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苑林的思路越来越远,梁承坐在他对面,上半身隐没在灿烂的阳光里,睫毛照成浅色,低垂着假寐。
    派出所位于岭海岛的中心位置,到达后所有人分开做笔录。
    乔苑林是报案人,与其他人性质不同,年纪又小,警官先安抚了他的情绪。
    笔录过程很顺利,乔苑林如实叙述了目睹的全部经过,并上交了拍摄的视频。期间强调了八百遍梁承只是他家的租客。
    做完笔录,警官说:小同学,以后做事情要考虑自身安全。
    乔苑林答应道:我记住了,谢谢。
    警官:也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家了。
    乔苑林问:那些人会怎么处理?
    警官回答:情节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
    乔苑林便挑了个重点:那个叫梁承的,属于情节严重的吗?
    警官说:这我们不能透露。
    乔苑林收起好奇心,背上包离开,走出一段又停下,对人家强调第八百零一遍:我跟那个梁承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随口问问。
    他被领下楼,经过一间办公室外,听见了程怀明和另一个人交谈的声音。
    说什么这样办不合规矩,接着程怀明表示会全权负责。
    乔苑林听不懂,只想快点离开,向警官道别后走出了派出所办公楼的大门。
    门前是一方小院,院子中央有棵百年古树,梁承正在树下撸一只退休的老警犬。
    乔苑林以为自己眼花,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梁承站起身,悠闲得好像是来喝了杯茶,说:出来了,一起回吧。
    第14章
    乔苑林愣在台阶上,问:你可以走了?
    梁承说:可以。
    犯事的同伙没放,疑似被绑架的两位大叔也没放,乔苑林回头瞅瞅派出所的办公楼,再瞅瞅树下的梁承,怀疑这个浑蛋是畏罪潜逃。
    他也不想和梁承一起走,先不论别的,梁承打人的暴力画面历历在目,他觉得不太安全。
    梁承看透乔苑林的想法,便不勉强,他挠挠老警犬的下巴,道别后独自离开了派出所的小院。
    乔苑林纵有万般疑虑和不服,也只能离开了。
    午后的路上人烟稀少,许久没一辆出租车经过。
    梁承的脚步比平时拖沓,饶是乔苑林的龟速都能追上,他保持一米远,在背后踩梁承的影子。
    踩着踩着,他发现每隔几步就有一滴红色斑点掉在路面上。
    乔苑林的目光掠过梁承的长腿,游移至腰,见梁承的黑色T恤贴在肋下,布料泛着不正常的光泽。
    难道他伸出手,没轻没重地摸了上去。
    嘶梁承咬紧牙关吸了口气,微弓着后背回过头来。
    乔苑林的手指染上殷红色的鲜血,滑腻濡湿,他意外道:你受伤了?
    梁承说:划了一下。
    乔苑林立刻想到那柄水果刀。怪不得,梁承第一个发现他,却没跳窗抓他,绑人时也立着没动。
    刀伤可大可小,乔苑林做不到视而不见,问:你能撑住吧?
    梁承语态轻巧:没事。
    乔苑林说:可你一直在流血。
    本来快止住了。梁承感受分明,你又把我摸血崩了。
    乔苑林急忙把手攥起来,说:我哪知道你受伤,我就是好奇。
    梁承血色稀薄的脸上没有表情,直起身,准备继续走路,说:你如果不好奇也不会出现在岛上。
    乔苑林道:那你能坚持回去么?
    梁承说:死不了,就当两清了。
    乔苑林认为一码归一码,受伤要是能抵消犯的错误,那法律算什么。他冷冷道:账不能这样算,怎么两清?你清的是聚众斗殴还是绑架恐吓?
    梁承说:想多了,我说的是亲你。
    乔苑林一下子怒了,这人还有脸主动提。他用力压了压棒球帽,恼恨地警告梁承:你少胡说八道。
    梁承:你先问的。
    乔苑林宁愿吃一个哑巴亏,说:解释权归我,那根本不算亲,懂吗?我就当你用嘴给我拔了个罐。
    梁承松开牙关笑了,腹肌一收一缩牵动到伤口,疼得他步子一晃。乔苑林下意识走上来扶住他。
    他重心倾斜,说:是第一次拔罐么?
    乔苑林不爽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梁承又问:那么多目击证人怎么办?
