是这个样子,这个男人露出的那双眼睛,太过冷寒,周身威压太重,哪怕是平遥太守,都没有他这般气场。
    犹疑从心底升起,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怕无意中得罪了人,以后便吃不了兜着走,可思来想去,平遥实在是没有哪一号的公子哥能和眼前这个男人对上。他甚至想到了这有没有可能是平遥首富易景的儿子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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