    反正都进局子了。乔苑林说,你这个漏网之鱼是谁的关系户,我看最该把你关进去。
    他实在气不过,对恶势力仁慈就是对真善美的残忍。他松开手,抛下梁承自生自灭。
    乔苑林大步走了,和梁承渐渐拉开距离。
    他边走边想,自己带的凶器划自己一刀,大概就叫自食其果。但流血到现在,看来凝血功能不太好,或者伤口很深。
    他抬手擦汗,闻到指尖残留的血腥味。摸那一下真的很重么,万一梁承伤势恶化,他用不用负责任?
    怎么背后听不见一点脚步声,疼得走不了路?
    乔苑林胡思乱想地停下来,回过头。
    梁承在七八米外,苍白的脸上冒出阵阵冷汗,沿着鬓角向下流。
    路旁的灰墙上长着一大丛紫藤萝,乔苑林结束天人交战,走到墙角,顺垂的花枝在头顶洒下一片半圆形的紫色花伞。
    他叫道:哎。
    梁承说:我不叫哎。
    那叫你什么?乔苑林语气骄矜,行,尊称你一声金牌打手。
    梁承再笑真的会失血过多,问:干什么?
    乔苑林说:你过来,挡住我。
    梁承心道真是个麻烦精,乱扔零食、毛巾不会叠、球鞋没一日摆整齐,在家里乱造还不够,现在还要在街边撒尿。
    看在人有三急的份上,梁承走过去挡住乔苑林,他个子太高,一簇紫藤萝坠在了肩头。
    乔苑林怕吹海风,来的时候加了件牛仔外套。他解开扣子脱下,接着掀起了T恤的衣摆。
    露出的一截小腹白得反光,皮肤薄得透着纤细的静脉血管,他将T恤也脱下,上半身完全赤裸了。
    梁承来不及多想,迈近一步把乔苑林堵个严实,别开脸冲着路边。
    可余光躲不掉,他说:脱衣服能预警一下么?
    乔苑林道:所以让你挡着我啊。
    挡着才奇怪,梁承说:路过的人以为我在欺负你。
    你本来也不是好人。乔苑林把带着余温的T恤塞给他,包扎住你的伤口,有多远闪多远。
    梁承勾着一角布料转回头。
    淡紫色花瓣吹落在乔苑林凹陷的锁骨上,他抬手拂去,空荡荡地穿上外套,眉目一垂开始毫无征兆地神游。
    梁承攥着衣服,问:我不是好人,还给我?
    因为乔苑林咕哝一半回神,跟你说不着。
    梁承撩开上衣,肋下的伤口有半掌多长。他用乔苑林的衣服按住,在腰间绑紧,白色T恤很快被染红了。
    家里有各种手术的影像资料,乔苑林从小见惯了鲜血淋漓的画面,但第一次看真实的。
    他好奇梁承什么感觉,一抬头,梁承正低眸盯着他,含义不明却久久不移开,直到在腰间打完一个结。
    乔苑林后仰靠住墙角,有些紧张:你看什么看。
    这反应太明显,梁承问:怕我?
    乔苑林道:后面就是派出所,谁会怕你。
    梁承没说什么,退开到街边去,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出现了,他招招手,坐进了前面的副驾。
    乔苑林松了口气,一路上没再吭声。
    搭乘到轮渡中心,进入码头,本地市民刷一卡通过海,外地旅客要去窗口或自助机买票。
    乔苑林默认租房子的都是外地人,没想到梁承掏出市民一卡通,刷完过了闸机。
    回程依旧乘客稀少,船舱空着大片,乔苑林和梁承挨着栏杆坐前后位置,伸手便能触摸到海风。
    海面起伏,白鸥成群,乔苑林趴在栏杆上发呆。
    梁承摸出手机,开机,微信有一条未读,是王芮之一小时前发来的语音。
    他点开听小梁,我今天去模特队,煮了排骨丝瓜汤温在蒸锅里,你回来热一下和苑林一起吃。他除了叫外卖什么也不会弄,你帮帮忙,排骨你多吃,他有两块就能啃到半夜。
    乔苑林听见了,涌起一股无名的情绪,像吞了一团丝瓜瓤。
    他第一次叫对方的名字,平静又温和。
    梁承。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乔苑林轻腔说话,风一吹就散了:我不知道,也管不着。
    梁承低头打字,回复王芮之知道了,同时说:那何必跟踪我。
    乔苑林回答:我不在乎你辍学或肄业,你打打杀杀有任何后果都跟我没关系。可你这样的人,不适合租我姥姥的房子。
    梁承回复完,将聊天界面退出了。
    乔苑林说:假如你的姥姥六十多岁,和一个危险的人住在一起,你会放心吗?
    梁承回答:我没姥姥。
    乔苑林问道:那你爸妈呢?
    梁承缄口不言,神情随屏幕一并暗淡。
    乔苑林想起梁承在仓库里说的,没妈。他再问不出别的了,扭回去坐正,也不再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个人陷入僵局。
    在海上漂浮了一刻,船员抱着食品箱推销岭海特产。风味小鱼干,味道鲜美,纯天然零添加,可零食可佐餐。
    乔苑林被吸引,有点饿了。
    船员见机说:来岭海一趟不买点好吃的?
    乔苑林觉得此话有理,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光受罪吧。今天这么倒霉,再不自我慰劳一下没法活了。
    他说:来一包尝尝。
    船员问:要哪种口味?
    乔苑林说:海货一定要鲜,当然是原味。
    买到手撕开包装,他捏了条小鱼干吃起来,评价道:挺香的,可是鱼骨不够酥。
    梁承坐在后面,盯着乔苑林的后脑勺。他怀疑馋猫成精了,嫉恶如仇的时候都不忘吃口零食。
    轮船驶回平海市区,再乘车到晚屏巷子已近黄昏。
    乔苑林异常疲倦,回家便上床睡着了。
    梁承把伤口处理了一下,泡上脏衣服,也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一觉困到了天黑,翻身时被伤口疼醒了。
    手机响,王芮之发来语音:小梁,你回家了吗?
    梁承回复:回了。
    王芮之:苑林回来了吗,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梁承没听见有人出门。他揣起手机到走廊上,敲了敲乔苑林的房门。
    没人应,他又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动静。
    梁承拧开门,打开灯。房内乍一看没人,仔细一瞧床上,乔苑林保持个人特色躺得一马平川。
    梁承回复王芮之:他在睡觉。
    按下发送,梁承走到床头。这间卧室没装空调,关着窗户,人蒙在被子下面睡觉被闷死的可能性略大。
    即使闷不死,缺氧也可能导致智障。
    如同第一个夜晚,梁承探手压下乔苑林的被子。
    露出的脸颊很红,原本毛茸茸的头发沾了汗水有些打绺,梁承审视几秒,手掌放上乔苑林的额头。
    什么世道,自己挨了一刀都没怎样,这棵小病秧子受点惊吓、吹吹海风就发烧了。
    梁承没告诉王芮之,拧了一条湿毛巾给乔苑林擦脸。冷水一刺激,乔苑林醒了,看清是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看来真的怕他。
    乔苑林哑着嗓子:你干什么?
    梁承问:怎么,吓得犯心脏病了?
    乔苑林迷迷糊糊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有心脏病?
    第15章
    乔苑林说完就清醒了。
    梁承的反应很平淡,把毛巾晾在他脑门上,道:你姥姥说的。
    乔苑林怨念老太太多嘴,也怨自己刚才不小心。他不喜欢别人知道这件事,怕被人用特殊的眼光看待。
    所幸梁承全无探究的兴趣,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你发烧了。
    乔苑林蠕动了一下,怪不得他浑身乏力。
    梁承跟上次听见手肘在床上磨红的表情一样,内心轻嗤,干了点什么大事,能把自己折腾生病。
    乔苑林虽然身体素质偏弱,但内里藏着一头犟驴,他拿下头上的毛巾,逞能说:我挺爽快的,不用你多管闲事。
    梁承走人:那你慢慢爽。
    你去哪?乔苑林有些急,今天刚进过派出所,再出去干坏事你就完蛋了。
    梁承肉眼不可察地一叹,服气道:我下楼喝排骨丝瓜汤。
    乔苑林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却又没力气跋山涉水地下趟楼,说:我姥姥不是给你发语音了么,你能不能给我端一碗?
    梁承故意道:那算不算多管闲事?
    乔苑林语塞几秒,说:忽然不想喝了,把门关上。
    梁承照做,离开后房内只剩闷热的空气。
    乔苑林僵挺了一会儿,窝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他实在烧得难受,摸出手机打给了乔文渊。
    因为日常服药,所以乔苑林生任何病都有乔文渊亲自把关,给他把药搭配、定量,避免药物冲突。
    可惜他拨打的用户正忙,无人接听。
    乔苑林习惯了,掐断电话,昏沉地对着床头发呆,直到闻见排骨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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